安炜民身上不过有些轻伤,但整个人神志不清,只要见到人就开始胡言乱语,说些“我没犯错”“我什么都没做过”“不要抓我”之类的话。任人打骂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断地抱着身体神经质地摇着头说那些疯疯癫癫的话。这毕竟是内部问题,杨新真怕把他给逼疯了自己担责任才不得不转向高扬这边。
安炜民确实是在装疯卖傻,他希望这样可以出去,也只有这样,他跟高扬才有救。
杨新带着几个人审问高扬,半天问不出来一个字,顿时火大了。自己就先忍不住一脚踹上高扬的胸口,力气极大。仍不解气,干脆狠狠几拳过去,很快,审问就转为严刑逼供。在他看来,他身为连长打一个小兵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都是练过的,杨新手下又半点儿不留情,旁边几个人还受命时不时你一拳我一脚的添油加醋,没过多久,高扬就有些受不了了。然而此刻,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安炜民。他那边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
事实证明,在某些情况下,安炜民比他要聪明多了。他不遗余力上演了一天的疯病,最后甚至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这种绝活儿都拿了出来。不得不说,他确实有表演天赋,但另一方面,一天一夜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眼前的确开始泛重影了。杨新一见这种情况确实吓人,赶紧就叫人把安炜民给送到医疗室,并且通知了他们排长。
大年初一的就弄了这么个事儿,即使排长立刻就封锁了消息,还是没能防止几个班的人知道,毕竟,高扬和安炜民一夜不见人影,已经是事实。战友们来看安炜民的同时,都在追问他跟高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会被巡逻队抓住,安炜民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半天不说话,最后才像回了神一样说:“连长呢?”
这个时侯,除了赵东,没有人能救高扬了。
然而当他被告知,赵东回家探亲,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的时候,心又一次沉了下来。至少还要再坚持一夜,那个时侯,高扬会怎么样?
面对安炜民的精神涣散无动于衷,战友们终于忍不住了,一人一句的问他“高扬到底怎么样了?”“你么俩怎么会好端端的被抓起来”等等等等。安炜民终于被那几乎灭顶的一连串问题和耳边繁杂的声音弄得受不了,于是,他自从进部队以来,第一次爆发了。
“不要再问了!都不要再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边嘶吼着,一边无力的捂住自己的耳朵。最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众人中间冲了出去。大家都呆住了,他们知道,这个平常唯唯诺诺、连大声说话都很少的小白兔,如果不是遇到了重大的事情,是决不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的。
安炜民一个人跑到拘留室外面,他要在这里等着,他要亲眼看见高扬平安无事的出来。
赵东第二天一早刚回来就听说了消息,二话不说立刻就跑到拘留室看人。一看也确实吓了一跳,一天两夜,高扬已经被打的快没了人形。
顿时,赵东发怒了。他根本不顾杨新也在场,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椅子,怒吼道:“我二连的兵,就是犯了天大的错,也轮不到你们来多管闲事!”
几个士兵吓得赶紧出去了,杨新一脸怒气的坐在那儿,把赵东盯了好几遍,也知道赵东不是个好惹的主,这么硬碰硬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赵东,你这个兵,也实在太不知好歹了,你自己好好管管吧。”
赵东瞥他一眼,看他出门后,这才扶起浑身是伤甚至是气息奄奄的高扬。
“你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怎么会被给抓住?你好歹给我个答复,要不然我就是再有本事,也没办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啊!”
“连长,我……我有苦衷的。”高扬断断续续的说着,看的赵东一阵不忍心。
“行了行了,你先别急,我让人过来给你处理一下伤。”
“不用,”高扬突然拉住赵东的胳膊,“连长,我敬重你的为人,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不管到最后要怎么处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好,你说。”赵东觉得奇怪,听高扬的意思好像这里面有巨大的隐情。然而当他听高扬坚持说完整件事的始末后,就不只是震惊了。他活了这么多年,“同性恋” 这三个字也只是听过而已,第一次遇见,没想到竟是自己的战士。更没想到的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竟然会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别说是他,就算再冷酷的人,听到这种事也会心软的。
“连长,我知道我做错了,所有的责任,我一个人来担,我……我不会让你为难,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只希望,连长能给小炜一次机会,这件事,不要牵连他好不好?”
高扬几乎从不求人,更是认定了只要是自己做的事,就算后果再严重也要勇于承担,但为了安炜民,他宁愿低声下气对赵东苦苦相求,而这,也绝不是第一次。
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走进自己心里的,而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扎得根深蒂固了。
赵东实在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几乎立刻就点头答应,“好好好,我跟你说啊,安炜民他已经出去了,现在好着呢,你别操心了。咱们现在赶紧把你的事儿解决了才行。”
高扬这个兵,如果好好培养,绝对是前途无量。这是赵东和连里其他几个领导干部达成的共识,他看人看得准,也很爱惜人才,于是一向铁面无私的人在高扬的问题上也不免讲了些情面。
“他出去了?”高扬还觉得奇怪,“出去了……那,那就好……”他总算安了心,而眼前也越来越花。
明显看他撑不住了,赵东赶紧叫人用担架把高扬抬进了医疗室。迷迷糊糊的高扬在昏迷之前听见赵东很郑重的跟他说了一句话,好像是:“高扬,你是我赵东带的这么多兵里面,最男人的一个。”
在外面蹲守了一夜的安炜民也终于看见了希望,他跟着担架一直跑一直跑,虽然已经毫无力气,但他不能停下。担架上的高扬昏过去了,好像伤得很重。他紧接着害怕起来,就像上次高扬为他挡炸弹的时候一样。他并没有告诉过高扬,那一次,他真的很害怕,他怕高扬就那么死了,那么他,就连唯一能让他安慰的人也没有了。
一路追到医疗室,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医生们忙忙碌碌给他处理完伤势,最后打上吊针,众人都散去了,他才一个人走上前,坐在高扬的床边,这种情景,明明才发生不久的,居然这么快就要再面对一次。说来说去,终究还是他拖累了高扬。可是即便如此,他却也下定了决心,再也不离开他。
他握住高扬的手,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旁边,他知道,高扬醒来的时候,最想见到的,一定是他。
赵东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本来还想劝劝安炜民,却最终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关于高扬这件事的处理办法,他也有了定论。其实可以很简单的,大年三十晚上,不过是年轻人酒喝高了,头脑不清闹着玩儿,只要事情不再闹大,他要把这事儿压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战友们来看高扬,却都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不进去,因为安炜民一直执着的在那里握着高扬的手,一动不动。等到第二次他们带了很多饭菜再来的时候,却依旧没有进去。安炜民还在那里,还握着高扬的手,但人已经趴在高扬身上睡着了。这也难免,高扬有多久没吃没睡,他就有多久没吃没睡,以前还能撑着,现在尘埃落定总算没事了,身体也已到了极限。
大家毕竟都不傻,也从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中看出了些什么,只不过大家都只是默默地看,没有人说出来。但每个人恐怕都在心里想过一遍,当初他们那些无聊的玩笑,还真的开出结果了。
安炜民后来听话的吃了饭,还吃了很多,他知道他任务艰巨,他要照顾高扬。
高扬醒来的时候满意地笑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人,平平安安的出现在眼前。安炜民也笑了,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劫后余生般的,他们同时坚定了要一起走下去的决心。
高扬伸手摸了摸安炜民的头,“我还以为,你会哭呢……”
9. 两难全
“胡说,我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哭呢……”高扬刚一醒来就调侃他,安炜民一脸的不满意。
“那要怎么样?我死了你才会哭?”高扬依旧笑着,好像在说最平淡无奇的事。
“又瞎说,你这个人怎么就喜欢胡说八道呢,我看你还是伤得不重……”
看他撇着嘴的模样,高扬不再开玩笑,而是抬起正挂着吊针的手背疼惜地蹭了蹭他的脸。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面无血色的,还有这么重的黑眼圈。哎……要不是我那天太冲动,也不会于这种结果。”
“别说了……其实你自从喜欢我,就一直大伤小伤没断过,我就总在想,是不是被我克的啊。”
“你……”高扬顿时被说的顿时无语,“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啊?简直服了你了。人都说好事多磨,我们这时候受点儿苦,也是为了以后好吧。不过啊……”高扬叹了口气,“就算真的是被克,我也认了。”
安炜民不再说话,任由高扬那么看着他,两张疲惫的脸,却是同样一副幸福的笑容。能坚持熬到现在,他们已经胜利了。
“对了,”高扬拉了拉他的手,“我听赵连说你早就被放出去了,怎么回事?”
“哎……我说你啊,有时候还真是太实诚了才会被他们故意找茬欺负。我在那里装疯卖傻,他们怕我真疯了,就赶紧把我给放出来了。我们俩没一个人出来,还不得活活被打死在里面。”
“真有你的……”高扬听的惊讶,完全没想到安炜民还有这一面,看来他的担心都多余了。
“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嘛。现在赵连已经把这事儿摆平了,说是咱们酒喝高了,也不会再有人追究,你就安心养伤吧。”
“嗯,”高扬点点头,“所以说咱们以后再也不敢打野战了,要做也得找个安全的地方,是不是?”
“去你的吧!那啥里面吐不出那啥,赶紧好好养你的伤吧!”
安炜民受不了高扬没轻没重的玩笑,起身从床边转移到凳子上,坐得规规矩矩。到底还是怕他们过于亲密被人发现了影响不好。可他已经完全忘记,之前高扬昏迷时,他一举一动中隐藏的事实早已昭然若揭,现在掩饰,不过是于事无补。
战友们对他们俩的关系心知肚明,但也都心照不宣的从不提起,生活像往常一样进行,只不过,人们时不时会不着痕迹地给他们俩制造一些单独相处的机会——大家在震撼之余,却也非常理解。毕竟,身为一对军营中的同性情侣,要比普通的情人面对更多更艰巨的阻碍。而那一段时间,虽然并不光明正大,但也几乎成为了高扬和安炜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他们都很年轻,恋爱对他们来说是必不可少,甚至至关重要的。他们一起训练,大汗淋漓之后一起去水管下冲凉水,还经常会把对方泼的浑身湿透。然后,他们手拉着手走在训练场阴暗的角落里,一起看天上的星光,看军队围墙外的点点灯火。或者几年以后,他们也会一起拥有一栋房子,不是很大,但很温暖,他们一起在那里生活,等着对方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餐,然后抱在一起拥在沙发上看家常电视剧,一起逛街,一起买菜,在他们的小屋里一起做他们爱做的事……
那都是对以后的憧憬啊,但在当下,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迅速地吻一下对方,然后迅速的离开,小心翼翼的,不敢太过投入。而就是这种不一般的恋情,才值得他们用心去珍惜,才值得他们用心去打算二人不远的未来。
高扬最喜欢的就是把安炜民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去蹭他的脸。好像只要那样,他就拥有了世上的一切。他喜欢他那有些忧郁的眼睛,只要一笑起来,那双眼睛就变得很美很美,不笑的时候,又很让人心疼。他就是这样,让人没办法放开哪怕一秒钟。他喜欢揉他的脑袋,把他按在怀里吻他的头顶,他一直等待着他们退伍后安炜民把头发留长,毛茸茸的,任他亲昵。
到时候,他就会认真的告诉他:“小炜,你是我的宝。”
这是高扬准备了很久的话,他在等待那个最合适的时机,但是很可惜,他一辈子都没能说出来。
高扬喜欢的那些,也正是安炜民想要的。对高扬来说,他刚好弥补他心里所缺的那一块;而对自己来说,高扬是他心里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强的一道防线。
时光荏苒,他们从新兵变成老兵,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像前辈们一样,纷纷计划起以后的道路。高扬被叫到了连长办公室,连长、指导员和几个排长都在。高扬一一问好后坐下,他知道,今天,不只是简单意义上的会面。
“高扬啊,”赵东晃了晃杯子里的茶叶,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服役期满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高扬想了想,说:“有两个打算,一个是回地方找工作,一个是想要报考高级军校。”
“考军校?”赵东的手一停,挑起眉毛,“军事素质你应该没问题,文化课准备的怎么样了?”
“嗯……最近都在看书,基本上看的差不多了,但是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高扬说着,想起每天他看书时坐在身边那个安静的身影,不自觉的勾了勾嘴角。
赵东也听得出这很明显的谦虚,干脆直接就把话挑明了,“高扬,我们几个都觉得你在部队发展很有前途啊,如果你觉得文化课上没有十足把握,连里每年的一个保送名额,你可以试着争取一下。”
高扬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就明白了赵东的意思,冠冕堂皇的说,叫做“试着争取”,其实则是向他透漏这个保送名额已经内定给他,不要让他再分心才是重点吧。要不然怎么会只提考军校,丝毫不提回地方工作的事呢?全连只有一个名额,这是谁都想得到的荣誉,但到高扬这里,原本顺理成章就答应的事情,他却犹豫了。
“连长、指导员、排长,谢谢你们对我的培养,至于到底要不要考军校,我想……我还是回去仔细考虑考虑,然后尽快给各位领导一个答复吧。”
果然,这话刚一说完,赵东等人的脸色就变了,之前都说得好好的,怎么他突然又不一定了呢?离开之后,高扬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考军校,他想考的,也是父亲的愿望,可如果真的考了,安炜民怎么办?世事难料,即使他对他们俩很有信心,但也没办法预测即将分别的几年里会发生些什么。
跟安炜民两个人坐在训练场上,硬是沉默了半天都没有说话。没想到,终究还是走到了他做决定的这一刻。
“高扬,刚才连长他们叫你去,都说什么呢?”到底,安炜民还是忍不住了。
“噢,就问我以后准备怎么办,”高扬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毕竟,他有权利知道,“他们的意思是,如果我要考军校的话,可以有保送的机会。”
“那……那很好啊。”安炜民嘴上虽然说着“好”,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隐忧,“你文化课也好,军事训练也好,还立过三等功,就算考最好的军校,应该也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