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装了,一看就是小日本‘丝’派来的奸细。”
因为缺了颗牙说话漏风,他把“子”说成了“丝”。
“你……”沈彰明有点儿哭笑不得,“我本来是新三十六师八十二团的副团长,上场战役我们正团牺牲了,只剩了不到
五百人。我是被临时任命授衔的。”
“哦?那你的人呢?”
“前几天在野马坡遭遇鬼子,都……阵亡了。”沈彰明垂下了眼帘。
“你是说……你们团就你自己活着了?”
沈彰明被说到了痛处,低下头不再说话。
“呵——光杆儿司令啦?”
沈彰明狠狠咬住了牙。
“你他妈的骗谁呢?!”那人突然火儿了,“你咋就那么命好呢?哦——你们团折了一大半人,连团长都死了,你副团
长还啥事儿没有?好几百人都死了,就你一个人活着?还没受什么伤?你当老‘丝’傻呢?!”
沈彰明猛地抬起头,“我也想死!那你就杀了我吧!我也想去找我的弟兄们!”
被他这么一吼,那人愣了。
“要不……问一下守安?”站在旁边浇醒沈彰明一直没说话的人突然张口。
缺牙的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沈彰明在不远处半间没塌的房屋阴影下看见了个侧坐的身影。
原来还有一个人。沈彰明努力地看过去,那人的两只手伸在一张桌子上,不知在摆弄什么。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沈彰明面前。
沈彰明看了那个被叫做“守安”的一眼。这一看可把他吓了一跳:那人的左半边脸上有一道从额头贯穿了整个脸颊直到
下颚的伤疤,而且大概是那伤伤了他脸上的哪根神经,他的左眼皮有点儿下垂,左嘴角儿也怪怪的。总之,狰狞扭曲的
疤痕地瞬间占满了沈彰明的整个视线,令他不想再看第二眼。
这都什么人啊?!一个呆,一个疯,一个……沈彰明本能地立刻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可那人似乎不想让沈彰明如意,他
不但贴近了沈彰明,还仰起头来把脸凑到沈彰明眼前仔细端详了一阵。
下一刻,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突然低下头把手伸向了沈彰明的腰间。
沈彰明的枪早被卸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也低下头去。没成想他竟然掀起沈彰明的衣服解起了裤子上的皮带!
“你干什么?!”沈彰明抬脚踢在那人腿上。
嗙!缺牙的一枪托砸在沈彰明的颧骨上,“别他妈乱动!”
“唉!”有疤的抬手拦了一下,“这么俊,别砸坏了。”
沈彰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不仅脸破了相,嗓音也够恐怖,嘶哑之中还带了几分尖利,像刀尖儿划过玻璃的声音。
“又他妈发什么骚?”缺牙的很不满。
有疤的瞪他一眼,他“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接着有疤的仰脸冲沈彰明笑笑,又低下头去继续解皮带。这回沈彰明没动,他没疤的那半张脸笑起来居然挺好看,但跟
另外的半边放在一起对比太过明显,只会让人觉得更加难受。
裤子很快被解开掉到了沈彰明的脚面上。
“小七儿,把绳子给他解开。”有疤的说。
“为什么?!”缺牙的大声问,似乎很不甘心。
“你没长眼?鬼子都穿尿布,他穿的是短裤。”
“就凭这?!那他要是从咱们的人身上扒的呢?”
“这东西能穿别人的吗?”
“那有什么不能的?”
“谁像你那么恶心?!”
沈彰明被解下来了,他赶紧把裤子提上重新系好。
“我叫常守安,他叫杨小七儿。”常守安从自己依次指过去,“他叫……叫他豁牙子就行了。”
沈彰明搓了搓胳膊和手腕,“我叫沈彰明。”
“我们是五十六团二营的,一个多月前奉命攻打这座被鬼子占据的寺庙。攻下这里的时候本来剩了十几个人,可后来他
们陆续得了病,现在就我们仨了。”
“那怎么不走?”
“营长牺牲前要我们死守这里,没接到上级的命令,不能走。”
沈彰明朝四周看看,“一直没人接应你们?”
“没有。我们团的人肯定也都……”常守安的目光黯淡下去,“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走,我带你四处看看你就明白了。
”
“好,可是……有东西能先给我吃点儿么?”沈彰明有些不好意思,摘了被浇得湿答答的帽子攥在手里揉。
一边儿的豁牙子撇撇嘴,没好气儿地说:“哼!有人刚才不是说想死想去找自己的弟兄吗?怎么这会儿又想起吃东西了
?”
“放你娘的屁!好不容易活下来死什么死?再说咱们还缺人呢!”常守安的嗓音一拔高了比他笑的样子还让人不舒服。
吃饱喝足,常守安开始带着沈彰明在附近转悠。
“看清这地形了么?”常守安抬手比划着介绍,“那边不远处有瀑布,这边是绝壁,附近一带就这儿参天大树少,又居
高临下,易守难攻,上可跟山那边打过来的部队合围日军,下可接应咱们再攻上来的人。高黎贡山上像这样的据点儿没
几个,还大都被鬼子占着。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守住这里。”
“你们三个在这儿守了多久了?”
“半个多月了。”
“没鬼子来过?”
“有,都是小股儿人马,五六个或十几个人的来过四拨儿,都被我们干掉了。”
沈彰明忧心忡忡地朝远处看了看:那小鬼子的大部队怕是也不远了。
“这地方叫什么?寺庙有名字吗?”
“牌子早炸没了。我给起了个名儿,叫‘风城’。”
“风城?”沈彰明不解。
“嗯,这鬼地方很邪,可能是紧邻悬崖的缘故,树又少,一起风就飞沙走石鬼哭狼嚎的,好像整座山的风都是从这儿进
来的。白天还好些,一到夜里没点儿胆量和定力还真是没法睡得着。林子里的野兽都不敢靠近。”
“是因为死了太多人吧?应该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有可能。所以才盖了寺庙吗?”常守安自嘲地笑笑,怪异的嗓音里只剩下沙哑,“也许……等我也死在这儿就能知道
了。”
沈彰明转头看他,一阵山风拂过,把他的衣裤全吹到身后变得鼓鼓的,消瘦的程度一目了然。站在他的右侧,完全想象
不出他现在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只觉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清澈的少年模样,让人看不出年纪。
常守安突然转过脸来,沈彰明飞快地把头回正,“我上山之前听说反攻就要开始了,援军应该快到了。”
“真的?!”
沙哑里又混进了尖利,沈彰明皱皱眉,点了下头,“所以……”
他猛地一个立正转过身,“常守安!”
“啊?”常守安看着眼前绷得笔直的身体愣住了。
“‘啊’什么‘啊’,我是长官,应该答‘有’!”
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常守安眨眨眼,半张着嘴飘出一声“有”。
“五十六团二营全部剩余人马现在由八十二团接管,我命令你们:立刻随我撤离风城,下山接应支援!”
“什么?!”
“你听不懂军令吗?”
“当然能听懂!可你说什么?让我们离开?”常守安脸上那一长条伤疤皱到了一处。
“对。”
“为什么?!这里多重要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再重要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什么叫无谓的牺牲?!”
“到过这儿的小股儿鬼子都被你们杀了,他们肯定有所察觉,很快就会派更多的人下来,到时候就凭咱们几个人根本不
可能抵挡得住。援军应该离这儿没有多远了,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下山找到大部队,把他们带到这儿来,而不是势单
力薄地在这里死守!”
“胡说!就是因为鬼子和援军都要到了,咱们才更应该死守!你想没想过,万一让鬼子占了先机,那援军来了又得再死
多少人?!”
“你才胡说!要是鬼子来的人少,到时援军轻而易举就能把他们全歼。要是人多,这里现在加上我就四个人,能有什么
用?!”
“你……要走你自己走!”常守安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就往回走。
“你回来!”
常守安不理,继续走自己的。
“这是命令!”
常守安停下,“五十六团就剩三个人了,我现在也可以是团长,没有师级的命令,我不用听你指挥!”
“你没有军衔!”
“哼!”常守安冷笑一声,“豁牙子和小七儿不会听你的。”
“你……”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这是我答应营长的。”
常守安头也不回地走了。沈彰明揉揉被刺痛的耳朵,心里无比恼火。
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沈彰明索性坐到树荫下边闭目养神边在心里盘算起到底该怎么办。可他这些天实在走得太累了,
没想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日过天中。头很疼,身上的水都干了,沈彰明站起来整整衣襟,顺着来路往寺庙走了回去。
常守安和豁牙子不在,杨小七满头是汗地坐在一截儿土墙上,好像刚干了什么重体力活儿。他看见沈彰明走过来起身点
了下头。
“他们两个呢?”沈彰明转着脑袋搜寻常守安的身影。
“埋人去老。”
“埋人?”
“嗯,我刚换回来,这边不能没得人。”杨小七指指地上沾满了泥土的铁锹,“埋我们营那些……豆是其他咧那些人。
小鬼子的尸体都扔悬崖底下去老,营里头的人只好一个个埋。守安还把地点和人名都记下来老,说以后一定要回来把尸
骨都带回切。我们三个一天最多也就能埋十几个,嘞都半个多月咯,有些都……不过还好,剩下不到好多老,今天就能
完。”
沈彰明挖挖耳朵,这杨小七说话有口音,多亏自己在四川呆过,明白他是说常守安和豁牙子去埋他们营那些战死的人了
,但因为半个多月时间太长,有些已经开始腐坏了。不过没剩下多少,今天就能埋完。
“在哪里?”
杨小七儿朝一片树林指了指,沈彰明捡起地上的铁锹往树林里走了过去。
豁牙子正在往新土上撒树枝草叶做掩护,常守安拿了个旧本子在画图做记录。听见脚步声两人一起回头。
沈彰明不说什么,拿起锹找了个地方就开始挖土。
大概是掩埋自己昔日的战友心里不是滋味儿,豁牙子绷着脸一声不吭地撒完树枝,转身又跟着沈彰明一起挖。
常守安没提上午的争执,抿紧嘴唇盯着沈彰明看了一会儿就又低下头继续画图了。
太阳收尽最后一丝余晖,他们终于把人埋完了。
常守安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兄弟们,上路吧,恕守安不能远送。我答应你们,只要能活着出山,将来一定来接你们
回家!”
说完他把酒壶里的酒洒了
回去的路上三个人都沉默着。沈彰明禁不住想:今天埋了你们,不知道明天谁来埋我们。
回到寺庙,杨小七已经把晚饭都准备好了。怕被发现不敢生火,他们只能吃干粮和罐头。
吃完饭,铜镜似的一个大月亮已经爬上了天,虽然没有灯火,人跟东西倒也都能看个大概。杨小七把一摞白天晒好在的
毯子抱到仅剩的那半间屋子里。豁牙子在检查枪枝弹药。常守安带着沈彰明跟上杨小七说安排一下怎么轮流睡觉和放哨
。
墙角处是一张床,杨小七正把毯子一层层铺到上面。
“这鬼地方潮的要命,不多铺点儿干毯子早晨一起来很难受。”常守安说。
沈彰明点点头,“嗯,林子里天亮之前都是雾,要不我也不至于迷路了。”
“不知道这床是原来的还是鬼子留下的,就剩了这一张还能用。两个人睡虽然不怎么宽敞但都不胖的话也不是很挤。我
们三个人本来是一个放哨另外两个就睡觉,夜里换一次,总有一个人能睡一整宿。但现在四个人了,就分成两拨儿换吧
,要是睡不够白天再补。”常守安打量了一下比较魁梧的沈彰明,“嗯——你跟豁牙子高矮胖瘦差不多,你俩不能一拨
儿。你这些天都在赶路吧?”
“嗯,差不多。”
“我昨晚是后半夜值的班,咱俩先睡吧,夜里再换他们俩。”
“我不同意!”豁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后面。
常守安没回头,走到墙边拿起两杆枪丢给他,“我管你同不同意!”
豁牙子的“不同意”没起到什么作用,最后还是沈彰明和常守安上床睡觉,他跟杨小七背上枪去林子附近守着了。
好几天没把身体放横了,沈彰明躺到床上舒舒服服抻了个懒腰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只不过都是噩梦。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沈彰明想把他们拉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接着眼前一个鬼子把刺刀捅进了一个战士的肚
子,沈彰明端起枪来开火儿,可是没有子弹。他把步枪丢了又拔出手枪,一连开了不知道多少下,那鬼子却什么事儿也
没有,还是把那战士开膛破肚了。沈彰明疯了一样想要扑过去,腿却动不了。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快被战友的尸体埋了
。紧接着血水漫上来,很快把他淹没了。忽然看见一个人在身边漂过,他一把抱住拼命向上游。终于露出头了,又听见
“呜呜呜”的一阵怪声。这炮弹的声音好奇怪。沈彰明想。啊!头好疼。对了,自己是被一个炮弹炸起的石块砸中脑袋
昏过去的。不要昏!不要昏!不要……
沈彰明猛地醒了过来。耳边还是那“呜呜呜”的声音。
这是哪里?头好疼。沈彰明转了一下脖子,发现鼻子下面是毛茸茸的头发,自己怀里真的抱了个人。
“你做噩梦了?”很沙哑的嗓音。
沈彰明想起来了:他在风城,怀里的人是常守安。挪开胳膊坐起来,他的头还是疼,原来是压到了头上被砸伤的地方。
“什么声音?”
“是风。”
“真这么响啊。”
常守安也坐起来了,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把个什么东西递到了沈彰明手里。
“烟?!太好了!”沈彰明赶紧抽出一根被压扁了的烟把它重新捏圆。
常守安也抽出一根,两人把烟点上很享受地吸了起来。
“只能在这里抽。”常守安把烟重新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