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完全没有参加工作的心思。一个人,连自己的心境都调整不好,连在父母面前,都要披着厚厚的伪装,这样一个疲累的
人,即便参加了工作,也只是个失了灵魂的傀儡而已。
薛适想出柜,想向父母坦白自己的性向。他极爱做梦,又极易梦到自己与同志亲热,却被父母发现的噩梦。梦中,父亲盛怒气竭
的场景,以及母亲精神崩溃癫痫复发的惨状,都让薛适承受不得。每到此时,薛适便痛哭流涕,不是被气息憋醒,就是被身旁的
莫闲摇晃回神。
出柜,便成了薛适唯一的心愿。
零九年,盛夏时节。
某个周五,午后时分,薛适顶着毒辣的太阳,推出自行车,又踏上了安抚父母的归家骑行。
从莫闲家骑到文竹园,即是从地铁七号线的最西端,行至九号线的最北端,全程二十多公里。每周,薛适都会骑着车重复这段路
途,少则一趟,多则两三趟。其实他乐此不疲,因为自己酷爱流汗,且十分厌烦地铁的拥挤。
要说唯一让他却步的,便是父母那一双好奇至极,却又佯装没事的隐晦表情。
下午五点,薛适到了文竹园。家中各处,干净整洁。厨房的操作台上,布满了各式各样收拾完毕的食材,只等大厨炉火一开,便
会齐刷刷地出锅了。
薛适放下书包,喝了杯水,忽的,就听到了小屋内,父亲的呼唤。
薛勤胜躺在床上,愈趋和蔼的神情,同多年之前那个暴躁的君主相比,已经全然不同了。薛适看着
父亲,也渐渐觉得没那么压抑了。
薛勤胜现已很少对儿子呼喝,下令做东做西的了。他微微喘着粗气,开始跟儿子宣扬自己去市场采买、洗切焯炸、以及收拾屋子
的艰辛过程。薛适看父亲得意的样子,便也开心地笑了出来。
薛勤胜稍适沉默,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问道:“最近挺好的?”
“挺好的。”薛适点点头,心里阵阵发紧。
“缺钱吗?爸这儿有。”薛勤胜摸过钱包,试探性地问道。
薛适洒脱地摇摇头,极为肯定地回绝道:“不缺,就是不缺钱。”
薛勤胜轻声一笑,不再说话了。薛适瞬时想起了供自己吃住的莫闲,只觉方才那番豪言壮语,说得十分亏心。
差十分六点,薛勤胜提醒儿子一声,薛适便即刻出门了。
傅雪萍每日上下班,都是坐地铁往来的,但文竹园距地铁站仍有二十分钟的脚程。于是,驱车前往地铁站接送妻子,便成了薛勤
胜每日的光荣任务。倘若薛适在家,便是薛适去接,薛勤胜则奔赴厨房,将菜肴逐一炒出,香气喷喷地候着妻儿回家。
薛适候了片刻,盼到了母亲。见儿子来接,傅雪萍甚是喜悦,她虽嘴上不说,但那对高耸的眉毛,却完全出卖了她的心思。
母子二人是极有话题的。换言之,母子二人都刻意回避着对方的痛处。傅雪萍对儿子的挂念,深如浩海,却不像丈夫那般,善于
表露。娘俩聊着逸闻趣事,聊着亲戚邻里,却对薛适私密的现状,避而不谈。
到家后,一盘盘色泽鲜艳、喷香扑鼻的菜肴已全部排列在餐桌之上了。傅雪萍调侃着,说自己的待遇,连儿子的一半都比不上。
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薛勤胜很是高兴,兀自喝着啤酒,一杯接上一杯。薛适便想,为何自己幼时,家中没
有这样的气氛。倘若历史变了,自己的性格,还会不会如此扭曲。
酒过三巡,薛勤胜脸上泛起丝丝红润。薛适端着饭碗,警惕地防备着。
果不其然,薛勤胜放下酒杯,蓦地说道:“儿子,你知道吗,爸妈现在很担心你。”
这就是父亲打破平衡的本领。他憋不住话,但凡有想法,就要说出来。薛适虽忐忑,但自知,那份和谐本就是虚伪的。该面对的
总要面对,父亲既有疑惑,他肯定是不会憋着的了。
薛勤胜两手抓着膝盖,坦然地说:
“儿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人生了……我跟你妈,越来越老了,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也只是希
望你能够踏踏实实地自立而已……现在毕业了,暂时不找工作,没关系的。但是你住在哪儿,我们都不知道,这要搁着别的父母
,早急了。也就是因为咱家开明……”
一旁的傅雪萍,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饭。薛适端着碗,挂着微笑,闭口不答。这便是他最为窘迫的时刻,也是他恐于面对的时刻。
他爱父母,也很想尽可能多地陪在父母身边,但接触多了,二老心中的疑惑也会蔓延开来。他时刻防备着父母的提问,焦灼难耐
。因此,更多时间,薛适不得不选择了逃避。
薛勤胜却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薛适看着父亲本就泛红的双眼,当下竟像是噙着泪水那般,柔光四溢。
薛勤胜微微低下脑袋,望向一侧。他自嘲般地轻吐了一口气,继而,竟这样缓缓地说:
有时候,我跟你妈就想,是不是,我们俩做错什么了……
后来的话,薛适已经听不清了。他极力控制着双手的颤抖,慌忙将一大口米饭拨进了嘴里。饭粒混合着酸涩的唾液,哽在了喉头
。薛适深吸一阵,眼中却仍泛出了雾气。
这是多年以来,与父母的拉锯中,薛适最为崩溃的一次。他克制着眼泪,终就又憋了回去。薛勤胜和傅雪萍仿佛也没察觉到什么
,仍不咸不淡地说着,吃着……
薛适强忍过了那顿晚饭,迅速洗刷着碗筷。罢了,他谎称有事,赶忙骑车出门了。
夜间骑车,本是薛适觉得最为惬意的美事。但那晚,他迎着风,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流淌着。
他不敢相信,父亲竟说出了如此沉重的话。父亲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所说,也就必有所想。
薛适无法原谅自己,竟让父母担忧到了如此痛苦的境地。
或许年少叛逆时,薛适曾极端不孝地认为过,父亲有愧于我,母亲本不该生下我。但如今,父亲那句玩笑般的自责,在薛适脑中
反复回荡着。父亲的话,教薛适折寿半生,也偿还不来。
对于自己真实的性向,以及过往犯下的错误,薛适觉得,自己再也无力隐瞒了。但面对情绪暴躁的父亲,以及危病缠身的母亲,
他却恐慌至极,不知该如何表明真相。
他站在痛苦与痛苦之间,无法抉择,进退两难。
第99章:菩萨的无心点拨
零九年十一月。
佑安医院,皮肤感染门诊。
薛适站在大厅中央,手执化验单,心灰意冷。
经过二次治疗,薛适的梅毒滴度RPR,仍牢牢地维持在一比八,纹丝不动。
他失神地望向挂号窗口,见柳杨不坐诊,只有另外两名男科医生。
薛适挂了那位副主任医师的专家号,继而便六神无主地走向了诊室。
他忐忑地敲了门,屋内传来一声傲气的回应。推门看,发觉副主任医师的诊室,确实阔气许多。偌大的诊室,只有一名年纪轻轻
的男子,他坐在一侧,低着头,正不耐烦地写着什么。
薛适谨慎地坐在了木椅上。那主任,看样子只有三十几岁。他的职称高过柳杨,却没想到这般年轻。主任的脑顶,几乎就是和尚
式的秃头,只是还隐隐铺着一层青色的发根。他的国字脸型很好看,高挺的鼻梁,架着一具细边眼镜。薛适本想再细细观察一番
对方那细致的皮肤,却被他那极度下压的嘴角震慑得胆战心惊。
“什么病呀?”主任不抬头,就那么问了一句。
薛适递过病历本和化验单,虚声说道:“梅毒复查……RPR没降下去……”
主任单手挪过病历本,只瞥了一眼,便径直回道:“你血清固定了。”
薛适呆呆地坐在那里,完全发不出声音。
主任依旧低着头,他摸过一张单子,鬼画符似的边写边说:“从今天算起的第一年内,每隔三个月来复查一次,第二年和第三年
,每半年来复查一次。你走吧。”
薛适仍纹丝不动地坐着,这倒引起了主任的关注。对方终于抬起头,将锐利的眼睛眯成一线,目光冷冷地投向薛适,胁迫般地逼
问道:“还有事儿吗?”
薛适浑身一颤,挤出了一丝苦笑。他撑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主任,卑微地问:“医生,您能不能稍微跟我解释一下?我实在不
懂什么叫血清固定……”
主任左手握拳,不断敲着桌子,一顿一顿地说:“血清固定啊!就是你的滴度固定了,不会再降了。我们也没法治了。青霉素你
已经打了两个月了,不能再打了。匹多莫德你也吃得够多的了。就是降不下去了呀。血清固定,就是血清固定啊。”
薛适只得点点头,继而追问道:“那比方说,再过几年,会不会有可能转为三期梅毒呢?”
“这我就没法保证了!”主任摇摇头,撇得十分干净,丝毫不顾病人的心情。
薛适仍不肯起身,他低着头,眼眶中聚集的泪水即将溢出。
“唉!”
主任长叹一声,自己反而站了起来。他走向窗边,单手托着盆栽植物的叶子,偷偷瞄了瞄薛适。那主任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
才勉强想出了安慰的话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好不好?我们这儿,有个老头儿,都八十多了。人家三十多年的一比八,还
不是活得好好的?”
耷拉着肩膀的薛适,一声轻笑,将泪水震落了。
背后,那高高在上的主任,就这样淡淡说道:
这不是世界末日。
即便真的是世界末日,
那你就趁末日来临之前,
把自己想做的事儿,
做完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