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骇人听闻,依我看,倒是很有武林三巨头的风范。”
百晓生嘿然一笑,道:“那人貌若女子,极是美丽,你说像其中哪位?”
“温情?!”
“不止,这人成名绝技,是一招封喉,将喉管捏碎,霎时间漫天血雨……”
“江无寻!这……”
百晓生幽幽道:“我同那人打过交道,极是彬彬有礼,却是个面瘫,率性坦然……”
“莫要说了,我都辨不清是谁了,那人倒是极有个性,是哪号人物?”
“一衣绝尘,公子绝色。夏绝衣是也,江湖人称绝衣公子。”百晓生得意洋洋看向药仙人,道:“怎样?本书生亲封的名号,江湖上叫得极是响亮。”
“确实后生可畏,吾衰矣。”药仙人苦笑。
药奴便由此记住了这个一衣绝尘的夏绝衣,没想到本尊就在他眼前。
药仙人听说他叫夏绝衣,仔细打量着他,半晌竟然笑了,道:“两个月前你有伤在肺腑,现在你又添了寒症,这两样都不是要命的病症,你何至于来药王谷求医?”
夏绝衣先是拱手,而后道:“叨扰前辈了,还望前辈海涵。晚辈有个故友,武功被废,怕是伤及心脉,不能练武,或者断了筋脉,还请药仙人不吝援手。”
药仙人皱眉,道:“武功废了又无性命之虞,你那故友练武是为了名利还是报仇?”
夏绝衣略一思索,才道:“回前辈,怕是两者都有。”
药仙人突然道:“你说的那位故友我认得,他是我故人之子,曾来求过我,我回绝了。此子心高气傲,戾气极重,不是练武的材料。而且,你可知,他若是报仇,第一个就应该找你。”
“多谢前辈提醒,晚辈初出江湖是不晓人事,杀过不少人。大约是冥冥之中当有业报,晚辈自知罪孽深重,却仍想苟且偷生,以偿业报。”夏绝衣说的极是认真,药仙人也不是昏聩之辈,混迹江湖多少年的人精了。
“你杀过的人多了去了,这业报恐怕还不过来吧。”药仙人笑问道。
“前辈目光如炬,晚辈对他确实有情。于江湖,晚辈有错,错不该滥杀。于江湖人,晚辈有罪,罪可致死。于己,晚辈想活下去,为情。于情,我想为他做些什么。”
药仙人突兀道:“你是个好孩子。虽说滥杀过无辜,老夫却觉得你是个良善之辈。老夫许多年没有见过不耍滑头的年轻人了,你是第一个。既然你心意已定,老夫也没话说,苏袂,我医他。”
第五章
药王谷,雪径。
药奴引着苏袂到药仙人前,退到一旁。
药仙人背对苏袂,道:“本谷主知道你为何而来,我问你为何要练武?”
苏袂不施礼不低头,强硬道:“大仇未报,家父死不瞑目,一门上下尸骨不寒。我练武,理由实在太多太必须。”
戾气太重,药仙人摇摇头,低叹,心知苏袂是匹狼,对他好不见得记得,对他不好却必然十倍回报。
苏袂突然跪下,磕头道:“若是仙人不肯为我医病,我便长跪于此。”
药仙人在心里摇头,暗道苏袂本是刚硬的性子,为达目的竟折弯至此,城府太深,心机太重,手段太毒。此人平生大约只对着祠堂里的牌位磕过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至此,不知夏绝衣那样的孩子看上他哪点。
“你不必如此,有人替你了。你只需索取便可,回吧,明日我便替你接筋脉。”
苏袂心中疑惑,他本以为自己至少要跪上许久的,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多谢仙人,仙人大恩,我必永铭五内。”
待安排下苏袂的住处,药仙人才对药奴道:“我问问你,站在谷外与跪在谷内有何区别?”
药奴思虑半晌,才道:“一个真心相求,一个假戏真做。”
药仙人哈哈大笑,道:“未见得苏袂不真心,这好比是言与行,一个行胜于言,一个言胜于行。授他苏袂的大恩,我怕得很,极可能被反咬一口。若是夏绝衣欠了我情,必是以涌泉相报滴水,我赚大了。”
接筋续骨,疼深入骨髓。
苏袂暗自咬牙,面上一派平静。
药王谷里人不多,药仙人及药奴再加上几个打杂的,又来了苏袂几个,原本显得富裕的药王谷就显得拥挤起来。
于是苏袂不得不与书童挤一个厢房,苏袂是主人身又有恙,自然睡床,书童打地铺。
如此寒冬,数九寒天,书童睡在地下自然不舒服。他不敢与苏袂抱怨,瞅着药仙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相处下来也觉得这老儿不像传说中那般无情,只是性子古怪些罢了。书童前些日子又听说谷中还有一房空厢,便忖度着去央药仙人拨给他住,药奴冷情冷心,他自是不敢惹的。
药仙人也是忙糊涂了,苏袂的病并不是那么好医,这脚断了多年,经脉萎缩经络也多年走不通,就算当世神医瞧了也只能摇首。他药仙人自然不同那些俗医,苏袂之症在他眼里也只能算是小意思。奈何药王谷缺医少药多年啊!
说起来,药仙人并不惭愧反而振振有词。想他药仙人隐居多年,既不医人也不患病,除了无事与百晓生花间对酌却也真正无事可干,那些药材他也是多年未曾摆弄过了。
药王谷也只是徒有药王虚名而已。
书童去找药仙人时,药仙人正对着一
株白兰似的花发呆。书童凑过去,谄笑着将自己要搬进空厢的要求同药仙人说了。
药仙人未放在心上,点点头,便做其他事去了。
书童大喜,恭恭敬敬跟老人家告退,欢欢喜喜跳出门,正巧撞上面无表情的药奴。两人撞了个满怀,书童吓得后退一大步,左嗅嗅右闻闻,没觉出异样来,抬头看时,药奴却已走远了。
书童暗叫晦气,一面呸呸一面走,不想又撞上一个人。迎面一股梅花香扑鼻而来,书童抬首,恍然以为药王谷里真住了个仙人,恍恍惚惚擦擦眼,才想起这人我原来认得的。
书童刚想开口,这人冲他摆摆手。书童顺着他目光看去,却是一树梅花醉卧美人膝。
一树洁白,瘦骨嶙峋的枝干折出一段傲岸的风骨,若是不仔细看,还真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又是梅。一树白梅,微风拂过,细小的光落下来,有的落到雪里,有的却落在肩头。
白衣雪肤,细瘦的手指拈着一枝白梅,脸色也是苍白的,整个人似乎要消融在雪里一样,白得惨兮兮的。
拈花不微笑,他神色冷冷的,比枝头的雪还要冷上几分,凛冽的颜色白梅也要逊个三分。好似一块冰碴子立在千白万洁中。
这景极是美丽,透出无端的萧索来。
这块冰碴子正是书童的主人,苏袂。苏袂盯着那枝梅,忽而弃掉,梅花散落,枯枝无声地直插雪中。
苏袂这才微微一笑,看得书童一个激灵。
辣手摧花,惜花。美人摧花,惜人。
苏袂甩甩袖子,卷起落在雪上的梅花来,书童看着所有的花瓣都飘到苏袂手上,觉得异常神奇。
不料苏袂却皱眉,将手上的梅花打进身旁的树中,轻飘飘地离开,踏雪无痕。
书童讶异,原来他家主子武功如此之高。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而去看身边的另一个白衣人,这么看着看着,居然就看痴了。
书童冻得指尖发麻,颇不乐意地挪了眼睛张口对着手指呵气,其间,眼角余光却注意着白衣人的一举一动。
白衣人渐渐弯下腰去,突然一个踉跄跪在雪地上。书童一惊,连忙也跪下去,扶住白衣人。
只听那人道:“多谢。”便了无声息,书童垂首看去,一摊血赫然在目前,渐渐将蓬松的雪融化。
苍白的唇上沾了些赤红,令书童一阵心惊,他忙问道:“你怎样?”
“带他回西厢。”头顶上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书童一脸惊恐地抬起头来,原来是药奴。
书童架起白衣人,跟在药奴身后费力地挪着步子,心里暗自腹诽药奴不过来搭把手。
这西厢所在正是书童早早便垂涎的空厢,原来是住了这个白衣人的。书童心里奇怪:药仙人何时又收了病患?难道早在医治公子之前便留了这个人?还有
,这人是怎么受的伤?江湖上将他传得神乎其神,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受伤?
药奴推开门的声音打断书童的思虑,书童搀着白衣人慢慢挪到床前。药奴居然没做甩手掌柜,而是帮着书童将白衣人架到床上。
那人脸色看上去比苏袂的白衣还要惨淡几分,他一派静谧安详,斜靠在纯黑檀木的床柱上,令人再不舍得移开眼去。
书童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中途被药奴拦下来,只听那冷冰冰的声音道:“别乱动。”
书童细看去,那人似在调息,他一碰之下,必定害人害己。据说人一入定,魂便不在人间,本体便会依动物本能攻击任何潜在危险的事物,而本人也可能因此走火入魔。所以,那些教主啊盟主的入关之时都要七十二护法三十六尊者的。
“他没事吧。”书童悄声问道。
药奴并未作答,书童自言自语道:“方才我看他呕了好大一摊血。”
药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他内力深不可测,师傅也不知他究竟有多厉害,恐怕就是少林的主持也及不上他吧。只是……”药奴鲜少这么多话,不知自己方才怎么了居然啰嗦一堆废话,他又是不喜半途而废之人,便继续道:“他肺腑早有病征,又受了许多寒,这几日为着你家公子的药材绕着九华山乱跑,没有半分歇息的时间,应当是疲累至极。”说罢,又看了书童一眼。
书童半晌不说话,似是有些惊讶,自顾自道:“那,公子真是好福气,世上有个人竟如此对他。”说着,口气里竟有许多艳羡。
药奴听了他艳羡的口气,心里也忍不住感慨起来,便听书童又道:“而且这人还如此漂亮。”
药奴心里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冷冷道:“等下他醒了,定要放松一下。你去烧水。”
书童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你呢?”
药奴不与他废话,径直离开了。
书童废了半天力找柴生火,总算煮了一大锅滚烫的水,药奴早等不耐烦了。他指挥书童小心翼翼地将水都倒进一个极大的木桶里,又加了许多凉水,便从旁抽出一柄极寒的匕首来,书童吓退一步,他只是冷哼一声,便朝自己腕上割去。
那匕首看起来吹毛可断,谁知却钝得很,药奴一割之下只渗出少许血,倒锯下一些皮肉来。书童看得头皮发麻,药奴却继续割着,浑不像是在割自己的手。
药奴令那些血肉全都滴在浴桶里,直至整桶水都变成浅淡的红色,满室都漫着一股血腥气味。书童忍不住道:“你不要紧吧。”
药奴也不理他,小心翼翼地将手腕凑到夏绝衣口鼻间,血滴到夏绝衣唇间,染了胭脂一般。在场两人都是看得一愣,书童忙转过脸去咳嗽,药奴暗骂一声该死。
姣若女子。有哪个女子能及得上
他一分颜色?
两人除了他的衣衫,便呆愣着不知该谁去抱进桶里。好在夏绝衣自己幽幽醒过来,他试着自己唇间有血,对药奴道:“又麻烦你了。”
夏绝衣早说不用如此,只是药奴虽然寡言却异常固执,每次夏绝衣调息过后一定准备上一桶血水供他洗浴。
他似是疲累至极,由两人半扶着跨进桶里,对自己的裸体浑不在意。药奴眼观鼻屏息不看,可苦了书童,红着脸,把夏绝衣丢进桶里便飞似的跑出去了。
书童在屋外镇定一会,药奴也出来。两人相视无言,便抬眼去看天,这才发现已经很晚了。
九华山的天空显得很辽阔,一地雪白之上,满天繁星,让人恍恍惚惚以为自己头顶上流淌着一条河。这地方简直就是一所世外桃源。
两人这么沉默着,忽然书童道:“什么时辰了?”
药奴呀一声,回身拔腿,道:“他向来喜欢睡觉,我给忘了!”书童跟在他身后,闯进房里,发现夏绝衣已然睡着了。
两人再次相视一眼,一个替夏绝衣擦干身子穿上亵衣,另一个铺好棉被,两人一起服侍夏大爷就寝。
药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管了许多闲事,一声不吭地走掉了。书童痴痴地看了一会,也走掉了。
不知是两人粗心还是怎么,凉凉的月光爬过窗柩,泻到地上,照出了一段长身玉立。
苏袂立在夏绝衣床前,神色复杂,现在他一出手便可将夏绝衣立毙掌下。只是,那时候都不肯刺穿他的心脏,何况现在,对着这么一副静好的容颜及那些讨好的心思?
苏袂这么想着,便坐到了床上,情不自禁去触夏绝衣的眼睫。冷不防被夏绝衣捉住了手腕,晨星似的双目忽然睁开,面无表情地看着苏袂。
苏袂被他这样冷硬的目光一看,心尖上忽然一疼。夏绝衣眼里的霜渐渐化开,松了握住苏袂的手,道:“我梦见你了。”不知是真是假。
“为什么这么掏心掏肺?拿九华蚕作药引,亏药老儿想得出来,你不晓得他是想难为你么?”问得嗔痴,一点也没有仇人的姿态。
夏绝衣就着苏袂的手坐起来,道:“也没有很难。”
苏袂摩挲着夏绝衣的手,轻声道:“我听说九华蚕卧在九华峰上,以天霜为卧,以寒冰为食,以冰华雪莲为枕,吸天地日月之精华,不是人间物。得名九华蚕,并不仅因生在九华山,且有取自九重九之珍贵之意。你如何取来给我一天一颗?”
一天一颗也就意味着夏绝衣要每天都往九华山峰上跑,九华山素以险峻着称,九华峰更是险峰中的险峰,天险中的天险。自九华名世以来,也只有一个药仙人敢在九华山安家。九华蚕离了冰华雪莲一个时辰必死,冰华雪莲性寒只在山风凛冽之地生长,极其珍
贵,这就意味着夏绝衣要往悬崖峭壁上钻,还不一定能找到一株冰莲花。
夏绝衣每日便是拖着疲累的身体来回奔波,而且还要护着怀里手上的九华两珍。苏袂吃着那蚕子都觉得如同吞冰,夏绝衣一个人护着两坨寒冰,苏袂想着想着,心尖上又是一阵疼。
“以后莫要这样了,你给我的情,我还不起。明天你出谷吧,日后再相见,便真的要你死我活了。”苏袂转身望了眼天,满天繁星,不禁在心里唾弃起自己来,满门上下尸骨未寒,苏氏没落之下,他还有心情对着仇人含情脉脉。念转之下,脸上又覆了一层寒冰:“你武功虽高到底敌不过千军万马,以前做下的孽总会有业报。希望我杀你之前,你别死在他人手下。”
一室无言,苏袂心里一惊,忙转过身去看夏绝衣,原来是睡着了。苏袂略略宽心,放夏绝衣平躺下来,又替他掖好被脚。才说了几句话便又睡着了,这么嗜睡,看来真的是累着了。苏袂情不自禁伸手去触夏绝衣的脸,却停在半空。他霍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不一会,药王谷里便回荡起阵阵长啸,听得书童头皮发麻,药王谷人心惶惶。
药老儿蹙眉,快步迈出房门,唤来书童,问:“你家公子呢?”
书童咦了一声,道:“今日下午我便再没见他了,怎么了?”
药老儿眉头深皱,道:“恐怕不妙,我听着这声,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可能是苏袂。”
书童啊了一声,慌乱地问:“那该如何是好?”
“废话,当然要去找了!”药仙人令药奴去唤药王谷的几个下人和书童一起去寻,他则与药奴分头行动。药王谷人丁单薄,药老儿问药奴道:“那小子呢?”
药奴知道药老儿说的是夏绝衣,便道:“应当是睡下了,他这几日累得厉害。”言外之意便是不该去打扰夏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