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湖畔的格姆女神山,青葱色山峦绵延起伏,像是一头静卧的狮,脊背的鬃鬣间还挂起着一条珍珠白色的瀑布。
乱葬岗就隐匿在这一片崇山峻岭之中。四周竖起一片一片的经幡,在风中流荡起五彩斑斓的颜色。岗上的峭壁间,随处可见开凿出的岩葬洞穴,和一具一具简陋的杉木棺材;有些穷困的俾子大约是置不起棺木,家人就把尸首只用油布一裹,捆扎起来,搁在悬崖之上。
丹吉措抬眼仰望巍巍山峦,心情被群山压抑得有些沉重:“这里就是乱葬崖了?”
身旁走着的是大总管家的达娃。小妹伢穿着摩梭姑娘的盛装,头顶绑起蘑菇伞似的黑色包头,上面缀上各色的宝石串珠,粉红色小褂下扎着七彩绣线围腰。
达娃指着两座山之间一道幽深的缝隙说道:“这就是乱葬崖,就在格姆女神山和她隔壁的则技男山之间。”
“则技男山?”
“是的。泸沽湖畔的每一座山都是男女有别的。格姆是女山,守护在她两侧的则技和高沙是两座男山。他们真心爱慕美丽圣洁的女神,愿意生生世世为她站岗!”
“是这样。”
达娃却继续说:“你看到泸沽湖对面那座山么?那是瓦如卜拉男山哦!他们都是格姆女神的阿柱!”
丹吉措一脸愕然:“他们……都是?!你们的女神究竟有几个阿柱?”
达娃不以为然地看着他:“瓦如卜拉男山神是格姆女神长期交往的阿柱,而则技男神和高沙男神是她的临时阿柱。瓦如卜拉男神离得那么远,在泸沽湖的对面,经常要好多天才能与格姆女神相会;他不来爬格姆女神的花楼时,女神就与她的临时阿柱约会的呀!”
丹吉措跌足叹道:“这,这……一个女子怎能如此不贞,何况还是受到百姓崇敬爱戴的女神!”
达娃瞪了他一眼:“你这男子可真是愚不可教!我们摩梭的女子,一个人同时结交几个阿柱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你也可以同时结交几个阿夏啊!”
丹吉措皱眉肃然说道:“心爱之人不在身边,就近与旁的人苟且偷情……我断不会做如此轻浮放荡的事!”
达娃撇了撇红艳艳的下嘴唇:“哼,那你这辈子要从一而终嗦?世上还有你这样的男子,真是好笑!”
丹吉措抬眼望向走在队伍顶头里的大总管。阿巴旺吉穿起一身摩梭男子的年节盛装,宝石蓝镶嵌绣线金边的大襟长袍,大红的腰带,及膝长靴,肩头背着长长的步枪。
丹吉措心里忽然一动,故作无意地低声问达娃:“你的阿乌有阿夏了?”
“嗯,有的。”
“哦……”丹吉措的心突然就一摞,摞进了乱葬崖上黑不见底的天坑中。
“听说已经死去了。”
“什么?……死去了?”
“嗯,阿乌的阿夏死掉了。他很伤心,伤心了好多年,好多年……”
“怎么死的?”
达娃闷头不语,不再搭理丹吉措的刨根问底。
马匪胡三炮的伙计摆满了左边一道山梁,个个荷枪实弹,虎视眈眈。而永宁大总管的马队护卫,也是持刀持枪,横眉冷目地列满右侧的山梁。
永宁三大贵族头领之一的阿巴旺吉在这里与人决斗,大土司和肯布那两位贵族老爷,自然而然地也跑来凑这难得一见的热闹。阿巴旺吉是永宁马队的马锅头(马帮首领);乱葬崖上这一场对决,对于永宁坝子来说,是关乎他们的马帮日后在茶马古道上来去行走的体面和命运。
茶马古道上的马帮,行商运货必然要有个首领来带头。马帮的首领马锅头,他牵的马儿头上要挂一面镜子,照出前方路途上的险境;他的马儿脊背上还要背负一口大锅,负责整个马帮的炊事和生计,因此被称作“马锅头”。
在永宁乡民的心目中,他们的大总管阿巴旺吉就是永宁坝子的守护神,出外能挡得住各路的妖魔匪怪,在内能守得起摩梭村寨的仓廪丰裕,四方平安。
胡三炮的一袭光头渍出一层乌青色的发茬子;浓眉大眼的五官和下巴颏上一圈髭须,透着匪首的凶野和剽悍。秋风凉飕飕地扫过山涧,胡三炮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对襟小褂,襟口全部敞开,露出潮漉漉的胸膛。
大总管也脱掉了那一套华丽的大襟袍子,露出贴肉穿的粗布中衣,缁黑色的肥肥的长裤,裤脚掖进靴筒,看起来像是藏、蒙游牧民族男子的打扮。
永宁扎美寺的班嘉诺大喇嘛被请来做仲裁人。
胡三炮嚷道:“班嘉诺大师,你其实也算是他们永宁坝子的人。你做仲裁可要公正公平,不可偏向了那个人!”
大喇嘛手掌合十:“我愿意向格鲁派黄教的宗喀巴大师起誓,我是公平公正的。”
“好!阿巴旺吉,今日的赌赛你若是输了,你打算咋样,给俺说出个道道来!”
大总管冷冷地答道:“哼,老子要是输了,老子的马帮,永远不过你的德钦马道,永远不进雪域高原。你胡三炮要是输了呢?”
“俺要是输了,你永宁坝子的马队以后随便踏俺的德钦马道,俺绝不再拦起你!”
两个男人眼中各自喷吐出烈焰,都是一副当仁不让、志在必得的架势。
班嘉诺大喇嘛暗自叹了口气,转起经筒,说道:“乱葬崖赌赛艰险异常,难免出现危险。你二人可要想好,生死命运由上苍决定,不可反悔,旁人亦不可相帮。三场赌赛之后各自退去,莫要再起争端……”
双方之间的第一场比得是“押加”。
丹吉措这是第一次见识到藏地流行的拔河赌赛。所谓押加,就是把一根长绳两端打结,各自套在脖子上,用颈部和腰部的力量拔河。只不过普通人玩押加,是两个男子背对背跪起,模仿大象的姿势,拽着绳子往各自的前方用力爬。而眼前这两个彪悍的男人赌押加,都不爱那个在众人面前跪起的姿势,于是就把一条十几米长的几股拧紧的红绸布,打结后套在各自的脖颈,再缠腰围上几圈,固定紧,面对面地拔河。
当然,普通人拔河,只不过是划两道线作为河界,哪个把绳索的中段拽过自己的河界,就算做获胜。在乱葬崖上公开赌赛,赌的不仅是男人的尊严,也是人命;拔河的河界就设置在山涧中一道宽三米、深数十米的壕沟上。
丹吉措见此情景,忧心满腹,喃喃地低语:“这若是哪个亏了力,失了足,被对方拽过去,可不就要跌进几十米深的沟底?那他……”
“是的。”达娃轻声答道。
她又伸手指了指:“则技男山上的这道深沟,是因为有一回瓦如卜拉男神出了远门,格姆女神就与则技男神约会,结果不成想瓦如卜拉男神半道上回转,发现女神与别的男子幽会,一怒之下就拔出腰刀,砍掉了则技男神的阳具,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所以则技男山到现在还缺起一角。则技男神的身体留下了那道抹不去的伤疤,也就是你看到的这条深谷喽!”
“……”
丹吉措顿时就脸红了,扭过头用两眼心虚地追逐天空一角的雪白云朵。
他被这关于格姆女神的传说窘得无言以对,更窘迫的是达娃一个年纪轻轻未及出嫁、未找到婆家的小姑娘,竟然毫不在意地在他一个男子面前提及那样的秽语。这要是换在别的地方,这位嘴上没门槛的小祖宗还能嫁得到人家?
大喇嘛晃动经筒,经筒上的玉石小坠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拨响了拔河的赌赛。
两个男人各自狠狠地发力,拧粗的红绸布骤然绷紧,勾勒出胸膛上一块块结实的肌肉。
大总管早已除去了毡帽,刺短的黑发里趟出热汗,顺着额头的青筋脉络,滴在胸前和肩头。他的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拽紧了绕过后颈的红绸,用力一步一步向后扯动。
丹吉措两只手紧紧地捏起自己袍子的衣襟,手心洇出的汗水很快就弄湿了衣角。他甚至不敢去看大总管,就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长长的红绸中间坠起的小红旗,看着那一只决定胜负的小旗子在深谷之上被拽过来又拽过去,反反复复地拉锯,着急时间怎么耗得这样慢。
阿巴旺吉脚上穿得是一双胶皮底的薄牛皮长靴。他把两寸高的鞋跟在地下用力拧起,靴底错落的齿纹扒住脚下的泥土;身体下蹲,压低重心,宽厚的身躯狠狠地往后一扯。这一扯就将红绸子向自己的方向扯来了两米。
而马匪胡三炮穿得是窄口的黑色布鞋,绑着裹腿。这男人的鞋子大约是在并不平坦的泥土地上打了滑,又被对手瞅准了顺势用力一扯,身子顿时就被扯向了悬崖。
一旁的土块和石头子纷纷滑落向深谷,崖边的一块泥土大约是受到了前日雨水的冲刷,摇摇欲坠,禁不住俩人你来我往地折腾,径自塌陷了下去!
四周山梁上围观的乡民一阵惊呼,只见大总管拧起腰部,半转身躯,再次发力,胡三炮被他用红绸拖着滚向崖口。深谷边缘濒临塌陷的土石方扛不起他的分量,轰然堕落,连人带土塌了下去。
胡三炮来不及扯下绕在身上的稠条,坠下时猝不及防,狠狠地撞在了悬崖一侧的峭壁上。他的分量着实不轻,连带着把阿巴旺吉也往悬崖边拖了好几米。俩人如今是一根长线两头栓的蚂蚱,一个捱在崖边,一个挂在崖下。
要么一起掉下去。
要么就把胡三炮扔下去。
丹吉措惊得叫出了声:“不要!小心!”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可是隔着八丈远,根本够不到人。他只是很想抱住男人的腰,怕大总管站不稳当,会和胡三炮一起滚落到悬崖下。
第十四章:油浸红麻索
胡三炮挂到了悬崖下,命悬一线。
一旁观战的马匪伙计们都吓得眼珠子瞪出来,想要冲过去把他们的老大拽上来,却又被对面的从永宁坝子的男丁们持械给逼退回去。赌赛的规矩就是双方不得有任何人相帮,生死由命,成事在天。
红绸中间绑的小红旗已经拽过了河界,大总管这一场毫无意外地胜了。他若是扯掉身上的红绸,胡三炮就会跌入几十米深的谷底,一命呜呼,也就可以彻底结束掉这场赌赛。
阿巴旺吉并没有扯断红绸。他再次下压重心,紧拽稠条,一步一步倒退,把胡三炮给拽上了悬崖。
一旁围观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永宁坝子的乡亲们很想看见大总管取胜,永宁的马帮今后就可以在茶马古道上畅行无阻,但是谁也不想真的看到,这俩人闹出人命见了血。
胡三炮用薄薄的鞋底抠住崖壁上的缺口,爬上平地,肩膀和手臂被断崖上突出的岩石磕出一道道红痕。
阿巴旺吉的唇边露出一丝傲慢:“老子不会让你掉下悬崖。我会让你看见我怎样再赢你一场,让你自己乖乖滚回德钦!”
胡三炮怒冲冲地瞪视了一眼大总管,没有吭声,咬牙扭头而去。
大喇嘛叮叮当当地转动经筒,用平静如常的声音宣布:“赌赛第一场,押加,永宁大总管取胜。双方准备第二场。”
赌赛第二场是驯牦牛。
乡民们连拖带拽,拽出两头体格健壮粗憨的野生公牦牛。牦牛力大无比,要一群壮汉用横七竖八的木杠子压住牦牛的脖颈、脊背和下腹,才能制服。两头牦牛前一天被饿了一整天,这会子各自都从湿漉漉的鼻孔里喘着粗气,眼珠子瞪出血红的蛛网,见谁就想顶翻谁。
驯服牦牛是藏地和周边甘川滇一些地方少数民族部落男子出门在外必备的技艺。出赛的男人在腰间围系上大红色的绸布腰带,吸引牦牛的视线。在驯服过程中,要想方设法用一张麻绳套索把牦牛制住,直到把牛折腾得筋疲力竭,前蹄跪倒向主人低头。在这之前如果自己被抛下牛脊背而受伤,或者牛还没有驯服呢,人先给累趴下了,就只得垂头认输。
胡三炮受了些许擦伤。一群马匪伙计围着他,清洗擦药,捶打按摩。
这一场显然是要让永宁大总管率先出赛了。
大总管脾气愈加暴躁的野牦牛被众人合力放开,血红的眼球立刻瞄上了鲜艳的绸布腰带,喷着热气,四蹄撒开,朝着大总管就扑了过来。这牛足有上千斤重,蹄子在山梁梁上踏得咚咚响,让围观的人群胆战心惊。
男人飞快地侧身,腾挪闪避,躲过野牦牛的几回合冲刺。待到那只头脑简单的家伙浑身的长毛纠结汗湿,开始气息不稳地用蹄子刨地,再次向他冲来,他突然高高跃起,抓住一只牛角,顺势胯上牦牛的脊背。
“好!漂亮!!!”永宁坝子的乡亲们开始大声地鼓掌叫好。
阿巴旺吉两手死死地拽住牦牛脖颈脑后的几撮长毛,驾驭着牦牛在山梁上疯狂奔突,既要消耗牦牛的体力,又要指挥它奔跑的方向,以免牛儿发疯时不慎冲下悬崖。
牦牛脊背上那一层厚重绵实的皮毛,已然被汗水洇湿,几乎浸透了男人的裤子。他从肩头扯下套索,手臂甩开绳索,在脑顶打起唿哨。牦牛在惊恐中乱窜,随即就被套索勒住了脖颈。男人一寸一寸扯紧套索,两脚踩在牦牛的肋条上,身子几乎腾起。凶悍的牛疯狂地甩头,转圈,抖胯,颠臀,想要把身上的人抛出去。
大总管大吼一声,肩膀弓起,两条铁臂狠狠发力,扼向牛颈,想要强迫牦牛把前蹄跪倒臣服。
他手中绷得比弓弦还要紧的麻绳套索,撑不住牛头的不断挣扎,突然暴裂开来。男人没有防备,崩开的绳索一下子将他从牛背上抛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人群一片惊惶之声。
丹吉措脸色煞白,一颗心涌起到喉咙口,一只手抖得抓住身旁达娃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摽住了浮木。达娃急得跳脚叫喊起来:“阿乌当心!阿乌!!!”
阿巴旺吉被重重地抛到地上。他反应迅猛,就地一滚爬了起来。男人因为愤怒和气恼,用拳头狠狠地在地上捶出一个坑。那一头公牦牛可不容易糊弄,骤然被释放开来,立时掉转牛头,嗷呜嗷呜叫唤着,向他冲刺过来。
大总管飞身扑向另一侧,躲开牦牛的进攻。他这一扑,几乎被暴怒的牛赶到了悬崖边,已经没有了退路。
“你……阿巴旺吉,你小心!你当心身后的悬崖啊!”丹吉措几步拨开人群冲到了前头,焦急地呼喊,生怕斗场上的大总管无暇顾及身后,误跌下乱葬崖。
大总管在喘息之间,摸到了腰上挂着的长猎刀。赌赛中允许携带一把猎刀,遇到险情危及性命时,可以用刀防身。只是一旦见了血,把牛弄死或杀伤,这场比赛也就输掉了。
男人的手从刀柄上移开。他不想把牛弄死,更不想输掉这场驯牛赌赛。
野牦牛再一次凶猛地扑来,张开的四蹄腾空而起,甚至没有给他躲闪腾挪的机会。大总管就势来了个前滚翻,以进为退,从牛腹之下的狭窄空隙间逃脱。那一头牦牛扑了个空,却收不住蹄子,骤然冲下了土坡,在悬崖边上翻滚倒腾了几个回合,卷裹起一团砂石土块,轰轰然坠下了深谷!
众人惊魂未定,只听到马匪伙计的阵营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嗷嗷的欢呼。
来旺领着手底下的一堆护卫,喳喳呼呼地跑过去:“阿匹,阿匹,您怎样了,您没受伤吧?!”
“嚎什么嚎?!”大总管一脸愠怒,脸膛憋得通红,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浮起一层暗红色的血丝。
丹吉措赶忙凑上前来,轻声安慰:“阿巴旺吉,你可还好?……只是绳索不得力,那头牦牛又太过凶悍,你别发怒,先歇一歇,总归还有下一场的,没事的。”
来旺大惊失色地看了一眼丹吉措,张口想教训他,当着大总管的面,又不敢吼出来。这新来的地位卑微的俾子,竟然敢当面直呼大总管的名讳!这人是泸沽湖畔的哪颗葱哪头蒜啊,他妈的简直是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