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口里“嘎嘣嘎嘣”地嚼着那扎舌头的半只筷子,实在忍无可忍,开口哼道:“阿咪,辈份,辈份错了……”
男人这几个字几乎是用后牙床做磨盘给碾出来的。
老阿依正上下左右地瞧估着小仙鹤的俊脸蛋,扭头瞪了大总管一眼:“辈份哪里错了么?!这伢子才二十岁的呦。老娘问你,旺吉,你多大年纪喽?”
大总管于是重新把脸埋进了饭碗,气得无话可说,简直想用牙齿把碗给啃了。
老阿依还不依不饶:“达娃,你说说,你多大年纪喽?”
一旁的达娃把红扑扑的小脸从碗里拔出来,嘴里扒拉扒拉嚼着米饭粒,不明所以地说:“唔?阿依不是知道的么,十四,过了冬就十五了。”
老阿依乐得一拍大腿,做出了自认为十分英明的决定:“就是的嗦!小仙鹤呦,你比我儿子小十几岁呢,比我孙女才大五岁罢了,你就做我的大孙孙吧,平日里可以陪我那两个小孙孙一起耍的呦!”
丹吉措心里又是窘迫又是混乱,手指不停地拨弄饭碗,突然间生出一种“出了恶气却堵了后路”的错觉,忍不住偷偷瞄起大总管的脸色。
他脑海里止不住地回想起那日在男人的炕上,被压在身下强吻。那男人身躯上沉甸甸的份量和滚烫烫的热度,仿佛已经熨烙在他身子上,久久挥之不去。
辈份恐怕真的弄瞎了。
大总管从饭碗边沿上闪出一只恶狠狠的眼,用小刀子一样的眼神抽打小山雀:你赶紧说“不行”!不能认!
丹吉措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颤,回了一记眼神:你自己怎的不敢说“不行”呢!这得罪你娘的事,你让我来做,你这不仗义的家伙!
老阿依用利索的那一只手,轻轻地捶起麻痹的手臂。丹吉措忙伸过手去,帮老婆婆捏捏肌肉,揉揉手臂,活动筋骨;十只细细白白的手指,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老婆婆不停地追问:“小丹吉措,婆婆问你呐,你到是应不应呐?”
“我,我就是一个俾子。你是大总管的阿咪,我怎么能和你一家人攀亲戚呢……这样让别人听了恐怕不好的……”
“怎的不行哩?婆婆我又不嫌弃你!旺吉,难道你嫌弃这小男伢喽!”
“我?!我什么时候嫌过他了……”大总管没好气地闷声说道。
“好哩!小仙鹤,以后你就大大方方地管我叫阿依喽!从今往后,孩子们的阿乌,也就是你的阿乌喽!我儿子若是敢对你不好,你就告诉阿依,我自会拾掇他!”
丹吉措心里感激老婆婆的慈祥和善待,于是很是乖巧地叫了一声“阿依”,把老阿依乐得脸上荡开一层一层的湖水纹,看起来像是泸沽湖里土生土长的波叶海菜花那卷波形叶子。
对着大总管那张气得冒烟儿的铁青色面孔,他怎么也张不开嘴,只能从鼻子里哼哼唧唧地呼出了一声“啊呜”,声音弱小得好像秋日里奄奄一息的小花蚊子。
得了老阿依的疼爱,丹吉措心底下多多少少藏着些得意和舒畅的好心情。
阿巴旺吉在这永宁坝子里的身份地位,便是段公子的爹在大理国的地位,好歹也是个王爷的身家。这男人出了这道内院的骑门楼子,是永宁坝子里人人敬畏的阿匹大总管;可是每每一进到这院门里,立时就是一头豹子变成了一只猫。在他亲娘面前那简直是毕恭毕敬,每日把饭做好了端上来,还得老娘先捡她爱吃的,老娘再把好吃的捡给她宠爱的小孙孙和闺女们,最后才轮到这男人下筷子,捡大伙挑剩下的骨头吃。
段公子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王爷。
他愈发留恋这个火塘,这间母屋,这一顿香喷喷的猪血饭。
喜欢老阿依用布满纹路的手掌心攥着自己的手抚摸,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感觉。
有了老阿依护着他,他现在连大总管那厮都不用怕了!
秋日的永宁坝子,家家户户的磨坊里飘荡着麦香,灶房的屉上蒸起糯米糍粑。
丹吉措的腿脚好多了,已经可以走路,于是又被管家的请去一起出门收账。
现如今牛气哄哄的老管家,瞧起丹吉措的神情举止与往日那已是天壤之别。管家早就不再给丹吉措盛酸鱼了,而是时常悄悄叫起他到厨房去,从鱼篓子里捞出鲜鱼,特意蒸给他吃。
而某一只很骄傲的小山雀,对管家的刻意讨好并不以为然。他现在每晚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大总管家内院的母屋,吃到大总管亲手做的牛干巴和猪血饭,哪里还瞧得上眼管家做的蒸鱼呢!
管家威风凛凛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丹吉措骑在另一匹马上,身后跟着一串家丁,赶起着收粮的板车。
云顶寨、盐溪铺和附近几个小村寨都是阿匹大总管名下的土地。租种了主人家土地的农户,秋收季节就需要缴纳租税。
一路上遇到的扛着农具的村民与拉着小货摊的皮货贩子,见到他们的马队,纷纷停住脚步,退到大路旁的低洼处,垂手而立。坝子里的规矩,见到了永宁最有权势的那三位贵族,都要低头让路。即使大总管没有露面,乡民和俾子们见到了总管家出来的家丁,也不敢不让路。
这让丹吉措隐隐涌出一种鸡犬得道升了天的不良感觉。
也不知道自己以前在那男人心里,是不是就如同路边土洼洼里耷拉着脑袋立着的小俾子,一文不值的卑微样子。
转过半个泸沽湖,绕进青石板铺就的七拐八拐的山路,一行人进了盐溪村。
管家走到一座小小的院坝前,高声喊道:“白水家的,交租子了!”
丹吉措抬眼一看大门两侧檐上悬起的那一挂黄澄澄的干玉米棒子,一串叮叮当当的竹编小串篓,恍然认了出来,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
两扇黑漆小门咿咿呀呀地打开,白水家的姐妹花探出头来。
三金姆一看是大总管家管事的,两道很好看的眉立时就垂落下来。
四香姆一看是管家,撇得高高的小嘴巴,虽然啥话也没说,那一张脸上分明写起着“怎么又是你们!阿咪不疼阿乌也很烦的一伙人又来了”!
管家吆喝道:“喂,白水家的,你们开春时欠起的两担大麦,还有秋收的两担青稞粉!”
三金姆小心翼翼地回答:“管家大人,两担青稞粒我们方才碾出来,还没来得及磨,您老先宽限几天吧……那两担大麦,我们,我们,可否先交一担,请阿匹他老人家再……”
管家把脸一虎:“你家里咋的做活手脚这么慢慢腾腾?!别家的青稞粉早就磨好了,就你家一户总是比人家慢!”
“唔……”姐妹俩郁闷地垂头。
三金姆低声恳求管事的:“我家阿咪和阿乌身体不好,所以粮食打得比别家慢了,您和阿匹说说情,再宽限一个冬天呗……”
“不成!”
小阿妹四香姆提高嗓音嘟囔道:“可是我家里就只剩下两担大麦,如果全都交给你了,我们一家人过冬就没的粮食吃了!你就让我们一家人就只能喝泸沽湖里的水过冬的嘎?!”
管事的斜起眼睛说:“我管你喝什么水!那两担大麦在春天就欠起了,你还欠?要欠到明年开春你就欠得更多了!丹吉措,给她们念念账本,欠了多少的嗦!”
姐妹花一抬头瞧见骑在马上的丹吉措:“唔?你是……你不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么!”
管事的喝道:“喂,不要随意大呼小叫的!这位是我们阿匹刚刚认的干外甥!你们不可对他无理!”
“干……干外甥?!”四香姆朝她阿姐使了个眼色,不屑地撇了撇下嘴唇。
丹吉措这个新任干外甥对姐妹俩微微颔首,努力挤出笑容;在这种情形下遇到熟人,确实有些尴尬。他翻开账本念起来:“白水家的,春收欠两担大麦,按月利七分算计,秋收之日应是欠两担大麦外加五分之二担的利……”
管家接口说道:“不止,利滚利,应当是三分之二担的利!”
姐妹花惊呼:“什么,怎么欠那么多?!”
“哼,你若是现下再不交足,到了明年开春,滚起的利要翻倍!”
三金姆用哀求面容的望向他们:“管家大人能不能体恤一下我一家人呢?我阿咪身子弱,又没有儿子,我家就只有我阿乌一个男人,也上了年纪的,每日在地里都劳作得很辛苦……”
管家不以为然地说道:“就一个男人?你姐妹俩就没男人了么?”
三金姆脸色微微红窘,低声道:“没有么……”
“哼,你们俩也真是的,怎的就不出去结交几个阿柱呢!你看隔壁家的央金玛,从附近三个村子交了三个阿柱,春种时过来一个,夏忙时过来一个,秋收这会子又冒出来一个,三个大男人轮着番地给央金玛家里做劳力,比地里的耕牛都好使唤!啧啧,你三金姆怎的就这么傲气,就不交阿柱呢?!”
“我……”
四香姆又不乐意了,继续嘟囔:“难道我阿姐就为了能耍起几头不用钱的‘耕牛’使唤,就随随便便结交一群阿柱么?!那样子的姑娘,是自己把自己当作一头母牛使唤的嗦!”
管家的怒了:“呦喝,你两个妹伢,交不起租子还挺横!整个盐溪村就是你姐妹俩,尾巴都翘起到天上去啦!”
四香姆一席话虽然惹怒了管家,却说到了丹吉措的心坎上。这小姐妹俩一个温柔如湖水,一个泼辣似尖椒,却绝非俗人,说起话来很合他的心意。
他扯了扯管家的衣角,轻声说:“那些利滚利的就免了吧。她家里缺男丁,都是一群女子,何必难为她们呢!”
管家答道:“女子怎的啦?你是外乡人不懂得,俺们摩梭村寨里,一个妹伢顶一个半男人,跟男人一样地使唤!一个男人可以交三个阿夏,一个妹伢也可以交三个阿柱;同样了,一个男人每季要交一担粮食,一个妹伢也要交出一担!”
“但是……其实大总管家里也不需要那许多的粮食,多一担少一担又有何妨?”
“怎的不需要?!阿匹家里那一大家子人还有护院庄丁和俾子,你数一数有多少张嘴要养活的呦!白水家的租种着阿匹的好几亩耕田,就是应当按时交租纳粮!”
丹吉措转动脑子,想着怎样帮那小姐妹俩说情。可惜自己没有田地也不打粮食,但非要是手里有一担两担余粮,就能帮一帮白水家。
鹅蛋脸的白水三金姆,天蓝色的裙角在凉风中拂动,望向丹吉措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祈求。
小阿妹四香姆拽了拽阿姐的袖口,附耳低声说道:“阿姐哇,你还盯着那个人做什么嘎,人家这会子是阿匹大总管的‘干外甥’了呢!唔……哼,他和咱们已经不一样的嗦!咱们就好比那田埂梗边上被人用脚踩来踩去的苦菜花,人家可是田垄垄里根正苗红的青稞穗!”
四香姆的一张利嘴很会挖人的心尖尖肉,几句话就戳到了丹吉措的心口上,还专门往最不舒服的地方抠哧。
管家的正要继续吆喝,山路上叮叮当当地又来了一伙马队,也拉起着板车。
怎么又来一队收租子的?
丹吉措疑惑地望过去,那人丛中忽然冒出个熟悉脆亮的声音,压着嗓子喊道:“公……呃,不对……哥!!!”
第二十三章:收租遇故人(下)
丹吉措猛然听到人丛中有人喊“哥”,仔细一瞧,可不是得喊哥么,来的竟然是“杨二栓”小林子!
丹吉措顾不上旁人,跌跌撞撞地扑下马来,与同扑上来的林宇轩抱成一团。
“小林子,你,你,你还好的吧……”
“哥!”林宇轩随即压低了声音:“公子……呦?你可真行,瞧你都已经骑在马上了,我这还用两条腿儿跟在主人家马屁股后边跑路呢!公子想必是在那大总管家里,日子混得不错啊!”
丹吉措原本激动得两汪泪水几乎要溢出眼眶,生生地被林宇轩一句话又把泪给闷了回去。这小林子跑到摩梭村寨里倒转轮回了一遭,竟然还是老样子,唠唠叨叨,喳喳呼呼,脑子里装不下隔夜的愁。这厮什么时候能稳重些?稳重!
他上下打量了一把他的年轻小侍卫,诧异道:“你怎得穿成这样子?”
林宇轩穿了一身灰蓝色大襟长袍,系着水绿色腰带,长筒靴子,竟然还戴着摩梭人的白色薄毡帽,比丹吉措自己那一身行头还要规整齐全。
林宇轩冲他诡秘地眨眨眼:“嘿嘿,土司赏给我的!公子,我跟你说,以后别再叫我小林子了,我改名字了!”
“你改什么名字了?”
“嘿嘿,摩梭人的名字,扎西!”
丹吉措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原来小林子这家伙也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了,怪不得神情间那一副春风得意的得瑟样儿,遮都遮不住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道:“那我以后就叫你扎西喽!你以后可不要再叫我公子了,我……我如今就是大总管家的一个俾子,早就不是什么公子,你就唤我丹吉措吧……”
他的小侍卫扎西皱了皱眉头,把白色檐帽摘下来,掩住大半张脸,悄悄说道:“公子,我一直想找到你与你说个大事啊!”
“什么大事?”
“你难道还不知晓么,咱俩掉到个神仙洞里来了!这地方的人不一样,男男女女竟然可以在一个池子里沐浴;吃的喝的不一样,那个酸鱼和泡梨快要酸掉我的两只门牙;养的牲畜不一样,咱们以前都养小山猪,他们竟然养起那种脊背像小山一样高的凶巴巴的大牦牛;最要命的是,年份时日竟然也不一样,中原王朝的皇帝不再叫皇帝,听说改叫作‘主席’了,虽然和以前的那皇帝瞧着也差不多吧!他们竟然还改了年号呢,改到一千九百五十年了!咱们那个天定元年早就没有影子了……”扎西这一口气呱唧呱唧说了一大堆,摇着丹吉措的手臂:“公子我的公子啊,你说咱俩可怎么办呢?!”
丹吉措苦笑了一声,忍不住呼撸一把小侍卫的帅脸:“我当你这厮能有什么大事!我早已经知道,咱俩人沦落到后世了,怕是回不去了……小扎西,我听人家说,你大闹土司堡,把土司家里的护院家丁们折腾得人仰马翻,每天早中晚就为了追你,要跑十几里山路,有没有这回事?”
“呃,嘿嘿,嘿嘿嘿!”小侍卫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公子,是我很没用,本来是想逃出土司堡去救你的,可是,可是……唉,后来听说了实情,我也不逃跑了。逃跑有什么用呢,咱们现在跑回到大理去,怕是也找不见一个认识的人了……”
丹吉措垂下眼:“你说的没错,家都没有了……苍山也许已经被铲平,洱海也许已经被填成了万里农田……只是不知道,我爹娘的坟还在不在呢……”
旁的那一群人这会儿也顾不上丹吉措和扎西私下交头接耳。
白水家的姐妹花把所剩的两担大麦都抬出来了,正在恳求管家把账上的利息销掉。管家不肯,于是与小阿妹四香姆揪扯起来。
管家的非要拉走两担麦子,四香姆就一屁股坐到盛起麻袋的板车上耍赖不起身,要把粮食拉走就连她一起拉走,直接拉到阿巴旺吉大总管家里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