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舒微微蹙了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突然将手勾成爪向韩锦袭去,扣住他的手腕。韩锦知道在他探自己的脉,不慌不忙地翻转自己的手腕,纪舒不肯松手,手便跟着他上上下下游走。韩锦突然将手肘顶了出去,压在纪舒的手腕内侧。纪舒不得不将身子向前,才能继续抓住他的手。然后韩锦将他往自己这里一抽,纪舒猝不及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扑向韩锦怀中。他连忙松手,却因惯性继续向前扑去,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撞进韩锦的胸膛里,韩锦摸了摸他的腰,笑嘻嘻地将手收了回来。他方才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只用上了左手,此时右手又拿起草杆继续逗蛐蛐儿。
纪舒神色自如地走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转脸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书接上回,又继续说了下去。韩锦一边斗蛐蛐一边听书,纪舒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一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目光始终盯着韩锦看。两人镇定得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种事情这些天已经发生了许多次,纪舒不断地试探韩锦,却屡屡以失败告终。韩锦不介意,纪舒不气馁,仿佛是一场游戏,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在陪谁玩。
听完评书,纪舒道:“我们走吧。”
韩锦却坐着没动,纪舒奇怪地看着他,韩锦慢吞吞地说:“小美人儿,我要走了。”
纪舒一怔,忙道:“走到哪里去?”
韩锦鼓了鼓小脸,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要离开半个月的时间。小美人儿,我好舍不得你。”他自然不是要离开雁城,而是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如果之后再来见纪舒,他怕自己会闹出什么岔子来。
纪舒凝眉,倒真有几分别离时苦楚不舍得模样,轻声道:“舍不得的话,不如带上我与你一起去,可好?”
韩锦却突然站了起来,脸上一扫方才的不豫,道:“走啦,回去啦。若有缘分,我和小美人儿必定还会再相见的。”说罢拔步就走。
纪舒愕然,连忙起身跟上。到了门口,他停了一停,望向坐在茶楼门口的一桌人,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急匆匆地跟着韩锦跑了出去。
纪舒追上韩锦,道:“韩兄,你什么时候出城,我送送你。”
韩锦笑道:“不必。半个月后我还会回来的,如果你还在,我自然回来找你。”
纪舒无奈,只得跟上。
这些天韩锦每天和纪舒分开的地方都不一样,是为了混淆他的视线,不让他知道自己的落脚之处。两人往城西走去,拐入一条小巷子,突然,一群佩刀的江湖人士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拔刀就往纪舒身上劈去。
韩锦知道这些人从他们一出了客栈就已经跟着他们了,不过他原本以为那是纪舒的手下,打算和纪舒分离之后再将那些人甩掉,没想到那些人竟会突然发难。而令他更震惊的是,那些人竟是冲着纪舒去的。
纪舒连忙拔刀相迎,他的武功不弱,不过对方有三五个人同时围攻他,他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一时间高下难分。另有几人冲向韩锦,亦向韩锦发起攻击。韩锦没有随身携带武器,他冷眼看着那些向他出手的人,脚下不慌不忙地左移右错,避开数道刀锋。他正准备出手从一人手里夺下一柄刀,突然只听一旁纪舒大叫道:“小英俊,接着!”
韩锦余光瞧见纪舒从袖子里取出一条长马鞭向他丢了过来。如今他的头脑已不怎么好使,因此没有多想,跃起接过那条鞭子就出手,手腕一抖,鞭子卷走了一人手里的长刀,手腕再一震,将一人逼退数步。
众人打斗片刻,这几个人似乎是察觉到从纪舒和韩锦身上讨不着什么便宜,一人吹了一声口哨,这些人突然齐齐收手,迅速从来时的路撤走。韩锦看了纪舒一眼,只见他捂着自己的左臂,指缝间有血水流出,竟是受了伤,便没有追过去,而是上前查看纪舒的伤势。
方才有三四人一起围攻纪舒,其中一人被纪舒斩杀,狭窄的街巷两边墙上溅满了血迹,地上倒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画面令韩锦微感不适——他在雁城这座小县城里已经待了半个月的时间了,这座小城中几乎没有武林人士出没,是一座安静祥和的城池,这里的血腥景象与往日这座城市留给韩锦的印象格格不入,令他不喜欢。同时,他有预感,这只是一场序幕,往后这座城池里将会有很多的血腥和杀戮。
韩锦问纪舒:“那些人是谁?”
纪舒白着脸道:“是我们门派中的人,是那位长老的手下。他知道我想找玉佩的主人回去,因此派了人来追杀我。”
韩锦皱眉。此时他脑力不济,如若是中旬的时候,他稍一想便会明白这只是纪舒布下的一出苦肉计,意在试探他的武功路数,以及骗他相信他们真的是丹阙的手下。赤霞教比同是魔教的天宁教更为狠毒,不分敌我视人命为草芥,为一出计策杀一两个人眼睛也不眨。如今的韩锦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以为追杀丹阙的人当真已经到了这里,不由得暗暗担心。
纪舒道:“我门派中那位长老为人十分狠毒,我如今万分担心那位大人的情况……”
好在韩锦还是明白不论如何都不能把丹阙交出去的,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道:“走吧。”
纪舒见他无动于衷,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再说下去。
出了小巷,韩锦就与纪舒分道扬镳,纪舒说自己半个月内不会离开,让韩锦回来时再去找他,韩锦自然答应了。
韩锦一走,纪舒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立刻返身走回那条巷子里。他在巷子里待了片刻,方才袭击他的那些人亦折返回来,齐齐跪下像纪舒行礼:“魔尊。”他们每一个都对地上那具同僚的尸体视若无睹,仿佛那里躺着的只是一块石头。
纪舒弯下腰捡起方才韩锦用过的那条鞭子,手指捏着鞭尾缓缓滑到鞭头,嘴角噙起噙起笑意,问跪在地上的一人:“刚才你都看清楚了?没错吧?两年前武林大会上的人是不是他?”
那人道:“禀魔尊,就是他!”
纪舒哼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鞭子丢开,眯起眼望着远方的云朵,懒洋洋地喃喃道:“丹阙啊丹阙,你真是好运,竟能搭上五轮派的人。韩锦?呵呵。”
韩锦出了城,又放了一柱烟,没多久白小左就赶了过来。
韩锦问他:“我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白小左沮丧地摇了摇头:“属下实在不知道教主让查的人究竟是谁,不过属下已经派燕溪山庄的人继续去查了。他们的探子说,自从丹阙和青黎出事以后,三栾继任了魔教教主,无眉还是魔尊,三栾又重新指派了一位魔尊,人称‘灵玉’。灵玉以前是三栾的手下,据说武功还在无眉之下。”
“灵玉?”韩锦蹙眉:“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
白小左道:“有。燕溪山庄的人说,前两天有人拿着一张画像去燕溪山庄,要他们确认画像上的人的身份。燕十三见过那张画像,他说画上画的就是小教主你。”
“哦?”韩锦扬眉。
白小左道:“燕十三说,那些人可能是赤霞教的人。燕溪山庄没有把小教主的身份告诉他们。”
韩锦点点头:“我知道了。天尊有回信吗?”
白小左摇了摇头。
韩锦叹了口气,忧郁道:“本教主马上又要还童了,却偏偏叫赤霞教的人盯上了,真麻烦。”
白小左担忧地劝道:“小教主,你带着丹阙离开雁城吧,既然雁城里已经有赤霞教的人,万一之后……”
韩锦摇头:“不,我不走。赤霞教的人来了才有趣,我还要去找他们呢,如今他们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如何能走?”韩锦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子,且他年纪尚轻,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还生怕无险可冒。
白小左急急道:“小教主,可是你……”
韩锦打断道:“我知道,这段时间的确很麻烦,这期间就要看你的了。你要想办法牵扯住他们半个月的时间,别让他们来找我和丹阙的麻烦。”
白小左瞠目结舌:“你……我……”
韩锦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充满信任:“看你的了。天色不早,我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走,不片刻就消失在白小左的视野里。
留下白小左一人,无语问苍天。
第二十六章
等韩锦察觉到自己开始有些傻的时候,他就不再出门了。他害怕自己变傻的时候会跑上街去,到时闹出了什么岔子不好收拾,于是便跟福伯哭诉自己在外面受了人欺负,不肯再出去了,期望福伯在自己犯傻的那段日子里管着自己。福伯同情他们兄弟俩病弱可怜,连他有可能会出现在大堂里的活都给他免去了,生怕叫他撞见那些欺负过他的人。
天气渐渐有些凉了,韩锦果然也一天比一天傻了下去。
韩锦是傻了,丹阙的身子却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大夫曾说过他要卧床静养,丹阙几乎已经半个月没自己下过床了,他的体力渐渐恢复,开始能够下床行走,并做一些最为简单的活计,只是不能使用武功,且尚不能操劳,每天还是要睡上七八个时辰修养。
这天韩锦干完了活,搀着丹阙到院子里散步,瞧见福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埋头不知干些什么。两人走上前,瞧见福伯手里有一只布老虎,身边放着一些针线,他正在修补这只布老虎。
韩锦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福伯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布老虎递给他:“你瞧瞧,好看不?”
韩锦一接过布老虎,眼睛立刻就亮了:这只布老虎做得有些粗糙,两只耳朵不对称,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脑袋是椭圆形的,像个小土豆;身上的条纹是用颜料画上去的,歪歪扭扭,有的条纹还连到了一起;脑袋上的王字不小心多了一点,写成了一个玉字;两只黑眼珠子是用黑曜石做的,黑曜石打磨得却不好,两只眼珠子大小不一且不说,有一只偏菱形,有一只是椭圆形。总而言之,这只布老虎滑稽极了。
丹阙正在心里暗暗嘲笑这只布老虎的丑陋,却听身边的韩锦惊呼道:“呀!好可爱!”
福伯立刻笑出了一脸褶子:“可爱吧?这是我做给我小孙子的,前阵子他上街看到有人在卖布老虎,哭着吵着要买,可是一只布老虎要好多钱,我心想还不如自己给他做一个,就趁着这两天空闲的时候做了这个。”
韩锦拿着布老虎翻来覆去的看,眼睛都直了。福伯想从他手里把小老虎拿回去,他却不肯松手,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看着福伯,想把这只布老虎占为己有。福伯顿时尴尬了,忙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丹阙。隔着一层纱,丹阙冷眼看着韩锦,见他被一只丑陋的布娃娃迷的神魂颠倒的样子,顿觉丢人,冷冷道:“锦锦,放手,还给人家。”
韩锦抬起眼望着他,模样像一只委屈的小狗,小声道:“锦锦也好想要。”
自己的小傻子竟然要和一个市井老头抢一只丑陋的布偶,丹阙只觉得丢人,语气更沉:“还给他。”
韩锦还是听丹阙的话的,到底依依不舍地松了手。福伯连忙把布老虎藏进怀里,匆匆忙忙收起针线等物,嘱咐了一声让韩锦好好干活就走了。
见到了布老虎,却没能得到,韩锦伤心极了,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他往福伯房里跑了好几次,哀求福伯让他再看看小老虎,保证自己不会抢。福伯被他缠不过,又拿出来给他看了几次,但是都攥在自己手里,不肯让他碰,生怕他抢走或是弄坏了。几次之后,福伯索性躲起来了,韩锦去他房里找了他好几次都扑了空,把徐记的后院里跑遍了也没找到福伯的身影。还好他还隐隐记得自己不可以上街,才忍住了没有出门找布老虎。
丹阙在房里看书,韩锦不停地进进出出,每次回来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屁股都没坐热就嘀咕一声小老虎应该回来了,便又跑了出去。几次之后,丹阙终于受不了了。
于是再韩锦又一次要往外跑的时候,丹阙喝道:“站住!给我坐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很严厉,韩锦愣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命令,一屁股在床边坐下。
丹阙冷冷道:“不准再出去了!”
韩锦喃喃道:“可是小老虎……”
丹阙打断道:“那个丑东西有什么好?不准再想了!”
韩锦委屈地一瘪嘴:“小老虎不丑。”
丹阙不耐烦道:“你敢再去找小老虎,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韩锦低下头,哼哧哼哧半天憋出一句“坏哥哥”,却当真不敢再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丹阙却又觉得不对劲了。韩锦虽然没有再去纠缠福伯,可他心里显然没有忘掉那只小老虎,而且还生起了自己的气。房间就那么点大,平时觉得韩锦烦人了,想离他远一点都做不到。可是现在,韩锦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墙角里,丹阙突然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伸长了胳膊都捞不回来;平常韩锦除了睡觉的时候就安静不了多久,要么缠着自己说话,要么他嘀嘀咕咕自娱自乐也能折腾出不小的动静来,可是现在,如果自己不盯着他看,就会以为他又出门去了,安静得半点声响都没有;从前韩锦看丹阙的眼神总是笑嘻嘻的带着暖暖的温度,可是现在韩锦低着头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偶尔抬起头看一眼丹阙,那眼神都是含怨带恨的。
丹阙生气了。为了一只丑陋的布老虎,小傻子竟然敢用这种眼神看自己,还跟自己闹起了脾气,简直不像话!他板着脸冷冷道:“你给我过来,坐在床边!”
韩锦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难得的不理睬他。
丹阙更为生气,加重了语气,就像家长训斥犯了错的孩子:“过来!”
韩锦磨蹭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傻子。”丹阙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挤出这两个字来。
他已经很久没叫韩锦是傻子了,总叫他是痴儿,因此韩锦听到这声傻子愣了一下,突然很大声了叫了起来:“锦锦不是傻子!”
丹阙被他吼得愣了一愣,这还是韩锦第一次吼他,他不由怒火中烧:“你想干什么!布老虎布老虎!没有布老虎你不活了?!这么想要布老虎就滚出去找你的布老虎,别回来了!”
韩锦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就往外跑。丹阙没想到他真敢出去,气得对着他的身影补上一句:“滚!”然后恨恨地拿起书继续看,打定主意不管小傻子了。可是看了好一会儿,他却一个字都没再看进去。
到了晚上都不见韩锦回来,丹阙赌着气不想理他,自顾自躺下睡觉。可是他翻来覆去过了好久都睡不着,身边没有一个暖烘烘的小傻子,只觉自己遍体生寒,实在是睡不下去了。丹阙气恼地从床上爬起来,慢吞吞地给自己披上大衣和斗篷,穿上鞋——这些天小傻子服侍他到家,连衣服鞋子都要替他穿戴。其实他一开始的确行动不便,可是几天以后自己穿衣穿鞋的能力总是有了,不过小傻子不舍得让他自己动手,总是把他像个宝贝一样捧着供着。
丹阙自己穿好衣服,突然间气就消了,暗暗嘲笑自己,韩锦是个小孩子脾气,自己怎么会跟他生起气来?难不成也被他变的幼稚了么?不就是一只布老虎,上午让他抢过来也就是了,他从前什么没有抢过,如果韩锦抢的是一颗夜明珠,他肯定不会觉得丢人。其实在韩锦心里,布老虎大概就像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