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国纪事之天上人间谁堪寄+番外 BY 一月夕一(2)

公冶长熙出门去了，不知道何时回来。我坐在案前，望着摊开的《雅乐》和手下成叠的宣纸，忽的有些怔怔。《雅乐》抄了这么多遍，内容基本上都能背出来了，我嗤笑一声，掭墨而书，这一次用的是章草。

不急，向来都不用急，《雅乐》慢慢抄便是，这样就仿佛永远都抄不完，就能有更多的机会把我叫来昌华殿了。我写了大半日，才慢吞吞地抄写了几页纸。一阵轻风吹来，忽的把摊开在案头的《雅乐》吹得纸页翻动，一旁抄写好的一叠纸也吹乱了。我伸手拢了拢，又微微发起呆来。

长逸，长逸，不知何时，一个“逸”字已成形在我笔下，铺满了整张宣纸，我看着纸面上错落的笔画出神。墨迹未干，墨色盈盈泛着光泽，一如他眼底盈盈的微笑。恍惚间，我望着那“逸”字，嘴角竟泛起了淡淡笑意，手指摩挲上纸端，捧到面前轻嗅那墨香，恍似闻到了长逸哥哥身上的清香一般。

“长逸，长逸……”一滴泪悄然滚落，碎裂在宣纸上，染湿了墨迹，那“逸”字的一点被泪水氲开成一团，水渍层层漾开去，原本干净的字体硬是被这一滴泪揉乱了。我痴痴地望着那染湿了的“逸”字傻傻出神。不经意间稍稍一抬眼，却见公冶长熙的身影正从殿外晃进来，我心头一惊，忙将案上写着“逸”字的宣纸揉起，慌乱中撕裂成几片绞了绞扔进了废篓里。

眨了眨眼睛，敛了敛心神，将《雅乐》翻回原先正在抄写的地方，公冶长熙已然走到了案前，朝那薄薄几张宣纸看了眼，绕过来揽了我的腰道：“怜心，我回来了，抄到哪里了，唔，怜心抄得真认真，进度越来越慢了，我喜欢。”

我偏头望见他手中似乎夹了一张红纸便道：“殿下去哪里了，这是什么？”我指了指他手中的红纸。

“哦，这是越影江大人送来的礼单。”公冶长熙将那红纸摊开在案上给我看。

我定睛一看，大红的绢帛上用黑字填得密密麻麻：“南田玉一箱，马血玉一箱，砭石一箱，金银器皿一箱，滇海珍珠二十斛，云罗绢十匹……”

我惊讶地回头道：“这二殿下出手居然如此阔绰，竟然送了这么多珍稀珠宝。”

“越影江言辞肯肯，倒真是忠心不二，肯为他家主子下血本。”

“越影江也是聪明人，这些珠玉俱都是投了殿下所好，知道殿下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备了这么一份厚礼来笼络殿下。”

“呵，看来我这些年来做下的表面功夫还挺管用的啊，都知道我的癖好，只是他们不知，我这都是装出来的，谁稀罕这些珍奇珠宝了，若真要喜欢，还比不过一个怜心呢。”

我没有理会他的轻佻言辞，只垂头望着礼单道：“这么些珠宝，恐怕也都是从民间搜刮来的，殿下打算如何，退了礼没有？”

“既然礼都送来了，也不能浪费了，我倒是有个主意，让二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好奇道：“殿下有什么打算？”

“怜心，你说要是让皇上看到了这份礼单，而且是出自二哥幕僚越影江之手，会作何感想呢？”

“皇上向来崇尚清廉，若是知道了越影江贪污搜刮了这么多民脂民膏，一定会震怒的。”

“所以我打算让皇上亲眼看看这份礼单。”

“殿下打算将这份礼单送去给皇上看么？”

“礼单若是由我亲自送去给皇上看反而倒是显得我心存歹意，难免有故意在皇上面前抹黑二哥的嫌疑，所以这礼单之事要传到皇上耳朵里，我们还得想个法子。”

“殿下有什么法子？”

“二哥派人给我送礼，我既不敢收又不敢告诉皇上，只有称病不出昌华殿了，只要皇上来探病，我自有办法让皇上发现端倪。”

“三殿下真是妙算。”

“呵呵，怜心，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太子殿了，下次抄《雅乐》我再来喊你。”

我轻笑着起身，被公冶长熙送出昌华殿。他虽然暗地里偷偷摸摸叫我来行这种事，却是极有分寸也极会掩饰的，故意在昌华殿养了好几名女子做侍宠，每次叫我来也尽量都在白天，很少留我过夜，行事的内室又是极隐蔽的，两年来，倒也没人看出端倪来。

我默默地踩着落英，顶着夕阳余晖回到了太子殿。

走进太子殿，只见长逸哥哥正趴在前殿的藤榻上，对着面前的几盘糕点发呆，见到我出现在门口，脸上忽的欣喜了起来，下了藤榻走过来道：“怜心，你终于回来了，三弟真是的，老是把你叫去抄《雅乐》，都抄了这么多遍了，还没抄过瘾么？”听到“雅乐”二字，我不由垂下了头。我被长逸哥哥拉着到了藤榻旁。

“怜心坐，这是今春第一批桃花酥，我特意让御膳房的人采了新开的桃花瓣制作的呢，又香又甜，你尝尝。”长逸哥哥热切地拉我坐在藤榻边对着那几盘糕点道。

“额，太子殿下，怜心已经在昌华府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么，那也陪我吃一点”，说着捏起一块桃花酥递到我面前笑道：“张嘴。”

“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我见他想亲手喂我，有些急了。

“有什么使不得的，你我小时候还不是经常这样，乖，张嘴我喂你。”

桃花酥已经递到嘴边了，我无奈只得张了嘴把那酥一口含下，吞进嘴里嚼了两口，囫囵咽了下去。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太子殿下，这桃花酥太甜了，有些腻，怜心吃不惯。”

“是么，我怎么没吃出来？”长逸哥哥说着自己捏了一块酥送到口中吃了起来道：“真的有那么甜么，我怎么吃不出来，还觉得有些苦了呢？”

“太子殿下……”

“怜心，你是吃习惯了昌华府的饭，把嘴给吃刁了么，我太子府的东西都不合你口味了是不是？”

“不是的，殿下你误会了。”长逸哥哥言语间似乎有些怒意般望着我，我不由有些惊恐起来。

“去昌华府给三弟抄《雅乐》很好玩么？抄得现在只会叫我太子殿下了，你可真是把书上的礼仪全抄到脑子里去了呢，我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让你也帮我抄抄诗文呢？”

闻言我忽的浑身一颤，抬眼望着长逸哥哥仿佛因怒气而有些泛红的脸道：“太子殿下误会了，请殿下不要让怜心抄诗文。”

“为什么，你肯帮三弟抄《雅乐》，要你帮我抄诗文倒不肯了？”长逸哥哥有些别扭道。

“不是的，殿下的字写得比我好，哪里用得着我给殿下抄诗文。”我有些惊惶失措道，一想起公冶长熙让我去抄《雅乐》背后的真相，我便忽然心痛起来。

“你紧张什么，三弟有这奇怪的癖好我可没有，我才不稀罕你给我抄什么诗文呢。”

闻言我微微舒了口气，却听长逸哥哥叹了一声，又柔和道：“哎，怜心，你就陪我把晚饭吃了吧。”

“殿下还没吃晚饭么？”我回头望望殿外的天色，天际已暮霞深染，泛着金色的光芒，瑰丽异常。

“本来想等你回来一起吃的。”

“殿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我垂头道：“桃花酥沾牙，怜心去端汤水来……陪殿下吃饭。”说着我一转身边往内殿去了，待到长逸哥哥在前殿看不见我了，才敢拿袖子抹了抹眼，把那快忍不住的泪水挡回去。

汤水端回来了，我慢吞吞地舀了一碗汤递给他，见他呆呆地连续吞了好几块桃花酥，我忍不住道：“殿下吃慢一点，小心别噎着了，先喝一口汤吧。”

长逸哥哥默不作声，静静地接过我递过去的汤碗。忽的听见长逸哥哥的呛咳声，我连忙从他手里取回碗用手拍了拍他后背道：“殿下喝慢一点，别呛着了。”

长逸哥哥却忽地回过头，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一时间，我手里的动作也缓了下来，最后就停住了，长逸哥哥眼眸乌亮，明艳若星辰，眉如裁柳，斜飞入鬓，乌发低垂，掩映着那张俊颜的清晰轮廓，长逸哥哥长得很美，我差一点就看痴了。

长逸哥哥忽的攥过我的手道：“怜心，你真的不肯再叫我一声长逸哥哥？”

我垂下脸咬了咬唇，抖嗦着把手抽了回来，忽然间有如什么东西在心中拼命鼓荡一般，挣扎了半晌，终于轻声道：“殿下是太子，怜心还是按礼尊称的好。”

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一声低叹，又似是一声轻笑，长逸哥哥缓缓转过脸去，有些低沉沙哑的嗓音道：“好，我也不逼你。”

在那么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强烈想要逃跑的想法，我真希望我可以马上消失在这个世上，我不敢再看长逸哥哥的脸，不敢再坐在他身边，我只想逃走，躲起来。长逸哥哥，原谅我，原谅我，怜心真的是没有办法……

第二天，我晃身来到太子府前殿，窗外莺莺鸟语，引得我探头向外望去。三月春色明艳，柳绿桃红，到处是生机一片，枝头新芽，掩不住的盎然春意。我站在窗边痴痴看了半晌，才回过头，却见前殿的花架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枝碧桃在花瓶里，便忍不住走过去端详起来。枝上蔟了三朵粉色桃花，正盛开得美艳，碧绿的叶子托衬在花后，显得特别清秀可爱。我忍不住用指尖轻抚上花瓣，却闻长逸哥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后花园新开的桃花，好看么？”

抬眼，那优雅美丽的人已向我走来，我道：“这是你折回来的？”

“花开得那么好，折了多可惜，这是我从地上捡的。”

“难得殿下有这份护花之心啊。”

“怜心，后花园的桃花开了，真是好看得很呢，我们去赏花如何？”

“额，怜心想独自看会书，不是很想出去。”我匆匆将手往回掩，生怕被他把手捉了去。

“你不愿意陪我去？”

我仿佛能感到长逸哥哥火辣辣的眼神洒在我脸上，让我有些难堪：“殿下自己去后花园看一样的，请恕怜心先告退了。”我想不出什么堂皇的借口，只想着赶快逃走，转身之际却被他叫住。

“你昨日和三弟在桃花林有说有笑，为何今日我说去赏桃花，你就不愿意了呢？”

“殿下，你……”我吃惊地转回身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昨日我在桃花林遇到公冶长熙，他都看到了。

“你和三弟在一起那么自在那么高兴，跟我在一起就这么委屈么？你……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不是的，我没有讨厌殿下的意思。”我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陪我去赏桃花？”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累，不太想出去……对不起殿下，我有点头晕，怜心先告退了。”多么拙劣的借口，我迫不及待落荒而逃。长逸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怜心不值得你喜欢，你就乘早忘了怜心吧。我并不知道我转身跑开之后，长逸哥哥会是什么表情和心情，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去后花园赏桃花。长逸哥哥，怜心不敢跟你去赏桃花，怜心害怕你给我太过美好的回忆，怜心会舍不得离开你，怜心不敢看到你，怜心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我已经忍耐了两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放纵自己，长逸哥哥，我只想要你平安，你不知道，你身边有多少人在打你的主意，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怜心只能继续忍。

忽的想起了长逸哥哥偷偷站在远处看着我和公冶长熙站在桃花林中的情景，我心头一痛，仿佛裂了开来。长逸哥哥，那日在桃花林里，我痴痴地望着一地落花，你可知我心里想念的是谁？是你，是你啊，怜心只能把你藏在心里……

第三章：向晚落花不堪折

“听说三弟病了。”

“哦。”

“你不去看看他？”长逸哥哥此言仿佛是故意的。

“殿下若是想去探望三殿下，怜心随行无妨。”我淡淡道。

“那好，你便随我去看望三弟。”长逸哥哥说着，便上前来扯了我，我僵硬地跟在他身后往昌华殿去。自从上次拒绝了陪长逸哥哥赏桃花之后，他的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

来到昌华殿，正巧皇上也在，公冶长熙病怏怏歪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和皇上说话，那样子果然装得很像。见到我和长逸哥哥来，眼神闪烁了两下道：“大哥，你也来了。”

长逸哥哥大步跨上前道：“三弟，数日不见，怎么病成这副模样？”我则垂着头恭然立在一旁。

但听皇上回头问太医道：“长熙究竟怎么了，为何突然病倒了？”

“回皇上，三殿下仿佛是受了惊吓，导致灵窍闭塞，气血不畅。”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受了惊吓呢？”皇上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