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腾只是淡淡地笑着,目光像是最平静的波澜不兴的湖泊,带着俞杨看不懂的深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俞杨。
“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苏腾没有理会俞杨的逐客令,而是突然从床架上跳了下来。俞杨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来到自己的面前,伸出手来紧紧的抱住了
自己。
鼻腔里,一股凛冽的清香长驱直入。
雏菊味道的沐浴露。那是专属于他的味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
那是俞杨想念了十年的味道。
“你干什么——”俞杨下意识的挣扎了几下却无济于事,在苏腾温柔而又坚定的臂弯里,他终于垮了下来,豆大的泪珠不由自主
地滚落,一颗接着一颗,落到衣服的褶皱里,然后不见了踪影。
俞杨甚至感觉这些眼泪像是被苏腾接住,然后收藏起来了。
不然,它们为什么都消失不见了呢?
不过还好,终于等到你了。
可是,十年啊,苏腾,你居然让我等了你十年。
俞杨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苏腾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一想起你就哭……每天晚上都是从梦里哭醒……”
“我曾经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苏腾,我不恨你了,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没有真正地恨过你……”
“我真的,好想你……”
“别哭了,多大人了啊你。”苏腾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点无奈。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伸过来,轻轻抹掉了俞杨脸上挂着的
泪珠。他的眼里是无限的温柔,嘴角还是十年前那个不羁的笑容。没有变,真的没有变。
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
俞杨突然用力的推开了苏腾,他背对着这个今生最爱的男人,流着泪站在窗前,玻璃上黯淡地映出他黑色眸子里湿漉漉的悲伤。
“苏腾,你走吧,我是癌症晚期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工作,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况且——”心底传来一阵强过一阵
颤栗的疼痛,俞杨感觉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墙,正缓缓的升起来,将他和他一生的最爱隔离在咫尺天涯。而这道墙,是他亲手砌起
来的……俞杨咬咬牙,抬起手,五指往自己的头发里一插,一缕缕的头发纷纷滑落下来,“苏腾,你看,这就是化疗的结果,不
久后,我想,我的头发就会掉光了吧……苏腾,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俞杨了……我真的也好想让你看到最美的自己,可是我做
不到……”
俞杨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心像是在流血,好痛好痛。
苏腾,你走吧。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都还好好的保留在记忆的最深处,它们为我证明,我曾经拥有过你。我知道我将怀抱
着对你的思念离开这个世界,到达那边的彼岸。可是等待,等待的过程却是如此的漫长。我多想在你的怀抱里度过所有的时光,
那样就是一切。
是不是只有死亡的黑暗降临时,我才不会为你感到寂寞。
“傻瓜啊……”
身体突然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蔓延了天地的雏菊的气息让俞杨顷刻间泪如泉涌。苏腾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呢喃,带来无法言说的
安全感:“傻瓜,你就那么忍心,让我忘了你么?”
“苏腾,我……”
“俞杨,”苏腾低下头来,注视着俞杨的眼睛,“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天下最美的风景……你,永远永
远,都是我的俞杨。”
我曾为你承诺过,来年,要一起看雏菊盛开。
是的,俞杨,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能看到,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让我们继续下去,我们一生一世的执手相看。
我们走吧,俞杨。
如果这是个梦境,可不可以永远不要醒来。
梦里,你轻轻牵起我的手,轻吻我的眉梢。
一梦,千年。
15.
季小媛最近很是郁闷。
她不明白为什么医院的人事部主任“五一”小长假时回老家,脑袋上挨了一棍子居然就被算做了工伤,更令她气愤的是主任竟然
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公费疗养…… 她实在无法忍受医院高层会有这样腐败的当职者存在,于是准备告到院长那里。结果她的举
报信被主任扣下了,那个主任当天晚上就找到她,告诉季小媛她有两个选择,一,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她的护士长;二,
坚持向上反映。后果如何,主任没有说。
于是季小媛决定继续向上反映,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遭到了以主任为首的势力的排挤,她也由整天坐办公室的护士长,降级为了
一名普通的护士。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听说主任最近要把她调动到别的部门,也不知道要调动到哪里。季小媛想实在不行干脆辞职好了,自己一年前
大学毕业后来到这所医院,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由护士晋升为护士长,靠的都是自己出色的工作业绩。自己才二十出头,还有
很多机会,何必在这里受他们的气呢?
季小媛站在不断下降的电梯里看了看表,今天结束工作的时间比平时要整整早了一个小时,她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只要没有
别的任务,今天就可以早点下班了呢。
住院部的大楼一共有二十层,每一层分属不同的部门。季小媛的外科在第十八层。每天早上八点,每天下午五点半,她都会准时
赶这班电梯。平常电梯里的人总是很多,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提前了一个小时的原因,电梯里的人少了很多。
电梯在九楼停了下来,门缓缓的打开了,季小媛看到电梯外面站着的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是一个美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个女生。柔软的纯黑色短发,苍白的皮肤略显病态,给她倍添了一丝孱弱的感觉。梅花鹿一
样漆黑温润的眼睛,眼神中透出一种沉静,还有一些季小媛看不懂的情绪。一袭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空空荡荡地挂在她的身上,更
显出了她的瘦弱。季小媛一瞬间竟然呆在了原地,她呆呆的看着那个女生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走进电梯,电梯门在她的身后悄无声
息的关上了。
电梯继续向一楼降去。
季小媛知道住院部大楼的八、九层都是给肿瘤患者准备的,这么好看的女生,竟然也是个癌症患者么?真是太可惜了。她下意识
的用眼睛偷偷瞄着身边的那个女生,她真的好高啊,起码有一米八以上了,很少有女生会长到这么高。目光向下,季小媛猛地注
意到她的喉咙处分明一块尖锐的突起,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人,是个男生!
不过,一个男生能长一张这样的脸,也真是妖孽啊。
电梯降到了一楼,“叮”的一声停了下来。季小媛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那个男生转眼间已经出了电梯,在十步之外了——从背后
看,他连走路的姿势都极其优雅而风姿绰约,令人目眩神迷。
楼下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花池,春末夏初,正是矢车菊盛开的时节,大片大片的橙色,铺天盖地的释放出初夏暖暖的味道。那个
男生径直走到花池边的木制长椅上坐了下来,展开手里的报纸,开始安静地阅读。
他整个人沐浴在初夏金色的阳光里,眼睑低垂着,纤长的睫毛下是令人心醉的点点波光。他安静地阅读着的姿态,让他看起来仿
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芒,就好像是坠入人间的天使……不,是天神。
就算是季小媛这样,曾经阅人无数的她,看到一幅这样近乎完美的画卷,也不由得在心底默默地赞叹不已。
季小媛跟值班护士打过招呼后,收拾好东西从医院办公楼里出来,穿过停车场,路过那个花池边时,她远远地看到那个男生站了
起来,收拾好手中的报纸,慢慢的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自从这次之后季小媛渐渐发现,那个男生每天下午四点半都会准时出现在楼下的花池边,坐在长椅上,要么是看书,要么是读报
纸,然后五点半准时回到病房。这似乎也成了医院一道固定不变的风景。每当他一出现在电梯里,就会引起人们中一阵小小的骚
动和指指点点的议论。
他是谁呢……季小媛几次想张口问他,话到了嘴边却总是开不了口。
季小媛小心翼翼的举着手里满满当当的托盘,高喊着“借过”穿过走廊。又是一天的忙碌,和她一起工作的护士把推车拿走了,
可是季小媛这里还有一大堆空瓶子和乱七八糟的器械要送回器材室里去,她无奈之下只好把东西勉强塞进托盘中。盘子里满是大
大小小的空瓶子,轻轻一碰,瓶子与瓶子间就会撞击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一路提心吊胆的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大厅,季小媛刚舒出一口气,迎面就追逐着跑过来两个小孩子。季小媛还没反应过来,跑
在前面的那个孩子一头撞在她身上。她只来得及意识到“不好”,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向一边倒去。盘子里的东西乒乒乓乓地随
之滑向一边,眼看着快要掉出来摔个粉碎。
完了。小媛绝望的想,摔碎了这么多瓶子,一定又会被扣工资了。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扶上了自己的腰际,即将摔到地上的身体瞬间找到了重心。紧接着,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一接,止住了盘子
不断下落的趋势。
季小媛惊魂未定的喘着气,抬头一看,那个经常在电梯里遇见的长发男生正在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他精致的面孔猛然出现在离自
己鼻尖不到一厘米的地方,美得让人窒息。
季小媛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她赶快伸手接过男生手里的托盘,低声说了句谢谢。她感到自己的脸红了。
面前的男生俯身从大理石地面上拾起一个镊子,轻轻放回到托盘里:“你的东西掉了。”
他开口的声音居然是出人意料的低沉而有磁xing,与他俊美的面容极不相称。
“……谢谢。”季小媛慌忙说。
“不客气。”男生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下午季小媛在电梯里看到那个男生,她感激的冲他笑笑,可奇怪的是,那个男生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当然,他确实不认识她。或许他早就忘了吧,忘得还真快啊。季小媛注意到他的手里照例拿着一本书,这种天气,他总该不会再
去花池那里了吧,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季小媛下班后本想直接回家,已经走出了办公楼大门,她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把雨伞忘在值班室里了。外面不算小的雨势,绝对是
不允许自己冒雨回家的,季小媛只好又折回去拿雨伞。
在回去的路上季小媛遇到了自己的同事小张,她也是要上楼拿东西。于是同病相怜的两人一起在一楼等电梯。
一起等电梯的还有不多的几个人,应该都是病人家属。两人随着人群走进了电梯,季小媛摁了楼层数,显示灯亮了起来,电梯门
缓缓地合上了。
正当季小媛以为电梯要上升时,电梯突然停下来不动了。
紧接着门开了,迎面闯进来一个人,季小媛定睛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是那个男生!此时的他,黑色的头发全都湿漉漉的纠结
在了一起,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他的脸色被冻得发青,嘴唇毫无血色,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也全都湿透了……他整个人看上去狼
狈不堪,带着一身雨水的寒气。电梯里的人们都吓得纷纷避向一边。季小媛可以清楚的看到,他手里的那本书,已经湿的看不出
本来面目,说得难听一点儿,就是一团纸。
他干什么去了?下这么大的雨,他的家人也不管么?
季小媛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帮他,她伸手想从包里取出手帕,身后小张一句低低的但是绝对清晰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厌恶,不
高不低的传进了她的耳朵。
“——疯子。”
季小媛的手指触电般颤抖了一下,手帕掉回了包里。
小张……是在骂她么?季小媛回过头来,不敢置信的看着小张:“小张,你刚才说什么?”
“季小媛,你过来。”小张轻轻把季小媛拉得靠近自己一些,她凑到季小媛的耳边,压低了嗓门,“离那个人远一点儿……”
“什么意思?”季小媛这才明白小张是在说那个男生。
“那个人……”小张伸手指了指,“他是个疯子。”
——疯子!
季小媛愣住了,她下意识的抬头,那个男生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似乎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么好看的男生,他怎么会……
“其实他刚来的时候好像也不疯的,后来是因为脑瘤,才精神失常了。”小张低声解释着,“你没有注意到他每天下午都去花坛
那边么?下雨也去,下雪也去,真是的,也没人管管……叫什么来着?俞杨是吧……”
季小媛突然感觉手心一片冰凉,俞杨依然面无表情,他的头发还在向下滴着水,目光没有焦距,茫然的分散开来,看起来有些诡
异。晶莹剔透的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在电梯的地板上印下深深浅浅的湿痕。
16.
郑医生的判断没有错,春天到来的不久后,俞杨精神失常了。
没有人知道俞杨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做的那个梦,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爱苏腾爱到了什么程度。就连俞展,也不理解俞杨。俞展甚至
就从来没有理解过他,俞展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要用心去包容一个自己深爱着却背叛了自己的人,这样的爱,是有着怎样的博
大。就像我们所说的,能让一切痛苦、背叛与恨都渺小的不堪一提…… 这种爱,必是能够倾尽天下,让世界为之叹服。
俞杨在那一天梦到了苏腾,这也是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最美好也是最后一个梦吧。俞杨永远的沉入了那个漫长而甜美的梦境,
如他所愿,他真的再也没有醒过来。
梦境和现实,说不上是哪个更悲哀。
而苏腾也永远不会知道,俞杨在他前二十年的生命画上句号的最后一刻,还是爱着他。
我们无法描述出一个精神病人的世界,因为谁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无人知晓。但是,我们唯一能够肯定,
俞杨他,很幸福。
因为,他的梦里,有他。
不久后负责肿瘤科的一个护士因为家里的原因辞职了,于是鬼山季小媛被理所当然的安排接替了这个护士的职务。
护士们渐渐发现,季小媛自从调过来之后,对俞杨特别的上心,她几乎成了俞杨的专职护士。她甚至会每天陪俞杨去楼下的花坛
,然后就静静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翻过一页又一页的时光。然后在五点半时准时扶他回病房。季小媛才不管那些护士私下的议
论,在一天天的接触中,她逐渐了解了俞杨的情况,她也知道了俞杨有个弟弟叫俞展。俞展中专毕业后虽然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
,但是他却靠着自己的力量完成了大学的学业并取得了硕士学位,现在已经是一家公司的小高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