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黑暗
(上)
天黑的时候,在外边疯了一整天的香逸雪,告别了街头小伙伴们,一口气跑进落梅院,穿过长廊,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娘亲的屋
子里。
掀开帘子,就闻到屋里浓重的药味,床上的女子已经瘦成骷髅,曾经风华绝代的姿容,现在只剩些依稀痕迹。
当真是红颜薄命,落梅山庄的夫人莫水云,自从嫁过来就疾病缠身,横竖不过几年光景,就变得形销骨立面黄肌瘦。
庐大夫说,她活不过今年开春。山庄里面的人都知道这件事,香逸雪和莫水云也知道,香令艾跟大夫讨论病情的时候,从来不隐
瞒夫人和儿子,只是这两人从来不信。
莫水云是个坚强的女人,不管吃多少苦药,她总是配合大夫医治。香逸雪不信娘亲会死,在小孩子天真的心里,总觉得娘亲不会
死,吃了药就会好起来,就会永远陪着他。
听到咚咚的脚步声,莫水云的头微微转动,眼皮子抬了起来。整天躺在床上的人,脑子有些迷糊,眼睛也没什么光彩,浑浊而迟
缓地转动着。
“娘,娘,我回来了,我给你带来糖人!”
香逸雪见娘亲醒着,一下子就跳到床上来,把头凑到娘亲的肩头,嗅嗅娘亲头发,闻闻娘亲衣服,欢快地用头磨蹭着娘亲肩膀!
丫鬟们赶紧上来,帮他把泥糊糊的鞋子和外衣都脱了,免得他把床褥踩脏了!
他已经八岁了,还跟三岁似的爱跟人撒娇,爱用鼻子到处闻闻嗅嗅。娘亲宠溺地说他象只小狗,他的小名就叫雪球,曾是娘亲养
过的一只小哈巴狗的名字。
同龄孩子早去私塾念书,成天背诵三字经弟子规,雪球没有这样的烦恼,整天待在外边撒野,跟街头一群野孩子疯玩,不到天黑
不会回来。
莫水云动了动唇,香逸雪把耳朵凑过去,莫水云微弱地道:“舅舅托人带了……你爱吃的兔包……叫卉娘拿给你……热一热再吃
……”
香逸雪爬在床上,看着娘亲的眼睛,道:“舅舅做的不好吃,没有娘亲做的好吃,我要吃你做的,还有红烧鱼!”
莫水云张着嘴唇,呼吸片刻,又说道:“娘亲做不了……”
香逸雪把头凑到她臂弯里,撒娇地道:“等你好了,做给我吃!”
“好不了……你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
“不要!”香逸雪耍赖,在床上打滚,嘟着嘴巴道:“雪球小,小雪球,娘亲照顾雪球,娘亲照顾雪球!”
莫水云道:“生老病死……自然法则……人不能违抗……我也不例外……”
香逸雪把头昂起来,亮晶晶地眼珠子,盯着娘亲凹陷的眼眶和高凸的颧骨,第一次听到娘亲跟他说这些,难道娘亲真的不行了吗
?
不会的,不会的,娘亲不会离开雪球,等天气暖和了,娘亲的病就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
那天晚上,莫水云把枕下玉佩取出,送给了香逸雪。
第二天中午,莫水云突然不咳血了,胃口还不错,吃下去一小碗粥,也没有再吐出来。香逸雪放心地出去玩了,今天约好去大堤
挖蚁洞。
有句俗话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想想觉得不可思议,小小蚂蚁洞,怎样才能毁掉大堤呢?
娘亲说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他带了小桶铲子,带了零食水果,带了小伙伴前去求证!
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这绝对不是去玩,只是去求证,只是去求证而已!
傍晚的时候,泥猴子一般的香逸雪回来了,看见莫水云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香逸雪轻轻走过去,摸摸头发闻闻脸蛋,莫水云
没有醒来。
卉娘告诉香逸雪,夫人今天精神不错,中午晚上都吃了一碗,吃了药后又睡着了。
卉娘叫香逸雪别把夫人弄醒,白天没怎么咳嗽,怕她醒来后会夜咳。
香逸雪看了一会,摸摸娘亲的手,就乖乖离开房间了。
第二天中午,香逸雪睡饱了,照例先去看娘亲。
这一看可不得了,把香逸雪看哭了,仅仅一个晚上,莫水云翻着白眼,半张着嘴唇,一副濒死之态。
香逸雪猛然意识死亡,再也按捺不住情绪,站在莫水云身边哭泣。
所有的亲戚都告诉他,别在娘亲身边哭泣,害怕加重娘亲的病情,可是……当他意识到娘亲真要死了,他怎么能够不哭呢?
看见娘亲这个样子,胸口象被撕裂一般疼,香逸雪从没这么痛,痛得他只想哭!
要是能用东西交换娘亲性命,他就算上天下地,也要为娘亲取来延命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只有无力之感,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逼
近,看着老天爷带走他最亲的人!
不管香逸雪怎么哭,莫水云始终翻着白眼,再也没有反应,胸口微微起伏,苟延残喘是最恰当不过的描述。
中午时间,山庄的人都去吃饭,就连卉娘也不在跟前,房间里只剩下莫水云,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等死。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香令艾对待夫人的冷漠态度,让下人们对莫水云的态度,也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不拿这位夫人当回事儿
。
香逸雪低声抽泣,一直到楼梯上传来佣人的脚步声,害怕被人看到哭泣的香逸雪,才狠了心掉头跑了。
当天傍晚,躲在书房里的香逸雪,被佣人们告之,莫水云咽气了!
没想到这么快,香逸雪哭着跑到房里,心里后悔的要死!他本该留在娘亲身边,抓着她的手,陪她走过最后几个时辰。
可是,他却害怕丢脸,自己躲了起来,错过了最后的相聚时间。
跑到病房,只见一张空床,佣人们忙着更换床褥,在香令艾的命令之下,莫水云用过的东西都扔掉。
“我娘呢?”
“小少爷,夫人的尸体搬去灵堂了,庄主说灵堂要设在紫槐院前厅,方便人上门吊唁!”
香逸雪冲到前厅,平常很少来的地方。香令艾把家一分为二,前面是他跟皇甫玉的地盘,后边落梅院是莫水云和儿子的地盘,平
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少有往来。
“我娘呢?”香逸雪抹着眼泪,拉着老管家的袖子,道:“我要见我娘!”
“小少爷,卉娘正替夫人净身,然后还要敛妆,你不方便进去……”
“老管家,让我看一眼娘……”不喜欢化妆的娘亲,想看到她最后的样子……
香令艾走了过来,淡淡地道:“等灵堂布置好了,你再看吧!”
香逸雪怔怔地看着阿爹,对这个冷漠无比的亲爹,一直心存敬畏。
灵堂布置好了,娘亲穿上寿衣,化了俗气的浓妆,厚厚的一层粉,脸上涂了胭脂,嘴唇也红得吓人,头上插满鲜花躺在棺材里,
跟她活着的时候判若两人。
香逸雪不喜欢这样的娘亲,总觉得娘亲若活着,一定不满意让人这样打扮自己,想想又有些恨阿爹,是他对娘亲的冷漠态度,才
让下人们对娘亲遗容这样马虎!
总之就是阿爹无情,让他没有看到娘亲最后的真颜,还对娘亲后事这样马虎。
随后的几天,香逸雪越发恨起香令艾,娘亲之死成了香令艾宴客之由,香逸雪红肿着眼睛,看着他与来宾们应酬寒暄,脸上淡淡
然的表情,全然没有丧妻之痛!
谁都知他是龙阳癖,莫水云只是他迫于无奈娶回,他也就懒得去伪装悲痛了。
香世山庄大办白事,宴客三天宾客如云,白天请人做法事,晚上戏班子唱戏,搞得热闹非凡。
棺材下葬的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家丁们把棺材放入坟墓,往里面填土的时候,香逸雪开始嚎啕大哭,疯了似的扑上去,不
让人往里面铲土。
终于,老天爷收走娘亲,以后永远看不到了!
难以遏制的悲痛,撕心裂肺的感觉,他哭得跪倒在地上,棺材里躺着的,是他最亲最亲的娘呀!
怎么能就这样埋了?怎么能就这样不见?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后来,他被卉娘抱到旁边,边哭边喊道:“你骗我,你骗我,你说过你不死的,你说过你不死的……”
至始至终,香令艾冷眼看着,一句话也没说。
葬礼过后,香逸雪躲在娘亲房里,一个月都没有出来,想娘亲的时候,就把娘亲的画册子打开!
那是舅舅莫秀子为姐姐所画,从十八岁到二十八,相片上的女子从倾城倾国,到面如枯槁姿色全无。
夏天的一个晚上,快要下雷暴雨了,香逸雪从落梅院跑出来,一口气跑到馨雅阁。家丁客气地挡住他,说香令艾正在会客,不方
便见他!
香逸雪不信家丁的话,眼珠子转了两下,沿着墙根跑掉了。西边的草丛里,有一个狗洞,香逸雪爬了过去,偷偷溜上二楼。
香令艾就在楼里,却不知道在那个房间,香逸雪随手推开一间。
一间普通的厢房,屏风旁边是衣架,里间有铜镜、妆台、睡塌等一些寻常之物,桌上还有沙漏和饰品,墙上还有几幅字画,落款
非常潦草。
香逸雪爬到凳子上,想看清楚是不是舅舅莫秀子的印章,手不知按到什么地方,墙壁突然往右移开,一道暗门翛然出现。
香逸雪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试着推开那扇暗门。
地道里凉飕飕,香逸雪走下台阶,又是好奇又害怕,暗道里面有什么宝贝?
密道尽头一间密室,四周燃着长明灯,一把宝剑搁在剑台之上,其它并没有别的东西。
原来藏着一把紫气氤氲的宝剑,流光溢彩美轮美奂,香逸雪上前去抓宝剑,手还没碰到剑身,就听到背后一声冷喝:“别动!”
香逸雪转过身,香令艾站在面前,冷漠地道:“出去!”
馨雅阁的走廊上,香令艾冷冷地道:“我说过,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找我做什么?”
香逸雪瞟着黑透的天空,害怕地道:“雷……我怕……”
以前打雷的时候,他总会躲在娘亲身边,现在娘亲不在了,卉娘回了姑苏老家,他想到的便是香令艾,毕竟是他的亲身父亲!
香令艾扬起眉头,道:“知道你今年多大吗?”
香逸雪缩着身子,嗫嚅道:“雪球……八岁……好小……”
香令艾淡淡地道:“八岁,还能算小吗?我八岁就自己外出游历了!”
香逸雪扭着身子,嘀咕道:“娘亲说的……雪球还小……”
香令艾平静地道:“那个说你小的人,已经去世了,现在我说你不小了,你应该自己照顾自己,这话她死前对你说过吧?”
香逸雪瞪大眼睛,望着香令艾,道:“阿爹……”
走廊另一头,皇甫玉的身影出现,香令爱脸色变冷,打断儿子的话,道:“出去,我再说最后一次,馨雅阁不是你该来之地,我
不希望再看到你!”
香逸雪手背揉揉鼻子,忍着眼睛里的泪珠儿,可怜兮兮看着香令艾,至少别在这时赶他走呀!
雷暴雨已经来了,没看到天上划过的闪电吗?
“出去!”香令艾的脸越发阴冷,语气也越发焦躁起来。
香逸雪撇撇嘴巴,两颗泪珠滚下眼眶,双手紧紧抱住柱子,身子死活不肯挪动!
皇甫玉走过来,对香令艾耳语几句,香令艾忧戚地看看他,又皱眉看着香逸雪!
皇甫玉点点头,香令艾转身离去!
皇甫玉蹲下身子,柔声问道:“雪球别怕,外边有闪电,到我房里来,我给你吃蜂蜜糕!”
香逸雪眨巴着眼睛,不信任地看着他,虽然娘亲没说过他的坏话,但香逸雪知道眼前这个好看的男子,就是勾引爹爹的大坏蛋呢
!
皇甫玉很温和,道:“雪球不喜欢蜂蜜糕吗?那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听过卧冰求鲤的故事吗?”
香逸雪提心吊胆地看着天空,抱着柱子说道:“听过,但是不好听,后娘对他不好,为什么还要孝顺后娘?”
皇甫玉笑道:“以德报怨……”
天空一个炸雷,香逸雪‘哇’的一声,一头扑进皇甫玉怀里,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娘亲,弄得皇甫玉都快掉下泪来,一
边搂着他一边叫道:“雪球不哭,雪球不哭,叔叔陪着你,叔叔给你讲故事!”
清晨,香令艾回到房间,就看见一大一小睡在床上,小的把头埋在大的臂弯里面,睡得很是香甜。
从那一天起,香逸雪跟皇甫玉亲近起来,天天赖在馨雅阁不肯走,闻闻皇甫玉的头发,嗅嗅皇甫玉的衣服,后来自己认了这个干
爹。
干爹长,干爹短,叫得比他这个亲爹还要热乎,看得香令艾眉头深结!
最终有一天,他把香逸雪叫到书房,很严肃地跟他说,要送他去卉娘的姑苏老家!
卉娘只是莫水云的陪嫁侍女,跟香逸雪并无血缘关系,香逸雪就算再笨,也明白了香令艾是要赶他走!
香逸雪愤怒了,冲出门外,叫道:“你不是我爹,你不是我爹,我要去找舅舅,我要去找舅舅!”
反抗是没有用的,皇甫玉也拗不过香令艾,眼睁睁地看着香逸雪被拎上马车,送往姑苏卉娘的住处。
第三天傍晚,护送香逸雪的心腹,十万火急地传信回来。登船的时候,香逸雪纵身跳入江水,眨眼就被卷流吞没了。
得到消息,香令艾跌坐椅上面如死灰,半晌从牙缝挤出一句话,道:“叫所有人沿江打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小就喜欢游泳的香逸雪,上辈子好似鱼儿投胎,注定了不会被水淹死。
被激流冲了一段距离,在他快不行的时候,被五凤船行的渔网捞了上来!
船上还有一个叫梅风的小孩,跟他差不多年岁,跟着爹爹出来玩,顺便去拜会华山掌门。香逸雪很快就跟他玩熟,两人从此结成
玩伴。
梅风的爹爹梅铁真,是个豪爽的北方汉子,把梅风扛在肩膀上,问香逸雪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怎会失足落水。
香逸雪想了一下,说家中父母双亡,仆人带他去找舅舅,登船时候无意落水。
梅风信以为真,抱着他爹的头,道:“爹,雪球真可怜,我们送他去舅舅家吧!”
梅铁真一口答应,问了他舅舅的地址,让船夫先往洛洲方向驶去。
香逸雪羡慕地看着梅风,拉拉梅铁真的衣角,说叔叔我也要骑大马,你扛扛我好不好?
梅铁真哈哈一笑,放下梅风,抱起香逸雪,扛在肩上转了几圈。
船到洛州,梅铁真租了一辆马车,带着两个小鬼走了两天旱路,终于到了莫秀子的诗画小筑。
踏进舅舅家门,香逸雪叫了一声舅舅,就呆立当场。
闻声而出的人,并不是莫秀子,而是香令艾,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
看见香逸雪,香令艾眼神波动,从头到脚地扫视几遍,又恢复冷漠神情!
梅铁真见到香令艾,也是吃了一惊,皱着眉头,道:“香庄主,雪球是你的侄儿?”
“不是,他是犬子逸雪!”香令艾淡淡地道:“梅堡主,多谢你将犬子送回!”
梅铁真吃惊,梅风道:“你骗人,雪球说他爹爹死了!”
香令艾嘴角一抽,不作解释。
莫秀子抓着画笔,慢吞吞地走出来,香逸雪扑了过去,抱着舅舅的腿,口齿不清地哭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