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直把小麦和邵靖送到山口。本来她死也不让小麦进山去,但邵靖告诉她要去找出小麦寿命线消失的原因必须进山看看,她也只有同意了。
“春弟,觉得不对劲就赶紧回来,奶奶在家里等你们。”
小麦用力握了一下奶奶的手:“放心吧奶奶,我一准好端端的回来。”
邵靖把那面铜镜绑在了小麦背上,叮嘱小麦仍旧是无论听到谁喊他名字都不要回答。
“要是你叫我呢?”
邵靖看看已经走进了山口,四周无人,便低头在小麦耳朵上轻轻吹了口气:“我会管你叫——宝贝儿。”
小麦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往旁边躲了一步。邵靖哈哈大笑,笑得小麦扬起水果刀冲他比划了一下:“小心我捅你!”
小麦的装备是一根棍子和一把长水果刀,邵靖则在腰后挂了一把村里最大的西瓜刀,刀锋足有一尺多长,可以拿来砍人的那种,明晃晃的颇有些吓人。邵靖一只手拿着笛子,一只手伸过来拉着小麦:“记住了,跟着我,无论看见什么东西都别跑开。”
“知道了。”小麦经过一次,自然知道厉害。背上的铜镜死沉死沉的,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让我背着这东西?”
邵靖看他被铜镜压得直往下垮的肩膀,忍着笑说:“有了这东西,从你背后接近的魑魅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就会逃掉。”
小麦闻所未闻:“为什么?”
邵靖耸耸肩:“魑魅都是幽暗不能见光的东西,镜为明物,故能照影见形。所以用镜子去照,魑魅就会退缩。若是有灵气的古镜,可以将魑魅照散。山魈也是魑魅的一种,虽然有实体,但也惧怕面对镜子。可惜这镜子只是普通铜镜,否则只要拿着进山去照就行了。”
小麦不由自主地反手去摸摸背后的铜镜:“有这么厉害……不过也太沉了。一面镜子而已,为什么弄这么重,平常拿来拿去的岂不是很费劲?”
邵靖不以为意:“这镜子不小,应该是放着不常挪动的。看这花纹,恐怕还是富贵人家的东西,个头大也很正常。”
两人闲闲说着话,天色已经迅速黑了下来,尤其是树林之中几乎已是一片黑暗。小麦忽然抓紧了邵靖的手:“你听。”
邵靖侧耳听听:“什么?”
小麦低声说:“好像有人在哭……”风声飕飕,吹动树叶,仿佛送来一阵凄凉的啼哭声,哭声之中还夹杂着呼唤声,只是听不清楚。
邵靖皱眉听了片刻,摇头:“我听不见。”
小麦再凝神听:“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像,像……像我妈妈的声音……”
邵靖捏了捏他的手:“都不是真的,冷静一点。既然是叫你,就跟着去,看看它们想干什么,走。”
哭声在风中若断若续,小麦和邵靖循声而行,黑暗之中高坎低壑,走得十分吃力。小麦正专心听着那哭声,忽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们正走出一片树丛,刚刚升起来的月亮投下一束清光,照在他们身上。小麦下意识地一回头,只听背后一声尖锐的呼哨,一条黑影在树林里一晃,响起一路树枝折断的咔嚓声,瞬时远去。小麦有些紧张:“那是什么?”
邵靖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按着腰后的西瓜刀,淡淡一笑:“山魈呗。想必是在镜子里照见自己了,惊跑了。”
小麦忍不住又看了几眼,但树林里已经静下来,什么都没了。他再侧耳去听时,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山风反而尖锐起来,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似哭非哭。
“哭声停了——”小麦竖起耳朵去捕捉声音,但什么都没听到。
邵靖也侧耳去听,片刻后忽然说:“有声音!”
小麦竭力去听,果然山风之中传来窃窃私语,由低到高,像是身周有人在说笑。开始时只是几个人,渐渐增多,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这情景十分诡异,就像周围有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对着你指指点点,甚至恶意地嗤笑,你却不知如何应对。
小麦环视四周,树林在月光下投出一条条的影子,像是一个个扭动身体的人,草丛中磷磷的萤光就是一双双绿色的眼睛。那些说笑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尖锐起来,开始像是虫子在草上爬,然后像是什么野兽在树干上磨爪子,最后变成了一种噪音,令人心烦意乱。小麦觉得耳朵里充满了这些杂乱的声音,渐渐头疼欲吐,恨不得挥起刀子逮个什么东西捅上几刀。他捂着耳朵往四周看,却发现树林渐渐隐去,四周像是起了一层雾,雾气中隐隐有些村落的模样,但那建筑却不是现在的样式,而是土砖土瓦,窗上糊着窗纸,有几家门外挂着青幡,隐约是些“酒”字、“当”字,竟然像是百十年前的城池模样。街道之上似乎有人来来回回,还十分热闹。
小麦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他确信这古老的村镇也是幻象,就如同上次他看见的戏台子一样,可是那些嘈杂的声音像有某种力量,引着他往前走。
一声清亮的笛音突然响起来,穿透那嘈嘈窃窃的杂音,驱散了四周的幻像。小麦猛地一个冷战,脑子像针扎一样疼,眼前的古老村镇忽然消失,仍然是一片阴暗的树林。邵靖在吹着笛子,小小一支竹笛,吹出来竟然是金声玉振,响遏行云。小麦听不懂他吹的是什么,但听了却是胸头开朗,神思清明,刚才的憋闷难受全部消失了。
月光明亮,四周的树林却阴森黑暗,树影之中绿光闪动,朝着小麦和邵靖慢慢围过来。
邵靖慢条斯理地把笛子别到腰后,拎起西瓜刀掂了掂,笑了一声:“怎么,露出原形来了?也好,很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小麦,把后背上那铁块子卸了吧,跟它们玩玩。打架怎么样,在行么?”
小麦把铜镜甩到一边,跟邵靖背靠背站着:“没怎么打过,试试吧。”小时候妈妈管他管得很严,但毕竟是男孩子,也偷偷打过架的,只是像邵靖这种抡刀砍的方式还真没试过。
邵靖调侃他:“别怕,顶不住了可以钻我怀里。”
小麦很想给他一脚:“你有病啊?”邵靖这家伙明显是兴奋劲上来了,难道天生就是个暴力分子?
邵靖笑了一声:“记着,这东西动作挺快,别让它抓着要害。”
小麦应了一声,下一秒倒抽了口气:“这么多——猴子?”树林里冒出来的东西三尺长短,说是猴子又没有尾巴,说不是猴子又满身黑毛,个个都是一手一足,跳来跳去却十分之灵活。
邵靖无所谓地回答:“都是还没成大气候的山魈,化不了人形。你上次见着的那个,估计是这一群里道行最高的。”
“吱——”地一声尖叫打断了邵靖的话,飕飕连声好几只山魈朝着小麦和邵靖就扑了过来。邵靖一声大喝,明晃晃的西瓜刀迎头劈了过去,刀尖一扫就带起一溜血光。刺耳的吱吱尖叫在四面八方响起来,黑影来回蹿动,却没有一只能扑到邵靖眼前的。
小麦就没有邵靖这么游刃有余了,要不是邵靖护着他后背,还时不时地伸过刀来帮他解决一下问题,他可能早就挂彩了。不过他也狠狠打中了几棍子,把一只山魈砸得头破血流死在当场。
四周的山魈在一轮进攻之后没有占到便宜,不由得都有些畏缩。邵靖把刀在手里转了个刀花,轻蔑地招招手:“来啊,怎么不上了?”
小麦抹了把汗,扯扯被抓破的衣服,好在是没伤到皮肉。邵靖微微侧头:“伤着没有?”
“没有。”小麦抓紧棍子,四周扫视,“这些东西怎么这么多?”地上已经有了四五只死魈,然而周围少说还有十来只之多。
邵靖无所谓地说:“没事,就这点东西,不够砍的。你小心别伤着了就行,其它的交给我。”
小麦斜眼看看他。邵靖到现在面不发红气不喘,双目炯炯一派高手风范,比他那是好太多了。小麦瞥一眼他结实的手臂,心里不无嫉妒:“你很能打啊!”小时候肯定没少打过架。
邵靖嗤笑:“你当天师训练营里是让你去吃白饭的吗?干天师的随时随地不知道要对上什么东西,不能打怎么行?尤其我们张家是专职收妖的,跟东方家那样卜算的世家不同,没有点身手还行?”
两人说话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四周的树影渐渐缩短,把半蹲在树枝间的那些山魈显露了出来。有一半以上的被邵靖伤到,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用怨恨的眼光盯着地上的两个人。
月光更明亮了些,小麦忽然看见山魈群后面的一张脸:“邵靖,你看!那个就是我上次看见的那只!”确实,那张脸虽然七分像猴子,却也有三分像人,正是上次在戏台前面被小麦捅了一水果刀的那只山魈。
邵靖眯着眼看过去,神色略微严肃了一些:“已经有了人形,看来有点道行了。只要把它干掉,其余的都不过是些畜生,不足为患。”
“怎么干掉它?”那只山魈蹲在高处的树杈上,要论起上树,他们可就远不如这些半人半猴的东西了。
邵靖打量了那只山魈半天,忽然说:“那东西好像在盯着地上的镜子。”
他这么一说,小麦也发现了。那只山魈虽然也不停地打量着他们两个,但不时地往地上的镜子看上一眼,好像颇为忌惮:“山魈这么怕镜子?”
邵靖摇摇头:“这镜子里头恐怕还有点蹊跷,如果单是一面普通铜镜,现在你又是面朝下放着,不可能照出它的影子,它用不着这么忌惮。”
小麦琢磨了一下,弯腰去拿地上的镜子,他才一低头,山魈群里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一群山魈不要命地扑了上来,霎时间眼前全是黑影子。邵靖挥刀如飞,鲜血四溅,一面喝道:“把镜子拿起来!”
小麦用棍子往镜子底下一插,往上一挑,整面镜子被他掀了过来,被邵靖擦亮的镜面上突然映出一只山魈的影子,接着就听一声尖啸,四周的山魈夺路狂奔,只剩一只被镜子照住,不停地叫唤,却不能动弹。邵靖把刀往地上一插,正好扶住镜子斜斜立着,镜面对着月亮反射出一道明光,照住的正好是小麦见过的那只山魈。就这么一会儿,它的轮廓已经有些模糊了,叫声也更凄厉。
小麦惊讶:“这镜子这么厉害?”
邵靖皱眉看着那镜子,实在也看不出来这镜子究竟有什么奥妙之处。以他的眼光,看得出这镜子大概是明末清初的东西,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山魈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对付的精怪,但再怎么说,这镜子也不可能将之照得形体消散才是。不过就在两人端详镜子的时候,那只山魈已经渐渐消散,不过片刻工夫,地上就剩下一具干枯的尸体,皱缩成一团,简直分不出是什么东西。
小麦用棍子远远戳了一下:“死了?”
邵靖耸耸肩:“死了。”
“其它的山魈呢?”
“那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东西,散进山里也就自生自灭了,不足为害,不用管了。”
“那,我上次看见的那些人——”小麦四处张望,声音噎在了嗓子里,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群影影绰绰的“人”来,男女老少都有,稀疏地围成了一圈默默地看着小麦。
“这是——”小麦后背一阵发凉,“是山魈——”
邵靖点了点头:“这里面有你爸么?”
小麦费劲地搜索:“我,我不太记得我爸长什么模样,只见过照片……”
邵靖摸出张符来递给他:“滴一滴血在上头。”
小麦莫名其妙:“干什么?”
邵靖拉过他的手来用西瓜刀在他指尖上轻轻划了一下,挤了一滴血在符纸上,然后抬手一扔:“如果这里头有你爸,符纸会贴上去,这是血气相应的缘故。”
小麦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符纸被风卷上天,然后晃晃悠悠飘落下来,最后落在地上。邵靖好像早就想到了,露出了然的表情:“你爸不在这儿。”
小麦愣愣地站着,看着那些表情木然的男女,喃喃地说:“我爸不在……那他,他在哪儿呢?”
邵靖沉吟了一下:“总之他不在这里,那么……也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小麦觉得邵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但他却摇摇头:“现在还不清楚,既然你爸不在这儿,我们走吧。”
小麦一把拉住他:“那这些——这些人呢?”四周的幽灵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们,小麦猛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林静。
邵靖尴尬地看着四周:“这个……应该送他们去阴间。”
“那你想办法啊。”
“我……我不会超度。”
“嗯?”小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不会什么?”一直以来,邵靖在他心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嗯,当然是指他的专业技能,不是指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什么的——可是现在他说他不会超度?
“你,你不是身带佛家六字真言么?”就算不懂这东西,小麦也知道佛家有超度亡魂的法子,“你不会念经?比如说,比如说什么金刚经往生咒什么的?”这都是他从网上查来的,好像是个和尚就该会念吧。
邵靖破天荒地支支唔唔起来,最后恼羞成怒:“说过了我不会!”
小麦张大嘴,半天才说:“你不会?那,那这些人总得想个办法吧。佛家的不会,道家有办法吗?”
邵靖闷了一会才说:“道家的我也不会。”
小麦差点就想问:“那你会什么?”看见邵靖的脸色又咽回去了。不过他不说话,邵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闷闷地说:“这些魂魄我都不能动,只要我出手,就是魂飞魄散。”
小麦无语了。这个邵靖,这个……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那怎么办?这里头还有林静……我,我总得帮帮她吧,不能让她这么一直留在这地方啊。”
邵靖叹口气,把刀挂回去:“等我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起来,半睡半醒的声音:“靖存?半夜三更的,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
“五叔,有事要你帮忙。”邵靖简单把事情说了几句,“这里有些被困的魂魄,你能超度他们一段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怎么?后悔当初没好好学了?连超度都不会,你啊——这次我能帮你,下次呢?将来你做天师,也带着五叔到处跑?”
邵靖脸微微红了一点,要不是小麦喝过曹三秀的灵芝露,还真看不出来:“五叔,别说了,我回头就去学。眼下你赶紧帮我处理一下。”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起来:“行,你肯学就行,别敷衍五叔啊。好了,等五叔拿笛子去。”
邵靖转头对小麦说:“这是我五叔,就是用酒杯驱山魈的,让他来超度一下。”
小麦好奇地等着,片刻之后,一段悠扬的音乐从手机里传了出来,也并不如何激昂,但听在耳朵里莫名地舒服,好像冬天里被午后的阳光照着,全身温暖,灵台澄明。随着这音乐声,四周的人影渐渐淡去,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小麦好像从一场噩梦里醒了过来,看看四周,树林也失去了夜间的阴森,金黄色的树叶反而让人觉得鲜艳好看。如果不是枯草丛中几具山魈的尸体,他真会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