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全部解开了,沈清轩将那一捆麻绳扔向一边,这才正襟危坐,严厉道:“手握宝器,就更应该行事谨慎。否则往小了说就是害人害己,往大了说就是祸国殃民!”
停了一下,又换了温和语气,道:“我看你虽是年轻,却也分善恶,知好歹。今次绑你,倒也不完全是怕你害我,更是因为担心你年少气盛,又去找那蛇妖寻衅,你原来就不是他对手,又失了法器,若真惹恼了他,拿了你性命,岂不冤枉?况且你寻的那宝衣我也见过,想来以你道行,不会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伊墨取走本来就是物归原主。你苦苦纠缠又有什么意思?”
许明世揉着手腕上的勒痕,听的认真,他虽道行不低,却入世未深,加上性格憨直,虽然感觉不妥,却又从沈清轩的话里挑不出毛病来,展在眼前的男人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残疾人,且识大体,为人处世甚是大方。他这时还不知道,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巧舌如簧,行事周密,滴水不漏。
这样又是砸又是绑,却又亲手解了绳索软语相向,一番绵里藏针柔中带刚的话语棍棒砸下来,已经把他砸的稀里糊涂,险些找不着北。
幸好只是险些。许明世稀里糊涂中还是抓住的顶要紧的一点,忙道:“那你将我东西还我。”
沈清轩闻言沉默着,看了他片刻,那眼神静到极致,仿佛两口幽深古井,看的许明世毛骨悚然了,才摇了摇头:“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不能给我?!”许明世立时炸了,“你是不是看上我那宝物了,我可告诉你,那是我祖师传下来的东西,你要不还我,明天我回道观,我师兄弟们都会找你来讨要!叫你沈家鸡犬不宁!”
“闭嘴!”沈清轩低喝一声,音量不大,空气却都起了震荡,仿佛有了风声。到底是大家族出生,又是千人捧出来的长子,身上气度还是有的,这一低喝,将许明世骇了一下,下意识的止住声,呆呆的看着他。
沈清轩正皱着眉头,冷冷的盯着他。
许明世也察觉到自己语气太过急切,加上被沈清轩那么一吼就听话的闭了嘴太丢脸面,又忍不住道:“……咳……反正东西你要还我。”
“我不仅会还你那降妖鼎,还有那件蛇蜕宝衣也在我这,两件宝物我都给你。如何?”
“啊?”许明世张大嘴。
“我是俗世中人,要这些东西本来无用。就是送你又怎样?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且先去历练着,待我知道你能控制的住脾气,真正修道扬善除恶了,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我自当将两件宝物双手奉上。”
“……我怎么……”许明世挠挠头,一脸懵懂的看着他:“我听着怎么有些糊涂?”
他那张嘴瞪眼一脸迷茫的样子实在太过傻气,沈清轩看着看着,想起了弟弟来,偶尔也会露出这样傻乎乎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两人本性倒是相似,稚朴的很,沉吟着道:“我看你为人不错,只需磨砺一番性情,来日必能将那些作祟的妖邪除尽,声名远扬。这两件东西给你,也算助你。只是现下还不行,你道行尚浅,手中握了宝物就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万一遇上厉害的敌人反倒是害了自己,加上性情冲动,行为莽撞,遇上脾性不和的譬如伊墨这样的好妖,你又会仗着手中宝物,害了别人……”沈清轩笑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那张傻乎乎的脸,又道:“东西我先替你收着,来日时机成熟,我让人给你送去,这样说……可明白了?”
许明世叫他捏了脸腮,只觉得那动作亲近无比,恍惚还是幼时,自家师兄弟一起玩闹时才有过的经历,长大后师兄弟们各自忙于修行历练,难得一见,就是见了,也不知为何生分了许多……脸上手指温热的,带着一股常年熏陶出来的墨香,捏的也不疼不痒,只是莫名亲昵,连声音都是柔和的,仿佛多年故人的淳淳嘱咐。
许明世虽听着他说话,也听的清楚,却不知为何,张口答不上来。只会傻乎乎的瞅着沈清轩瞧。
只觉橘黄烛火摇晃,眼前这人五官清隽,神态安谧,烛火在乌黑发丝上映出一层脉脉流动的金色光泽,说不出的温润好看。
他看傻了。
沈清轩半晌没得到回应,一扬眉,掌心在桌上轻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只见许明世撑在桌上的手肘一滑,整个人失衡着扑向桌面,脑袋狠狠地磕在了桌沿上,一声闷响。
沈清轩掩着唇,无声闷笑开来。
许明世捂着脑袋,心中极度尴尬,不明白怎么看着这人看到这么失态,连忙直起身重新坐好,低着头瞧着自己脚尖,不敢抬起来。
“我说的你可都听见了?”沈清轩笑够了,很快恢复如常,问他。许明世低着头,点了点。
沈清轩见状眯起眼,又问:“可答应了?”许明世仍然是低着头,又点了点。
“既是如此,今晚就去客房歇息吧,我让小厮给你找个大夫看看后脑上的伤,夜深了你早些睡,有什么事明日再商议。”沈清轩见事情处理完,就自己转着轮椅要走,刚走至门口,就听身后那脆生生的声音道:“可我寻不回宝衣,又丢了祖师传下来的降妖鼎,不能回山了。”
沈清轩顿住,片刻后转过头,道:“那你如何打算?”
许明世沉默片刻,说:“能不能客居在你这,当个落脚点?这样我修行成果,你也随时可以检验。”
沈清轩想了想,颔首应下:“没问题,我安排一下。往后沈家大门,自然为你敞开。”见那年轻脸上干净的笑容,沈清轩又想起一事,忙嘱咐道:“我能说话的事,除了你知我知,再不要传出去。”
许明世才不关心这些,自然欢喜应承,而后帮着沈清轩推着车,离开了黑暗小房。
等走出来,他回身去看,才借着月色看清,那是沈家堆放杂物的小院。
重新做回哑巴,沈清轩安排人带许明世去歇息,自己又摇铃唤来一个小厮重新推着自己回那楠木小楼。一路上,又是亭台游廊的转了许多路,沈清轩坐在椅上,感受着身下小路偶然的颠簸,心中想起之前给许明世验伤,摸到的那个脑后淤血堆积的大包来。这样一个年轻孩子,他却下了这么狠的手。
不是不心惊的。
什么时候,他变成了这样,可以对着干净纯粹的眼睛无动于衷,可以对着救援的人痛下狠手,可以对着一个同自己弟弟般的人,满腹阴谋算计。
欺骗和谎言,他什么时候,也可以说的这么流利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是个纯真善良的孩子,被父亲和先生淳淳教诲,遵循德义礼智信的那个沈清轩,哪里去了?
这么……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是沈清轩吗?
闭了闭眼,沈清轩一路无声。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藏在袖中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尖微颤,恍若惊慌失措的蝴蝶。
小厮在庭院门口停下,楠木小楼在望,两名婢女迎上来,自小厮处接过轮椅扶手,重新推上他,进入内院。
那处,还有一名新纳的妾还在等着他。
沈清轩重新睁开眼,眼神又复沉静,颤抖的指尖也不知何时停下了,沉稳的搭在一旁。
一切恢复如常。
圆房?是,会的。
沈清轩心里想着,但不是现在。
对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人来说,旖旎缱绻只会让她产生眩惑,真以为自己飞上了枝头,可以为所欲为,甚至不再履行三从四德,甚至会进行一场谋杀与背叛!
必须先冷着她,让她明白,即使她是自小服侍他的女人,也没有一点例外。
只有冷够了,冷到她明白自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妾室了,再给她一个孩子,让她有一席之地。她便会乖乖的,相夫教子。敬重正室。
沈清轩又眯起眼,到底要不要娶正妻呢?从他自身经历来看,为免家庭波折,男人一妻已经足够,其实或许一妾也就够了。只要能传承香火。
否则有了正妻,他真的不能再逾越了。
想到这里他又是一叹,如果伊墨是女人就好了,直接娶进正房,写入沈家族谱,逃也逃不掉。便是他死了,伊墨再活个千年万年,他也是他沈家人!
啧。
沈公子摇了摇头,无声发笑,也暗自心寒。
他对伊墨,居然有了不可忽视的占有欲,这比情欲更可怕。
第十七章:不详
楠木小楼烛火透亮,新纳的姨娘小桃坐在床畔,因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又是新嫁娘,就在屋中独坐了许久。她觉得很久,自下午一抬蓝色小轿将她送进这并不陌生的小院开始,时间就流逝的缓慢起来,慢到令人心焦。甚至莫名其妙的歪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夫君却不仍旧不在身旁。
小桃不敢乱动,即使已经觉得身体僵硬了,却仍旧不敢有一丝动弹,垂着颈子,看着自己粉色手绢继续苦等。又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了此时倍感亲切的轮椅轱辘的声音,小桃轻轻嘘了一口气,脑中绷紧的那根神经松弛下来,女儿家嫁人的羞怯心情又重新涌上心头,粉腮微红。
沈清轩上得楼来,在外室挥退了婢女们,自己操纵着轮椅靠近,而后推开了厢房的木门。呈现在眼前的便是梳了妇人云髻,正羞羞怯怯低了头的新妇,侧身坐在床畔,烛火映着那小小耳廓,一片通红。
沈清轩望着那身影,眼中眸色变幻着,高深莫测。待他靠近过去时,已经是惯常的微笑,不显山不露水,除了微笑所展露的温和,再无别的任何情绪掺杂其中,没有人能从他的微笑里看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能。
沈清轩停在小桃面前,两人面对着面,小桃羞怯万分,将头埋的更深,全然一副新嫁娘的模样,只知羞怯,不知其他。沈清轩伸出手,托起那圆润下颌,让那粉颈抬起来,他只觉手中软腻,鼻息间传来阵阵幽香,平时里不曾细看的丫头,此时穿起绫罗绸缎,戴了珠花流苏,倒也陌生几分。加上那一抹娇羞,沈清轩心里想着,这也算得上是如花美眷了。
放在平时,沈清轩也是不忍心为难她的。怎么说,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丫头。沈清轩记得她跟在娘亲身后刚来自己屋中的那一天,也是怯生生的模样,躲在娘亲身后,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只小兔儿。不知不觉,当年的那个小丫头,已经可以为人妻母了。不得不让人感叹光阴易逝。
小桃不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觉心头一阵乱跳,仿佛揣了只活泼泼的小兔子在怀里,又是羞臊又是期待,嫁人本是女儿家一生中的大事,况且夫君又是知根知底的,虽是身体不好,却一表人才,家道又殷实,虽是做小,心里也是欢喜的,日久天长积累的钦慕与不可告人的心意,一夕成真。小桃就想着,日后要对他好些,更好些。侍奉枕畔,端茶倒水,自不在话下。日后姐姐进了门,也要对姐姐好,不与她争风吃醋,像二姨娘对沈母一样毕恭毕敬。只求安稳,阖家幸福。
小桃是这样想的,一如当年的二姨娘初进沈家,同样是做小,同样的心情。
可沈清轩并不作这样想法,他只托着小桃下颌,将那粉腮摩挲了片刻,就收了手。而后,他做了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小桃无比熟悉,放在以往,甚至会觉得亲切。因为这意味着主家对她的怜惜。而这一刻,小桃看到他的手势,只觉心神恍惚。不能明白为何。
那手势的意思是:你早些歇息。
木轱辘的声音又响起来,沈清轩做完手势,转身进了书房。留了小桃一人,坐在床畔,久久不能回神,又不知多久,她眼眶逐渐通红,坠下泪滴。
一夜如此,第二日晌午,小桃以姨娘的身份被移至别院,随了两名丫鬟和婶母,当夜仍旧独守空闺。第三夜……第四夜,夜夜如是。
沈府中南边庭院本来就属沈清轩,套院的格局,主院便是那楠木小楼,院中门庭九转十八弯,自然也有专置妾室的别院,小桃就住了别院。
丫鬟们嘴碎,悄悄讨论此事,很快便在府内传的风生水起,都说大少爷不喜欢小桃,小桃枉攀了高枝。这些私底下的议论不知怎么流传到外面,外面的人三教九流,各色都有,嘴里也就粗俗了些,谈扯时又生出新猜测,认为沈大少爷患有“隐疾”,所以才让那娇美妾儿守了身。这流言不知通了甚么渠道回到沈府,一时议论这事的人多不胜举。终于有一天,惊动了沈母。
沈母与夜半时分来到儿子房中,见他床上孤枕单衾,脸上也毫无行了周公之礼的喜庆模样,心中疑窦落实了,只是这事又不好张口,就默不作声的找了郎中来。
沈清轩先时还狐疑找郎中来作甚,后来就明白了。只好摇头,写了行字,说我好得很。将人打发了,一个人闭门在屋中生闷气。怎么能不生气呢?他除了膝盖以下的部分被彻底冻死不能动弹外,别处都好好的,却被人以为身患“隐疾”。啊呸!
晚上一人躺在床上,生了一天闷气的沈清轩从枕下取出那颗珠子来摆弄,滴溜溜的圆珠叫他用指尖拨弄着在床头滚来滚去,滚了十几个圈,沈清轩才拿在手里,用指甲叩了叩珠子,道:“这圆滚滚的小东西,无孔无眼的,收在荷包里丢了怎办?你倒是给我串根线呢。”
他对珠子说话,珠子哪里会理他,一人一珠寂寞相守了盏茶功夫,沈清轩居然消了气,心情莫名转好。熄了灯,重新将珠子塞进枕下,枕着睡了。
第二日醒来,在床上洗漱完了,沈清轩习惯性的揭开枕头拿珠子,欲放进荷包里贴身带着。枕头刚一揭开,他便愣住了。
只见那原本无孔无眼的红色珠子躺在那处,身上却被一根金缕横穿而过。
沈清轩脸上就露出了笑,那笑意从挽起的唇角一直蔓延到黑亮眼底。这笑意保持了一天。
当夜,睡在榻上沈清轩又用指甲叩了叩胸前红珠,道:“我听许明世说他去找你了,可是真的?要是真的,你也该知道你手中那两件宝物,叫我许了他了。只是我当时为了圆场,才撒了谎说东西在我这。你若不想给,来日不给他就是。反正修炼成果本身就是空口,全凭我一句话,赖就赖了。”
说完他便等那红珠动静,等了又等,红珠仍是红珠,呆头呆脑的在他胸前趴着,一动不动。
沈清轩等的困了,一不小心睡着了。
第二日又醒,还未睁开眼便察觉不对,鼻尖凉凉的,隐约有抹不同寻常的寒意。沈清轩猛地睁开眼,只见脸侧枕上摆了一件白色衣裳,衣裳上立着一个小小的紫铜色小鼎。
沈清轩下意识的低头朝自己胸前去看,那颗红珠随着他的动作滑了一下,滚到锁骨的位置。
冰凉凉的。
沈清轩却觉得自己热了起来,仿佛身体里燃起了一道火焰,将他胸腔里那颗维持生命的不停跳动的东西,烧的热烈无比。
闭了闭眼,沈清轩听见自己心里喊了一声:伊墨。
伊墨。
那无声喊出的两个字,蕴着让他自己都心动的深情。
自此,每夜沈清轩都会找些事来,说想看那传说中的孤本典籍,据说只有宫中才有收藏,说的神往了,能自言自语很久才迷糊着睡去。第二日睁开眼,那书就出现在枕畔,静静放着。
打开书页,里面眉脚处皆有笔墨字迹,显是历来阅书的人边看边做的注释,沈清轩翻了翻,果然在其中找到了一行周正的字迹。是伊墨看时所做,沈清轩没有任何质疑,立刻就确定了。
看书时,就有了些不一样的情意蕴含在里面,看的认真,又缠绵。
这样又过了近半个月,沈清轩盘算着,将冷落了一个月的妾室明日召来,圆了房事。
冷了一个月,也够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妾,来日也是他孩儿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