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有一种如归家园的感觉。
季玖也取了一方粗瓷大碗,盛了些汤汤水水,又拿了两个死面饼子,坐在了兵卒身边。
士兵也惯了,见他来了自觉地让开点位置,等季玖坐下,一圈人照旧低了头吃喝不休。吃喝完,劳累了一天的士兵门各自回营休憩,轮值的则提着长枪站回岗上,换下先前的兄弟去休息。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里默契的进行着。军营的生活向来如此,没有什么乐趣,没有什么悠闲,时时刻刻都绷紧脑中那根警惕的弦,随时提起兵器迎敌。
虽是三年无战事,统帅却治军严苛,队伍从未有一丝散乱过。那些聚众吃酒,群聚赌博之事,更没有一桩。有人暗地里传言,道这支队伍另有一名,名曰:季家军。
也非谵妄。军中统帅乃季老将军,其余将领除季玖外,更有大数乃季家门客。只是季家三代名将,树大根深,无人敢多言。朝中有人揣测,皇帝是季家扶持上位,只怕季家会越做越大,将来成朝中大患。这样的风言风语,从没有断过一天。季家人只好更兢兢业业,操持军务不敢懈怠。季玖曾笑言,只怕越是如履薄冰,这冰就裂的越快些。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决计不是玩笑。季家现在两位将军都知道,脚下这冰迟早会碎裂。他们也都想过,这一天就是匈奴平定之日。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季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用这无双年华,换季家往后数十年的平安喜乐。
所以,季玖长子,自幼只读诗书,不教武艺。
季玖有时想到自己儿子,觉得那是太遥远的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为自己子孙铺路也只可铺几十年的路,往后再怎么走,他管不上,也不想管了。那时也已经没他了——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吃完饭,季玖回帐休息,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只好披了袍子,挑亮油灯起身看书,刚阅完一页,案上烛火晃动了一下,而后灭了。
季玖心中一凛,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那烛火灭了,再未亮起。桌案对面,却影影绰绰,有了一道人影。那人影如此熟悉,仅一夜而已,季玖却将他记的刻骨铭心,当下浑身冰冷起来,如坠冰窟。
季玖想说话,张口,却出不了声。季玖试图站起来,却发现手脚不再受自己管辖,一动而不能动。
即使光线如此黑暗,季玖却看到一双眸子,如潜伏在丛林深处的野兽,有着不容忽视的光。仿佛猎物一样被牢牢盯住的感觉。
那人靠近过来,与暗夜里凑到他的身前,微微倾下腰,冰冷却又隐着灼热的视线在他面上梭巡,宛若视察自己领土般的肆无忌惮。那人看了很久,而后靠近在他的耳畔,低声念了一句:“你怕我。”
那人说:你怕我。声线是沙哑的,音调有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匿着一股无奈的哀伤。季玖却听不出来。
季玖只听那人说:你怕我。说的干脆,仿佛挑衅。季玖在心里冷嗤一声,知道自己说不出话,索性不应。怕不怕,承认不承认,于他来说并无分别。他现在被这妖物所拘,动弹不得,甚至连开口唤人的机会都没有。坐以待毙,大约就是形容现在了。
季玖不答,那人也就维持着这样倾近的姿态,双方不动声色的僵持着。
时光在缓缓流逝,季玖脑中逐渐安静下来,直视着那人的眼眸,展露出一种刚硬的不妥协。最坏的遭遇他已经历过,无非是耻辱和疼痛,一次和两次并无分别,季玖很明白这一点。他无力改变现状,起码此时不能。他是清醒的季玖,分得清利弊,从不让自己陷入混乱里,所以,如果不能翻局,那就咬牙忍了吧。那样的事,逃脱不掉,只好屈辱忍受,只是休想让他妥协。他绝不妥协!
季玖的眼睛是愤怒的,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愤恨的火苗在他眼中升起,灼伤了另一人的眼。
那人伸出手,抚向他的脸,手指冰凉的在那脸上摩挲而过时,有着一丝丝不为人知的颤抖。
季玖不堪其辱,咬牙闭上了眼。再不去看他。他的前世,只会痴痴望他,他的今生,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
究其原因,不外是前生愿意舍弃一切的沈清轩,成了今世雄心壮志的季玖。
根骨富贵的红尘中人,伊墨想,他前生为自己舍了一切,不谋功名前程,只蜗居在小小雍城里打理家业,陪伴在侧。今世合该是舍弃情缘,只谋野心的季将军。又忍不住想,若前世的沈清轩没有痴缠他,是不是今世,就可以洗尽铅华的陪在自己身边了?伊墨不知道。
那些命数过于奥妙,他不过修行千年,哪里又看得透。
伊墨停下了抚摸的手。
季玖在等待片刻过后,重新张开了眼。
烛火又亮了起来。
那人已经收回身,只立在自己身前。季玖还是不动,静观其变。
伊墨垂眸看了他很久,才说了一句:“杀业太重,命贵而寿短。”
季玖不料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他自然知道自己命短,若是命长,才是真正毁了季家。为保子孙,他自当命短。伊墨看出他的不屑,也知他心中所想,不由想到一百五十多年的寻觅,这一世,就算远远看着,却又能看多久?不过十几年而已。时限一到,这人杀业这般重,谁知还会不会轮回成人,许是畜生也未必。到那时,他又去哪里寻他,哪里能找得到他?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想抱你。”
季玖更是不屑,仍是不做声。他不知术法已解,只是不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
随后被人抱起来,走向床榻。
他的脸上已经白了,身体僵硬,如同木偶。
伊墨将那僵硬肢体抱在怀里,紧紧拥着,仿佛怀里还是那世喜爱他却不敢说出口的沈清轩;明知人妖殊途,也要强留的沈清轩;明知强留,却又不舍得放开的沈清轩;连一句喜欢,都藏了一生至死才敢说出口的沈清轩……生怕他来世寻他,生怕他真的喜欢了,在寻觅中受苦。
有些事情,只有百年过去了,他才能看的清楚。逐渐明白,沈清轩在那个年月里,是如何胆战心惊又情不自禁的过着每一天。
伊墨将季玖死死搂在怀里,怀中人的呼吸声是忍耐的沉重,肢体是僵死的干硬。
夜深了。
季玖不着一缕棉丝的躺在榻上,身侧那人将他搂着,同样的光口裸。薄被里的肢体是被迫交缠的,季玖的额上泌出大滴汗水,湿润了额角。
由始至终,伊墨都用臂膀将他在怀里锁紧了,仿佛怀抱着稀世珍宝,小心却又用力的紧缚,像是害怕被人抢走。偶尔低下头来,在那潮湿额上舔过,尝到的汗水有一股咸味,咸到让他舌根发苦。动作里有散乱的发丝撩过他的唇边,伊墨在上面轻轻吻着,姿态是他与季玖都看不见的虔诚。
季玖的眼睛始终是闭的,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眼里的自己。这样的事连同今夜他也才经历两次,无从分辨好坏,无从分辨轻重,也没有这份心思。
却不知道身上那人由始至终,都小心而轻柔的动作着,一如猛虎细嗅蔷薇。
第六章
远处的鸡鸣声划破黑夜,黎明到来时季玖睁开眼,枕畔多了一人,那人将他抱在怀里,正闭眼睡着。他睡得极沉,连季玖醒来也不得知,季玖对眼前陌生一幕发了好一会愣,待看清那人面目时,顷刻翻身而起,抓了衣物胡乱套上,连鞋都不及穿,赤着脚奔了出去,像是有猛鬼野兽在穷追不舍,奔跑时带起一片尘土。
军营外是有一条河的,因地势之故,河水并不清冽,泛着一股沙土的浊黄。河岸一里地外有村落,因河水不洁,家家掘井用水,这河水就成了军营里洗刷牲口们专用的水源。
季玖一口气奔到河边,而后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跳进了河里。
随他一路奔来的侍卫登时呆了,看着沉入水底的将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不容易醒过神,正准备开口唤人救命,才想起自家将军水性好得很,除非被人摁着脑袋绑了手脚,否则哪里会淹死呢?所以,将军必定不会是寻死的。那他这是做什么?天蒙蒙亮从军帐里冲出来游泳吗?太不可思议了。
那侍卫在岸边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蹲身冲着泛起涟漪的河面唤道:“将军,将军,将军?”
季玖一口气郁结在胸口,将自己沉进了水底,水流四面挤压着,直到胸腔像是要炸裂开般,才猛地跃出水面,甩了脸上水迹,看着岸上那团黑影,默了好一会才道:“心烦,来洗个澡。”
那侍卫又呆了呆,才道:“将军,这河虽是活水,军中到底都是拿它洗刷马匹、夜壶……您何必在这洗澡?”也不嫌脏。
季玖笑了一下,脸色在暗处也看不清,却莫名的说了一句:“这水比我干净。”
侍卫不懂,季玖懂,季玖不再说什么,重新沉进水里。一口气也不知憋了多久,脑中都嗡鸣了,才恍惚着睁开了眼,浊黄的河水涌入眼眶,他的眼睛瞬间酸涩起来,连带着口中都泛起了酸涩的味道,难以忍受。
他这人,二十多年心高气傲,连名满江淮的花楼第一美人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却屈居人下,成了妖怪的禁脔,如何受得了。若不是性子一贯坚毅,只怕是寻死的心都有了。
季玖在河中泡了一个时辰,天色大亮了,才取过侍卫送来的换洗衣物,认真穿戴好了,披着湿漉漉的发回了营中。
从河里起身时,季玖看到了站在岸边柳树下的那人。这是伊墨第一次在阳光下出现,一袭黑袍裹身,披散着乌黑长发,阳光自柳树枝条中漏下来,斑斑点点的洒在他身上,道不出的尊贵,宛若神祗降临人间。却惊不起季玖一丝惊艳感,他的心情却已经平复了,眼神波澜不惊的从他面上扫过,仿佛那只是空气,淡定的自他面前离开。
季玖知道自己现在拿他没有办法,但他从来就不是遇事退却的人,办法一定会有的。他坚信。只是三月过去,留在京中打听那道人的心腹却始终无消息传来,季玖知道必是找不到了。却又怀疑,自己手下暗探,莫说是一个小小道人,就是宫闱之事也能探听得到,怎么这次就失手了?或许是着意躲着也未必。
这个念头一旦浮出,季玖心里就有了计较。立刻撰书信一封,绑在鸽腿上,飞出军营。
又是两个月时光,季玖收到了回音,道人找到了。
捻着字条,季玖不是不得意的,他不过是使了诈,着人传谣言道城外村落里有鬼怪害人,已死了几条人命,而后暗探们埋伏下去,果然等到了来降妖的道士。天罗地网,逮个正着。
但那道士什么都不说,只满脸恼怒的要见季玖本人。季玖原就是要见他,自然愿意。立刻回了信去,请他到边塞城中一叙。后又有信来,说是人已经到了。
换了轻袍便服,侍卫牵了马来,季玖驾着马刚奔出练兵场,就见军营门口处有两人站着,似乎为何事争执不休。其中一人季玖认识,是军中伍长,另一人却一身黑色武装,背着蓝色包袱,手中提了一把剑,侧脸看去,却陌生的很。
季玖心中好奇,问他们何事。
那伍长满脸羞恼的指着那人道:“这小子蛮不讲理!军中现在又不募兵,他却非要跑来参军,我让他晚些时节来,他还赖在这里不走了!”
季玖也有些意外,跃下马走到那人面前,只看了一眼,忍不住心中赞叹好儿郎!这人猿背蜂腰,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季玖问:“何处人?”
那人道:“雍城。”
季玖又仔细看了看他,虽是年青人,身形高大却无蛮横鲁莽之色,反倒是眉眼间有一股从容,或者说是内敛,刚刚与伍长争执也是不温不火,更显得出众。季玖起了爱才之心,就让他留下了。命那伍长带去录名,与兵士们一起操练。吩咐完了,又道:“即日起粘贴告示,军中募兵。”
伍长愣了一下,道:“最近没有战事啊。”
季玖笑了笑,“很快就有了。”说着重新上马,策鞭而去。
马蹄扬起一缕尘土,仿佛一缕黄绸,隔开了视线。那年青人本该随伍长去录名入军籍,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望着马上驶者的背影。
伍长走开两步,又走回来,拽了他的手臂道:“看什么看,那是我们季将军,军里两位季将军,这是小将军。好看是吧?别看他笑眯眯的,练兵时候有你受的!真是年轻人,在家有什么不好,偏要来参军……”一路说着,一路嘀咕,还琢磨着刚刚那句“很快就有了”是什么意思。
青年人被他拉着,也不计较,脸上仍是平静的,偶尔回首,那边的马与人俱已消失在路的尽头了。这才听见伍长的嘀咕,心里忍不住想,他严不严厉,我比你晓得,你又没被他打过掌心。
季玖入城,进了茶楼雅室,刚点了一壶花茶,室门就被推开了,两人一左一右,如墙壁般裹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进来,见了季玖连忙行礼,恭敬的唤了声:“大人。”
季玖让他们退下,又做手势请道人坐下,亲自斟茶,笑着说:“仙家难请的很。”
道人恨恨,“难请不也被你‘请’来了,”略顿,终是忍不住心里那口恶气,补了一句:“你除了诳我,就是讹我,你这劣根什么时候能改改?”
季玖一挑眉:“我只记得这一回,哪里还有诳你?”
道人噤声。
季玖见状默了片刻,道:“仙家是明白人,出尘之人不与我这等凡夫俗子计较。不若敞开天窗说亮话,你知道些什么?”
许明世心想我才不告诉你。其实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都觉得不合适。怎么会合适呢?他们记忆里的沈清轩,已经成了现今的季玖,容貌不改,性情也没变,从使诈绑他这事就能看的出来。可季玖却又不全是沈清轩了。那世的沈清轩,所有的好,都是对着他们的,所有的恶,都展露给外人。而今世他们却成了外人。
我们成了外人——许明世忍不住深叹,他是知道自己的,曾经对那世的沈清轩生过爱慕之心,却被蛇妖捷足先登,也怨过,但到底是修道之人,自知不该涉及爱恨,自我控制与外力因素,这份感情渐渐就被时光磨砺成一份亲情。这么些年,见那蛇妖日复一日的寻觅,受着情思之苦却不自知,也就恍然大悟,他不曾得到,未必是祸。那些情愫,就彻底淡然,倒是对那蛇,那狼,还有眼前这人,都起了悲悯之心。是悲悯,也是爱。他爱世人,爱自然万物,爱万物生灵。
他真正成了道家修仙之人。只是性格活泼,骨子里的性子泯灭不掉,所以才在人间辗转逗留,扶危济困。
到底没有真正羽化成仙,还是人皮肉身,所以又着了这一世沈清轩的道。许明世现下真觉得,大蛇不冤,栽在这样的人手里,真是不冤。
季玖见他脸上表情变幻,最后又发呆,忍不住出声道:“怎了?”
许明世回过神来,看他许久,点了点头说:“我倒是能告诉你一些。”
“请讲。”
“你手腕上那印子,是前世被蛇咬的。”许明世望着他腕间,道:“你泼了那蛇一盏茶,他掉头咬你一口。本该是恩怨相抵,这痕印不该带到你的今生。却是你自己执念太重,非要强留那蛇,所以这痕印就随着你一起出生了。”
季玖愣了愣,看着手上痕印,想了片刻,道:“没了?”
“前世你叫沈清轩,是大富人家的公子,按你的命格,本该是大富大贵,你却为……为那人,舍了前程功名,只为陪在他身边。”
季玖皱了皱眉,“‘那人’?是何人?”
许明世却没搭理他,只捡自己能说的说,继续道:“因为前世你命中贵气不曾展露,今生你成为将军之子,补了那富贵命格。只是你这一世,虽富贵显赫,却杀孽太多,命就短了。所以……小将军,还是放开心怀,将这剩下十几年好生过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