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纹扭丝剑出鞘,卢雅江顷刻就奔至那少年面前,只见那少年衣衫褴褛,脸上全是土灰,正抱着膝盖哀声叫疼。
卢雅江微微蹙眉,剑一横,点上那少年的喉间,寒声道:“你是谁?竟敢动我的马?”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一愣,旋即露出害怕的表情:“赤炼魔使!”
卢雅江疑惑地打量着他。
少年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的剑锋,没推开,脸一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呜……怎么又是你,你杀了我师父和师兄,害得我天天饿肚子,你又欺负我,让你的马把我甩在地上,呜……”
卢雅江嘴角抽了抽,眯起眼仔细盯着他瞧,还真看出些眼熟劲来:“你是……”
少年怯生生地说:“我叫金小翔。”
卢雅江杀过的人不少,自然不记得这号人物,冷冷道:“你为什么偷骑我的马?”
金小翔又开始抽泣:“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我走不动了,我要去燕溪山庄,那里好远,我想骑马,呜呜……”
卢雅江听到燕溪山庄的时候不禁愣了一愣,忙道:“你去燕溪山庄做什么?”
金小翔眨眨眼睛,一串豆大的泪水滚落,把他脸上的污泥冲去些许:“听说燕溪山庄消息灵通,我要去找月见草救人,所以想去问他们那里能找得到月见草。”
卢雅江大吃一惊:“你找月见草?你要救的人是谁?”
金小翔抽噎了一下,道:“我、我父亲。”
“废话!”卢雅江不耐烦道:“你父亲是谁?”
金小翔被他呵斥,吓了一跳,眼里又积了一汪水,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是、是一个白衣人,他告诉我,我父亲中了毒,只有月见草和金环蛇胆能救他,我、我就去找……”
若金小翔说的是个无名小辈,卢雅江便索性杀了他,可偏偏这金小翔疑惑颇多,卢雅江越问越狐疑,索性挪开了指着他的剑,一把把他拽起来,吓得金小翔手脚并用地扑腾:“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煮鸡蛋给你吃,大侠饶我一命!”他这一挣扎,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被卢雅江扯下来一半,露出少年光洁细腻的后背。卢雅江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背部的正中间,长着三颗连续的黑痣!
卢雅江喝道:“别动!”一把压住金小翔的肩膀,伸手在他背上搓了搓,搓掉一层污垢,却没搓掉三颗痣。那的的确确是痣,而不是沾上去的污渍。
卢雅江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惊诧地打量着他看,片刻后道:“你……先去河边洗洗脸。”
金小翔害怕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挪到河边,用干净的喝水把手脸洗了干净。
卢雅江仔细打量他的容貌。他的脸型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稚嫩未去,骨架稍开;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的,似乎一眨眼就能落下泪来;鼻子很挺,嘴唇粉粉嘟嘟的。这么看来,跟韩骋竟有四五分相像。
卢雅江道:“白衣人是谁?你父亲又是谁?”
金小翔怯怯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小是被苍山派的掌门捡回去的,听说他们捡到我的时候我才一岁,被人丢在丰谷河附近。几个月前,有一个长得神仙一样白衣人找到我,他说我有父亲,可我父亲快死了,需要月见草和金环蛇胆才能救活,然后就跑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想去找找看月见草。”
卢雅江想,那白衣人大概就是尹言了。金小翔的说辞,与当初韩骋的说辞倒是吻合了,但韩骋并不是韩江的儿子,自己才是,既然韩骋弄错了身份,那金小翔也是韩江的孩子,也就是自己的亲生弟弟了。
他问道:“那白衣人长得什么模样?”
金小翔想了想,道:“他长得什么样子我倒是不记得了,就记得他很好看,但是也很煞人,他一说话,我就觉着凉气往身上钻。”
卢雅江越听他说就越觉得像尹言。他脑子里很乱,一时不知道该拿这个少年怎么处置才好。
金小翔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这么乖,你问我什么我都告诉你,你不杀我了好不好?”
卢雅江哑然失笑,片刻后道:“我不杀你。”
金小翔摸摸肚子,试探地说道:“你真好。可是你不杀我,我也快要饿死了,你救救我,给我点吃的好不好?”
卢雅江从包裹里掏出一块干粮饼递给金小翔,金小翔接过饼咬了一口,啪嗒一坨眼泪落在饼上。他喷着饼屑哽咽道:“大侠你真好,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喜欢你!”
卢雅江嘴角抽了抽。如果这家伙真的是自己的弟弟,自己怎么会有个这样的弟弟?
金小翔吃完了饼,满足地揉了揉肚子,突然啪的一声,一枚黑色的东西从他腰间落了下去。他赶紧弯腰去捡,卢雅江比他更眼疾手快,捡起那东西,定睛一看,瞬间愣住了——这东西卢雅江很熟悉,他和韩骋在一起的那几个月里,每天都看见韩骋贴着带着这物事!是五轮派那枚印着韩字的血玉佩!
他颤声道:“你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金小翔怯怯地说:“是那个白衣人给我的。”又道,“大侠,你能不能把他还给我,我还打算拿他当口粮呢。我找人估过价了,这玉佩起码能换十斤大米。”
卢雅江身形晃了晃,勉强稳住了。一切都太诡异了,他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块玉既然到了尹言手里,也就是说,尹言已经见过韩骋了。他有没有像救韩江一样救下韩骋?还是将韩骋当做出岫山的叛徒给杀了?可是为什么他不把这块玉佩交给自己,却要交给金小翔呢?不过看到了这块玉佩,卢雅江就更加能肯定,金小翔就是自己那个传说中的弟弟了。
卢雅江前二十年都无父无母地过着,如今骤然有了父母,父亲还活着,又冒出来一个弟弟,真是叫他好不适应。他半晌才消化了这件事,心道尹言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目的,既然尹言告诉金小翔月见草的事,那说不定金小翔在这里撞见自己,也是尹言的安排。既然如此,或许他应该带着金小翔一块上路。只是他不知道,其实他不知道的事情尹言比他更加不知道。
他在金小翔怨念的目光注视下将玉佩贴身收了,从行李里取出一件换洗衣物丢给金小翔,道:“你先换身干净衣物。”
金小翔虽然长的嫩,但是个子却不矮,身形与卢雅江差不多,他穿上卢雅江的衣服,倒是正正好好。
卢雅江道:“上马跟我走。”
金小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大侠,你要带我去吃东西吗?”
卢雅江嗯了一声,催促道:“上马。”
金小翔一脸幸福地笑了:“大侠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70.
金小翔坐在马前,卢雅江坐在他身后,天色变暗之后,因看不清路色,不得不放缓了马速慢慢骑行,金小翔便趁机靠在卢雅江的怀里,枕着他的肩膀打瞌睡。
卢雅江认识这个弟弟才刚刚不过一天,这个姿势太过亲密,让他有些不适应。然而虽说不适应,却没有抗拒的感觉。只是卢雅江抱过的人不多,尚不能从中总结出经验来,他更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平时对他冷言冷语的堂堂魔教教主会不停变幻身份潜伏在他的身边逗他玩。
卢雅江推了金小翔一把:“起来,别睡我身上!”
金小翔被他弄醒了,侧过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卢雅江漠然地选择了无视。
金小翔迫不得已打起精神继续赶路,然而走了没多久,他的脑袋又开始一晃一晃,最后轻轻落在卢雅江的肩膀上,睡着了。
卢雅江颇有些无奈,然而看金小翔年纪还轻,又一脸疲倦,犯困也是常理,他竟有些不忍苛责。
过了一会儿,马停了下来,卢雅江从马上飞了下去,失去倚靠的金小翔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猛然惊醒了,捂着撞疼的脑袋哎哟哎哟直叫唤。
卢雅江原是打算给他个教训,正待嘲讽他几句,却见金小翔又开始哭鼻子了:“呜呜……你又欺负我,魔教的人都是大坏蛋,呜……”
卢雅江吼道:“别哭了!”
他这一吼,金小翔却哭的更欢脱了。一开始是闷着的呜咽,哽了两声以后开始放声大哭,雷声大雨点小,眼泪倒没出多少,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像一个犯了错事的小孩被母亲用竹板打屁股以后的反应。
卢雅江额角青筋狂跳,然而他不擅于处理这种事情,出岫山上从小到大没见过一个爱哭的,也没一个敢哭的,哄孩子不是他的拿手戏,他只会简单粗暴地应对。噌的一声,软剑出鞘,卢雅江摸着剑身冷笑,一字一顿道:“你敢再哭一声试试。”
金小翔不嚎了,捧着脸瞪大眼睛看着他,为了憋泪笑脸绷的紧紧的,嘴唇都快咬破了,豆大的泪珠子还是一颗颗往下落。卢雅江杀人的时候都没有觉得自己如此作恶多端,金小翔此刻的眼泪控诉让他有种自己该入修罗地狱的罪恶感。
卢雅江收回剑,懊恼地皱了皱眉头,道:“睡一觉,天亮了再继续赶路。”
金小翔摸摸肚子:“我饿。”
卢雅江把干粮袋丢过去。
金小翔立刻破涕为笑:“大侠你真好。”
卢雅江不太喜欢大侠这个称呼,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何况他是个魔教中人。他一边捡树枝一边道:“别叫我大侠。”
金小翔歪着脑袋想了想,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那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卢雅江捡树枝的动作停了一停:“……随你。”
过了一会儿,卢雅江将火生了起来。
教主大人活了二十来年从来没这么畅快淋漓的哭过,从前他身上便是被人捅个窟窿出来,连眉头也不能皱一下,这回将积累了二十年的泪水都释放了出来,倒觉得怪累的,遂吸吸鼻子,道:“哥哥,我渴。”
卢雅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从包裹里翻出水囊丢过去。
两人默默地对着火堆坐了一会儿,卢雅江用树枝拨了拨火,突然开口:“你多大了?”
金小翔乖巧地回答道:“十七。”
卢雅江又问道:“你从前在苍山派?”
金小翔点点头:“我是从小被苍山派的苍山派的掌门捡回去的。”咬了咬嘴唇,眼泪又开始酝酿了,“可我是捡来的,没有父母,他们都欺负我,不教我学上乘的武功,还让我打杂,每天烧水砍柴,还要煮鸡蛋给他们吃。不过,你把我的师叔师伯们都杀了。”
卢雅江侧头看着他。他也是从小无父无母,他身边人都是这样,他从小没受过别人的疼爱,可是他曾经看过尹言温柔地对其他孩子说话,弹琴给他听,还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摸他的头发。那时的他多么羡慕那个被尹言宠爱的孩子,所以他是可以理解金小翔的。
金小翔往他身边挪了点,拽着他的衣角,小声道:“你要真是我哥哥就好了。”
卢雅江收回视线,盯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出神。
没多久,金小翔困了,紧挨着卢雅江睡下了。他一睡着没多久,卢雅江便从包裹里取出一枚烟筒点燃了,白色的烟雾袅袅升天,即使是在黑夜中也十分醒目。放完烟,他便开始盘腿打坐。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只白色信鸽飞了过来,卢雅江跃起,在半空中捉住那只信鸽。他拔下一根鸽子的羽毛,用羽根沾了朱砂和水混出来的颜料,取出一块布,开始写信。这封信是写给尹言的,他写下了途中遇到金小翔的事情,询问尹言这是否他的安排,自己该如何对待金小翔,以及向教主问安。写完之后,他把信塞进鸽子脚上的小筒里,信鸽拍拍翅膀飞走了。
做完这些,卢雅江也有些困了,在火堆附近睡下。他刚睡了没多久,便感觉有人挪了过来,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却是金小翔。金小翔眨巴着纯洁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哥哥,我有点冷,我能不能抱着你睡?”
卢雅江道:“滚开,自己睡。”
金小翔撇了撇嘴,却没有离开,拽着卢雅江的衣角睡下了。卢雅江懒得管他,也闭了眼继续休息。过了一会儿,金小翔又挪近一些,再过一会儿,他贴到卢雅江的背后。
翌日一早,卢雅江醒来的时候,身边人睡得四仰八叉,一只腿还搁在他腰上。他不爽的把那条腿丢了下去,金小翔一下就惊醒了,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跪坐起来,左右张望,确定周围没有敌情,这才松了口气,睁大无辜的眼睛看着卢雅江。卢雅江被他这样一看,一肚子的起床气消了大半,冷着脸道:“准备走了。”
他们到附近的小溪里洗了把脸,又吃了点干粮填饱肚子,就上马继续赶路。
过了两天,卢雅江收到了尹言的回信,信里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带金小翔一起去找月见草。第二句卢雅江不太明白,尹言写的是:你若保持良好心态,教主就会一切安好。
卢雅江左想右想想不明白尹言话中的深意,只作是高晟风关心自己,心情不由得明朗起来。他想将信丢进火里烧了,想了想却没有这么做,折好以后收进了包裹里。他看了眼坐在一旁开开心心烤麻雀的金小翔,心情不赖地说道:“喂,我也要去找月见草,我带你一起去。”
金小翔想也不想就道:“好啊,哥哥你要保护我。”
卢雅江笑了笑,又板起脸,不屑道:“自己管好你自己的狗命,别给我添麻烦。”
71.
再赶了一天路,进了城,卢雅江找了个马商,要给金小翔置办一匹马。毕竟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两个大男人总是共乘一骑着实腻歪的慌。
可金小翔却不想买马。他和卢雅江骑一匹马骑的正舒服,每天都被卢雅江圈在臂弯里,马速慢的时候还能靠他怀里睡上一觉,别提多舒服,要是买了新马,可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
于是当卢雅江让金小翔试马的时候,金小翔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我不会骑马。”
卢雅江皱眉:“你自己一人在外走江湖,连马都不会骑?”
金小翔撅着嘴嘟囔道:“才不是自己一人闯江湖呢,是你杀了我师父师伯以后,我不敢回去,才会流落江湖……”
卢雅江想起上回金小翔偷他的马,还笨拙地从马上摔下来,想来苍山派那些老头连怎么骑马都没教过他。这样一想,他的语气的放缓了一些:“我教你。这一行去取月见草,路途遥远,你总要学会自己骑马。”
金小翔的嘴撅的更高:“哥哥带我一起骑有什么不好?”
卢雅江皱起了眉头,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不耐烦地喝道:“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学你就学!”
金小翔无法,只得乖乖跟着他“学骑马。”
卢雅江把马牵着,让金小翔上马,金小翔摇摇晃晃踩着马镫上去了,一脸紧张的要哭的表情:“哥哥,我好怕。”
卢雅江道:“不准哭!”
金小翔咬着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
卢雅江先牵着马慢吞吞地走了一圈,然后他加快速度跑了起来。马速一快,金小翔就开始摇摇晃晃,然后一个飞身从马上“摔”了下来,直扑卢雅江背上,差点把卢雅江扑倒在地。
卢雅江气的够呛,用力把他甩了下来:“继续骑!”
金小翔瘪瘪嘴,又跨回马背上。不一会儿,他又扑了下来,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卢雅江身上,伊伊呀呀乱叫。卢雅江手脚都被他箍住了,额角青筋一跳一跳,耐着极大的心道:“下来,继续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