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钩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平静下来,慢慢宣布了答案:“这是刊登了《人如灯灭》的……头版。”
良久,陈苏木几乎除了掌声和欢呼以外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只记得自己和其它人一样,站在椅子上将巴掌拍得麻木,看见
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人将谢沉钩淹没,抢着那张绝无仅有的报纸拼命挥动。
他在人潮的间隙里看到谢沉钩略微苍白的脸一闪而过,不确认此刻他到底是什么表情。但是他自己却绷紧了身体去克制眼底里的
潮热,仿佛一个终于面对圣像的朝圣者。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奖,谢沉钩昨天说的请客烟消云散了。晚上自助餐时陈苏木压根儿就没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原本也无甚期待
的陈苏木与广告部的几个人勾肩搭背的将那堆三文鱼与粉丝扇贝分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嗷嗷叫着扑向了小牛排,吃得十分心满意
足。
谈到晚上的节目表演,陈苏木便立刻僵硬了,擦擦嘴就揣了房卡往住处跑。刚跑出自助餐厅,瞥见门外匆匆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回望了一下,黑色大衣的人正匆忙的朝自助餐厅走去。
11.三节棍
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苏木在混乱的活动现场生死不如的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哀嚎。旁边李文苏早喝大了,拎着只洋酒瓶子外带个杯子,跑到每一桌
上兜转,遇着个闲人,不管熟不熟悉,就将酒瓶往对方桌子上一顿,然后简单一个字:“喝!”
朱云光采照人的在报社高层那一桌上谈笑风生,行酒令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堂。
洪桥还没换下演出服,穿着印满小桃花的民国褂子,揪着俩长辫子跟一堆还处于表演状态的姑娘们合影留念。
老方早溜了。
陈苏木倒没醉,但是他头痛。为什么呢?因为表演三节棍,被自己的棍子打到了头……
虽然被打后他依然保持了淡定,面无表情的将整个哼哼哈嘿表演完毕,将现场气氛推到一个小高潮,但事后的那个痛啊……回忆
起来那个丢人那个囧啊……
他们知道得太多了……他趴在那里恨恨的盘算着要不要灭口,眼神却紧跟着那位到处找酒喝的李文苏,随时警惕他做出任何有碍
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事情。
然后他看到了不远的记者堆里,坐在椅子上沉默的谢沉钩。照理说下午拿奖拿到手软,又经历了那么一场煽情的发奖秀,这厮应
该意气风发得万马奔腾才对。但此刻这位骑士先生沉一张脸,白净的面皮上一丝笑意也没有。碰见有人来敬酒,他便微微抬起手
将杯子轻轻一磕,一扬脖倒进喉咙,喝完亮亮杯子,嘴角挂起客气的弧度。
陈苏木托着腮,遥遥看着这位甚至称得上清秀的男人。他抬手的一举一动在陈苏木眼里被放大,那端着杯底的清瘦手指的骨节与
线条简直让人离不开视线。虽然隔着距离,但陈苏木很笃定自己能看清上面修长的骨骼构成,神经的分布,以及那泛白的皮肤上
细微的纹路。
李文苏不知何时扑了回来,抱着陈苏木的头嗷嗷乱叫。陈苏木闻到一阵强烈的酒气,十分郁结,将李文苏猛推开就站了起来。
“苏木——”李文苏抱着陈苏木的腿放起赖来。陈苏木简直无语了,将李文苏拽起来,“喝死你!”
“喝……喝不死~”李文苏贴着陈苏木摇晃手指,他梦游似的转了个圈,忽然发现新大陆一般的指向谢沉钩那一桌,陈苏木心里
警铃大作,李文苏已经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轩尼诗,拖着他往那边走去:“谢……老师的酒还没敬呢……走……”
陈苏木只得半扶着李文苏往那边挪过去。
“谢……老师!”李文苏豪气干云,将杯子猛的往前一送,“敬……你!”
陈苏木只得忐忑的看着谢沉钩笑,然后举起了杯子,“谢老师,恭喜你今天拿奖!”
谢沉钩坐在那里,依然沉着面色,走近了看,眼底仿佛有些阴沉的倦怠,他看了看陈苏木的杯子,顺便打量了琥珀色的杯子后面
那个年轻男孩略带歉意的表情,脸上慢慢浮出一层笑。他借李文苏的轩尼诗到了一杯,碰了碰李文苏的杯子,又碰了碰陈苏木的
杯,然后略微举了一举,“干杯。”
依旧是干脆的酒入喉咙,陈苏木暗暗讶异谢沉钩的爽快,正准备清了自己的酒,就听到身边轰的一声,李文苏挂倒在地。
于是他赶紧手忙脚乱的将李文苏扶起来放在椅子上,然后打电话叫老方立马过来,好把这个酒鬼背进房里去。电话挂断,他才想
起来应该跟谢沉钩道别,转头却发现谢沉钩似笑非笑的直盯着他,身上不由得寒毛倒竖。随后他发现谢沉钩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他敬的酒还没喝呢,赶紧又端起杯子说了声对不起,一仰头灌了下去,这才又去架那个标本一样的李文苏。
谢沉钩拍拍手站了起来,看起来前面那些酒并未让他收到什么影响,他稳稳当当的走了过来,弯下腰架起李文苏的另一边肩膀,
“我帮你送一下。”
这人吧,醉着的时候基本跟死猪差别也不大了。陈苏木和谢沉钩咬牙切齿的将李文苏拖出了会场,就瞥见老方叼着烟急急火火的
来了。走过来一看,连连寒暄着说谢老师怎么能麻烦你呢,然后顺手就将谢沉钩那一边接过来。老方腰粗膀圆的十分得力,陈苏
木顿时觉得自己肩膀上的重量轻了一半。
谢沉钩寒暄着告了别,半眯着眼睛看一老一少一猪(李文苏:TT)艰难远去的背影。海从黑夜的边缘拍来一阵阵模糊而坚定的声
音,仿佛沉闷的心跳。天上几点星星,在海风里抖索着微不可见的光。下午电话那头的自嘲又浮现在耳边,他从大衣里摸出烟点
上,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厅里传来喊他的声音,他充耳不闻,将烟静静抽完,这才转身走进去。
陈苏木从老方那儿出来,本想直接回去洗洗睡算了。后脑勺被三节棍拍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他揉了揉头,想起来自己的包和
三节棍都落在了宴会厅,便折了回去。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嘈杂的人声,这帮人不知道要折腾到几点才能消停,他觉得头更痛了,伸手推开厚重的门。
然后他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谢沉钩和另一个记者张勇正剑拔弩张的对峙着,各人后面都聚着一团人将他们分别牢牢制住。张勇赤红着一双眼,眼角隐约还浮
着可疑的红,他奋力的想挣脱身后的钳制,嘴里兀自在不停的咒骂着什么。身后一群人一面努力拽着他躁动不安的身体,一面焦
急而无奈的劝说。而谢沉钩站得笔直,紧绷着身体,双眼冰凉的睥睨着对方,他身后几个人在用力从他手里拉扯着什么东西,可
谢沉钩攥得太紧,那东西始终没扯下来。便有人不断拍着他的肩膀说:“算了,算了,都是同事一场。”
“算了?!”张勇闻声大怒,差点就要挣脱了钳制扑过去,“他妈的他准备打死我你们没看见?你他妈的还说算了?”
谢沉钩一声不吭,手里仍然攥着那个东西。
陈苏木靠近了一看,心凉半截,他的三节棍。
“谢沉钩,我们也算是朋友一场,我瞎了眼!妈的!”张勇挣扎着咒骂,众人纷纷抱住他,几个人在努力的大声劝解。
最终这场对峙以张勇的逐渐平息而走向尾声,谢沉钩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慢慢放松,在几个人的推搡下往门口走了几步。
陈苏木识相的往旁边让了一步。
谢沉钩提着那柄棍子走得极慢,携着浑身低气压。后面几个人小心翼翼的走成一个半包围圈将他与张勇那边牢牢隔开,深怕再有
个什么瓜葛。
走过陈苏木身边时,他仿佛觉得谢沉钩的视线往自己这里瞟了一眼。但他觉得自己也许是花了眼。
“苏征原他就是活该!”原本已经被众人拉走的张勇忽然挣脱,对着门口又吼了一声。
谢沉钩猛的刹住脚,提着三节棍拨开众人转身就扑了过去。
12.临海
“苏木~陈苏木~”洪桥捅了捅他,又捅了捅他。
陈苏木顶着一头闹哄哄的小蜜蜂似的耳鸣,头疼欲裂的随着洪桥的推搡左右摇晃。
“你昨晚日理万机还是怎么的?”洪桥十分不满,“来,给姐姐八卦一下。”
“我昨夜操劳过度,”陈苏木翻了个白眼过去,“你满意了?”
“满意。”洪桥诚恳的点了点头。
陈苏木有气无力的插上耳机,调开音乐,靠在座位上开始游神。
谢天谢地,报社在惨绝人寰的两天会议后终于想起来大家还身处在一个度假胜地,于是第三天,姑娘小伙子们终于可以穿着……
呃……厚重的外套在海边看水天一色了。
冬天的海闷是闷了些,但天气晴朗,海面浮起点点金光,一眼望去,水面开阔,怎么也比关在水泥森林里要来得舒服。
呼啦啦的冰冷海风丝毫干扰不了姑娘们展示自己的热情。厚风衣,飘逸!长围巾,文艺!风吹眯了眼,迷离!头发乱七八糟,风
情!长靴,气质!脱掉长靴,洒脱!
总之,一切放纵都是有理由的。
陈苏木还是头痛。除了后脑勺上的痛,还有夜晚失眠带来的神经性的抽痛。整个脑袋像被罩上了紧箍咒,正在单曲循环播放着紧
箍咒。
他找了个大点的岩石背风坐了下来,一面塞着耳机听歌,一面拼命掐揉自己的头。
摸到脑后的疼痛时他想起来自己的三节棍,顺带就想起了昨晚最后的那惊世骇俗的一架。
当时谢沉钩提着棍子猛的扑过去,陈苏木觉得这下张勇铁定非伤即残了,结果谢沉钩这枚高速炮弹被众人光速集结成的人盾牢牢
截住,张勇被几个人拽在人盾后面,显然十分惊骇,却有有一丝无法形容的悲伤。
“还轮不到你来说苏征原。”谢沉钩冷冷的提着棍子,“别让人寒了心。”
陈苏木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给震惊傻掉了,因为他站在围观的群众里,心里反反复的念叨着:我的三节棍我的三节棍……
他不自觉的在脑海里反复播放着那个瞬间,发力的刹那腰部急速拧转,肌肉收缩——凶狠、流畅,却不可思议的充满一种洁净的
优雅。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他被自己的感慨给囧住了,深觉如邓拓先生地下有知,定会愤然诈尸将他就地正法。头
部难以忍受的一阵阵发痛,他发了狠,对着疼痛的太阳穴用力捶了两拳,眼前立刻金花四溅。
远远的他看见两个人站在海滩的边缘,仿佛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对对方点了点头,那个人便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
后离开。剩下另一个人站在那里,手插在兜里,垂着头,不知是看沙滩还是看浪花。
陈苏木发觉的时候,他已经在朝那个人走去了。即使隔得远,他依然能从身形举止上明确的知道,那个裹在黑色大衣的笔立身影
是谢沉钩。
快接近时他放慢了脚步,颇有些小心翼翼。
谢沉钩一转脸就看见这个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明目张胆走过来的小年轻,他看着陈苏木怕踩痛了砂子似的往自己这边挪,眼底浮起
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远不算得一个容易亲近的前辈,此刻面对来人也只是微微蹙了眉头。没想到陈苏木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就咧嘴笑了,朗朗喊了
一声:“谢老师。”
这种带着点天真的淡定如同一个线性代数的答案,简洁明亮。
谢沉钩觉得讶异,这囧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在二与乖觉之间自然转换的?
“陈苏木。”谢沉钩微弯了嘴角。
“呃……我的棍子呢?”陈苏木仍然选择开门见山,直接了当。
谢沉钩也坦白从宽,沉声道,“我扔了。”
“哦。”陈苏木撇了撇嘴,“那我的饭呢?”
谢沉钩皱起眉头,脑细胞光速奔腾了三圈才想起来自己曾说要请他吃饭,结果因为苏征原免职的消息给他的震动太大,导致他只
顾着给苏征原电话而放了人家鸽子。
“我找过你。”他不想解释。
“总之我吃的时候你不在。”陈苏木一呲牙。
谢沉钩顿觉有趣,“今晚请你。”
陈苏木递了一个“得了吧”的眼神过去,打了个大呵欠。他找了位置坐下来,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拍拍地上的砂子,“谢
老师你站着不累吗?”
谢沉钩皱着眉打量了一下砂子,这才在离得不远的地方坐下来。
“我有刺?”陈苏木瞪眼。
谢沉钩指了指地上,淡淡说,“湿的。”
陈苏木看了看地上,一声不吭的挪了过来。
“谢老师,你会打架?”沉默很久后陈苏木问。
“男人天生就会吧。你看圣斗士没,”谢沉钩收了收手臂,看着远处的海岸线,“有一集说伤痕是男子汉的勋章。”
“蜥蜴座的美斯狄说的嘛,被小强打了个半死。”陈苏木亦看着远处,嘴角挂满回忆的笑。
“是星矢说的。”
陈苏木笑着一低头,旋而转脸去看谢沉钩。他一向清淡的脸上此刻带了些生动的表情,仿佛被微风吹过的一弯深潭。
“谢老师,你以前有没有过理想?”陈苏木忽然问得没头没脑。
“理想?”谢沉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淡淡笑了,“什么叫以前有没有?”
“就是小时候那种,想要以后当个什么家之类的。”
“我想一下,”谢沉钩自觉有些好笑,他想了想,然后数了起来,“先是科学家,再后来是解放军,再后来是作家。最后,”他
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轻笑,“如你所见,现在是本报的红牌。”
但回应他的却是沉默。
谢沉钩静静等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的认为自己应该主动一下,便扔了两个字出来:“你呢?”
“……”陈苏木鼓着腮帮子忍了半天,忽然转过脸来,笑得一脸的小人得志,“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半天!”
13.那什么和牌坊
他站在街头,离报社大门几米远的路边。
路边新修了花园,数周前干枯稀疏的花草让陈苏木一度给判过死刑。但这会儿,他站在这片生机盎然的花草中间,扶桑花大朵大
朵的红着,不知名的树抽长着妖娆的枝干,在蓝天白云下枝干处的扭动充满一种自然生命特有的流畅与力道。
什么时候才能精准的捕捉到这种线的弧度呢?陈苏木挎着包,十分惆怅。
然而迟到更让人惆怅。陈苏木掏出身份卡,匆匆往报社走去。
自从朱云有天心血来潮的说要整饬风纪以后,便指示新来的小同事淘宝了一个指纹打卡机,成天盘踞在打印机的旁边,早上一过
了9点就发出幸灾乐祸的咔咔声。
陈苏木几次明目张胆的端着茶杯虎视眈眈这台机器,准备一抖手将茶水泼在上面。
朱云站在背后温柔的鼓励:“倒啊~不要犹豫~这手轻微一颤抖,那水不就下去了嘛~倒吧倒吧~”
陈苏木军人似的转身,迈着正步回到位子上。
他去年年底就出师了,现在小升一级,带着一个新人做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