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将军。”我和梅琳中校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地回答。外面的人群骚动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梅琳中校冰冷的视线压了下去。我把手掌里的那个数据播放器悄悄地塞到了军裤的口袋里,对罗德里哥行了个军礼,转身向外走。门外的人挪动着脚步,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来,却没有人愿意离去,即便罗德里哥已经说了要处罚他们。虽然深受大贵族的憎恶,但“冷血恶魔”在低级贵族和平民军人的心目中却像神一样,是作战计划处几乎所有低级参谋一致崇拜的偶像。
罗德里哥无礼的倨傲让军法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有几个宪兵甚至把手摸到了背后的步枪上,卫戍部的军官也纷纷叫嚷着摸向腰间的枪套,办公室内外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也在门前停了下来,没有立刻离开。
军法官伸手制止了手下的异动,走到罗德里哥的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说:“将军,我们奉有皇帝陛下的敕令,请您跟我们到宪兵总部去接受讯问。”
罗德里哥的面色很镇静,慢慢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加满了茶水,手指在细洁的瓷面上轻轻地扣了几下,继续忽略面前气势汹汹的军法官,抬头望着梅琳中校问:“是防扩散协议签下来吗?”
“是的,将军。五分钟之前刚刚正式发布了消息。估计实际的签约时间应该在大约两小时以前,不过卫戍部并没有得到内部通报。”梅琳中校迅速拿出手边的通讯器低头看了一眼,用一种标准的公事口吻报告着听起来显得不太对劲的消息,声音很平稳,但那像天鹅般优美的后颈上却筋肉紧绷。我就站在她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罗德里哥端在嘴唇前的茶杯轻轻一颤,翻倒下来,鲜红的茶水像血一样地倾泻在纤尘不染的雪白制服上。他低头看了看,站了起来,第一次正眼看向军法官,语气平静地说:“少校,我可以跟你去宪兵总部,但我需要先换身衣服。”那个军法官还有些犹豫地想要说什么,罗德里哥就已经径自走向一边的私人衣帽间了。
这个时候,梅琳中校已经把门外的同僚都赶走了。我站着没动,她看了我一眼,不再坚持,随手关上重木门,快步跟在罗德里哥身后向衣帽间走去。罗德里哥已经自己动手解开钮扣,脱下了被茶水沾湿了的将军制服,然后是毛衣和衬衫,都脱得干干净净。衣帽间的门大开着,罗德里哥虚胖臃肿的身体背对着办公室里的我们,裸露出来的皮肤看起来很苍白,是一种平板而没有层次的色调,显得有些孱弱,我完全无法把眼前的人跟那张照片上的阳光青年联系在一起。在他后背的肩膀中央,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胎记似的黑色痕迹,远远看去,有点像是两根交叠在一起的羽毛。
“您的上衣,将军。”梅琳中校从衣架上取下另一件军礼服的上衣,提着衣领抖了抖,站在罗德里哥身后,帮他穿上,然后转到前面,为他一颗一颗地扣上钮扣。
罗德里哥低头看着正在为自己整理领章的梅琳中校说:“谢谢,梅琳中校,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副官。”
“这是我的荣幸,将军。”梅琳中校半低着头,清冷的声音似乎有些抖。
罗德里哥向后退了一步,拉了拉身上的制服,然后突然疾速地退向衣帽间里的窗户边。那扇一人多高的窗户完全敞开着,外面是纯净的蓝色天空,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在这几十层高的地方,也不会有飞鸟的踪迹。军法官的脸色一变,发出一声大叫,带着手下飞快地冲了过去。我也跟在他们后面跑了几步,却在一道目光的注视下渐渐停下了脚步。
第四十九章:死别
罗德里哥在那扇打开的窗前看着我,梅琳中校站在衣帽间的中间望着他。
那些穿着青蓝色宪兵服的人影在我和他之间那二十多米的距离里不断摇晃着,却显得很模糊,如同一片不真实的魅影。他们在大声叫嚷着什么,但衣帽间里静立着的那两个人却好象什么都没有听到。
时间仿佛在这个瞬间停滞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褪去了应有的颜色,变成了聚光灯灼白圆弧外沉默的阴影。舞台中央,只有那个男人高傲地站在那里,侧面朝向窗外的阳光,目光锐利如刀,让仰望着他的人们忍不住要屏住呼吸。那种威严的气度,就像是一位伫立在世界之巅的君侯,所有人都应该伏倒在他脚下,虔诚地顶礼膜拜。
我停步在大办公室的对扇玻璃窗前,同样的阳光也落到了我的侧脸上,被特制玻璃过滤了紫外线的自然光里没有半点温度。我不知道罗德里哥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跑过去,只是感到了一种不自觉的吸引。他这是要畏罪自杀还是逃跑?本该朝着这个方向进行理智的逻辑思考的大脑已经完全迷失在罗德里哥的目光中了。他的目光一如古老的岩层般深刻而复杂,有的地方坚硬胜铁,有的地方却柔细似沙,沉重地罩落在我的身上,让我无法再继续移动。照理说,如果他真的干了什么危及帝国利益的事,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拔枪杀死他,可是我却连半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而是在盲目地追随着,那个我一贯都很讨厌的男人。
下一刻,我好像看到罗德里哥对我笑了笑,又是那种阴冷而狡猾的笑,背后还有一种野兽般的凶狠。他的身体随即向后倒去,越过窗下的栏杆,飞到了背后的蓝天里。我隐约听到他在轻声地哼唱着什么,难以辨明的低沉曲调中,似乎是那首凄凉葬歌里的音节——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归来,
就像折断了翅膀的雁,在队列中留下了空隙,
染血的战场不会是我最后的安眠之地,
战友的英灵在召唤我,从那黑暗的深处,
从那雄浑的英雄之界,勇士的墓园,
亲吻大地吧,地狱之门会就此为你打开。
忽然之间,我想到了父亲。多年以前,父亲曾经画过一幅整个画面中只有一片漆黑的怪异图画,他把它挂在了书房的墙壁上,总是会在阴霾的午后坐在角落里的高背躺椅上长时间默默地凝望。年幼的我曾经好奇地问过父亲,画里描绘的究竟是什么。父亲说,那是在黑暗中游离的灵魂,不能飞得离天堂太近,因为属于光明的炙热火焰会融化夜鹰的羽毛。
望着罗德里哥飞在蓝天中的身影,迅速远去,就像是一只误入天堂的黑暗之鸟。
或是一片黑色的羽毛,宁静地飘浮在数百米的高空。
死一般的孤独,叫人无法打扰。
罗德里哥的脸庞和照片中那个青年的脸庞在我眼前逐渐重叠起来,交汇出了一张让人忘记年龄的性格鲜明的脸。那个人有迷人的蓝色眼睛,漂亮的棕金色头发,笑的时候嘴角左边会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声音低沉,目光深邃,眼睑开阖之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质。带着点忧郁的大提琴声在我耳边回荡着,还有茶的香气。那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一样锋利而难以接近,却又散发出难以抑制的哀伤气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一首曲调凄婉的情歌。
现在,他就要回到地狱里去了。
那里,也许就是他的故乡。
罗德里哥跃出窗口的时候,气急败坏的军法官高声叫骂了一句,突然推开众人,飞快地抢到了大办公室里的窗户边,在奔跑间抓过了一个手下肩膀上的步枪。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一枪托砸碎了窗玻璃,甚至没有回头警戒一下我的举动,只很粗略地瞄了一下,就连续扣动扳机,刺眼的光束瞬间划破了宁静的天空。
“混蛋!你在干什么?”仿佛近在耳边的玻璃爆碎声让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根本来不及多想就伸手去推他架在肩膀上的枪托。枪口明显地晃动起来,变得倾斜向上,能量光束刺入了高远的大气层。受到阻挠的军法官并没有停止射击,还在使劲地想要把枪口重新调回到原来的方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想要把他从窗边拉开,他突然一松手,趁我因为惯性而失去平衡的当口,回头一拳砸向我的脸。
我的手掌比他料想的更快地出现在他的拳头前,他的拳势尚未袭过半途就被我完全拦截了下来。收紧五指,掌心包裹住他的拳头顺势一扭,另一只手飞快地切到了他的肘关节上,没有理会军法官恐惧而扭曲的面容和身后那些宪兵发出的狂暴叫喊,我抢到他身侧更靠近窗户的地方,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
那里再也看不到罗德里哥的身影,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从背后狠狠地拧了一下。
人的肉体是无法抵抗能量武器的,被击中之后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分解成比灰尘更细小的颗粒,在空气中四散飘浮,直到有一天落到什么东西的表面上,附着成岁月累积的尘垢。没有思想的污垢,不再是一个人的一部分,不会再被人喜爱,或是讨厌。也许罗德里哥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喜爱或是讨厌,但我却几乎无法相信,那么样的一个人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一切都结束得太快,太简单,完全不像是罗德里哥的风格。
他最后的那丝笑容,可能曾给了我一线希望,或许应该说是幻想。
也许,在他跳落的路线上,会有一辆空行车早就做好了随时接应逃离的准备……
也许,在降落到适当的高度时,他的背后会跳出伞包,或是滑翔器的翼板……
也许,他跳下去的地方,根本就是一个空间缝隙……
在罗德里哥的身上,这些都有可能会发生,惟独不该发生的,就是毫不反抗的死亡。
我有些呆滞地看着窗外,松开手,掌中抓着的拳头伴随着一声痛叫滑落。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希望那个男人可以顺利地逃离,逃得越远越好,哪怕是逃到联盟那边去,哪怕有一天这个人会带着军队杀回来,让帝都再次浸泡在深深的血水中。尽管这样的结局会让帝国军人的名誉扫地,可我还是在隐隐地希望他能够继续那么阴险地活下去,像一条吞噬青蛙的蛇一样,幽滑冷血地活下去。
窗外的天空依旧那么宁静,没有云,没有风,也没有任何生物的踪迹。天蓝得透明,一眼望不到边际。地面上的行人和地行车看起来都渺小如蚁,辉煌的皇宫就在不远处耸立。自从当年的无忧宫被战火焚毁后,帝都里就再也没有修建过那种老式的宫殿建筑群,现在的皇宫是一幢高耸入云的玻璃钢建筑,皇宫侧面稍矮一些的那幢刀锋形状的高楼就是帝国军部所在地。站在几分钟之前还属于罗德里哥的办公室里,那两幢抬头望不到顶的巨大建筑,就像是两把交颈的利刃那样逼压在眼前。
我没有试着去想罗德里哥年复一年站在这里时的感受,因为就在我松手放掉了那个军法官的时候,脑后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巨痛,后脑勺被一个坚硬的钝物狠敲了一下,立刻有黏稠的液体顺着后颈流到了衣领里。我想要侧身,却被紧接着又一记落在背心上的重击猛地砸倒在地上。站在我背后的那个高举着枪托的宪兵扑上来,使劲地扭着我的胳膊把我的身体和脸都死死地压在地板上。鼻子深陷到柔软的羊毛地毯里,很快就觉得有些窒息,然后又有好几只穿着军靴的脚重重踢在了我的腹侧和腰肋上。
那几下踢得很重,再加上后脑勺上被开了瓢的颅外伤,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模糊的视野里金星乱冒,脑袋后面像是有一面大鼓在不停地槌击着,身体自然而然地想要蜷缩起来护住最脆弱的部位。我没有再反抗,脑袋被众多枪口顶着的感觉很不好受,但他们本来就是正在执行勤务的宪兵,他们并没有做错,错的那个人是我。罗德里哥的蛊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他是个女人,也许会成为皇帝独宠的妃子。
背后的宪兵又狠狠地给了我几拳,然后抖出了手铐想要把我反铐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越过人群传到了我的耳中:“各位,拜尼少校是帝国军部任命的赫南斯堡要塞司令官。如果要逮捕他,请在离开卫戍部最高长官的办公室后再执行,帝都卫戍司令办公室不对拜尼少校的个人行为负责。至于阁下刚才明显越规的过激行为,我会直接向军部提出申诉的。”
“中校,你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全你自己吧。整个帝国军中有谁不知道你是罗德里哥的情妇啊,大概很快就会有人请你去宪兵总部喝咖啡,顺便谈谈你们的情史了。”那些人充满讥讽地哄笑了起来,话音里甚至带着猥亵的味道。
“注意你的言行,士兵!如果你手里有对我发出的逮捕令或是传票,我当然也可以跟你们回去协助那些所谓的调查。如果没有的话,那么就请你们马上离开。另外,我建议各位走后面的应急通道,尽量避免跟外面的卫戍部军官和士兵碰面,否则我将无法保障各位的安全。罗德里哥将军不在了,没人能管得住那些底层的士兵。要是引起了近畿驻军哗变,这样的罪责恐怕我们谁都担当不起。”梅琳中校寸步不让地回敬道。
宪兵们的哄笑声低了下去。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够了,都给我闭嘴。放开他。”
背后的宪兵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我身上撤开了压制的力量。我支撑着身体翻坐起来,用力地呼吸了几下。肋骨附近的筋肉因为胸肺的扩张而引起了一阵痉挛般的痛楚,不是剧烈的刺痛,看来肋骨没有骨折或是骨裂,只是一些淤伤,反倒是脑后的硬伤更严重些,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有些看不清东西。
感觉到有人朝我走过来,过了一会儿,有一张模糊的脸在我眼前晃动起来。
我从军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块制式手帕,用手按着脑后的伤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视线清晰了一点,我看到那个军法官蹲在我的面前,不太自然地抱着那只被我切中了关节的胳膊,正在来回打量着我。看到我的眼睛里渐渐聚焦,军法官深锁着的眉头不太明显地展开了一点,竟然对我露出了一个还算友好的微笑:“你就是拜尼家的那个小家伙?身手果然不错。我们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子,在军校里一直受你的关照,家里人都很承情。”
“长官,您认识我?”虽然现在我的军衔与他相当,但我还是习惯性地用上了敬语。
“我姓理耳,是勃拉尼那小子的叔叔。”军法官点头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回头命令那些宪兵整队离开。
我有些惊讶地抬起眼,随着军法官起身的动作仰望着这个自称是勃拉尼叔叔的人。我还不知道勃拉尼有个当宪兵的叔叔哪,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家的人好象都是些整天跟帐本文档打交道的文职官僚,是在现任皇帝登基前就跟随左右的亲信。视野中,有一个宪兵凑近了军法官,低声问:“少校,您都受伤了,真的不用把这个人带回去吗?我们来之前,他好像正在跟罗德里哥将军秘谈啊。”
“罗德里哥需要跟一个管厕所的低级参谋秘谈什么吗?这个倒霉蛋的事,连军务大臣都被惊动了,他比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更有理由去痛恨那个‘冷血恶魔’。走吧,这些事不需要我们去管,也不是我们能管的。”军法官冷冷地笑了几声,转身就要离开,我在后面叫住了他。
“长官,关节错位最好能马上接正,时间长了可能造成更严重的习惯性组织损伤,会落下后遗症的。”我坐在地上,指了指他一直抱着的那条胳膊,“对不起,刚才下手太重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先把关节接上,回去以后您最好再找军医做一些恢复性的物理治疗。”
“这就是拜尼家的秘术?”军法官走过来一把拉起我,顺势把胳膊也交到了我手里,一面状似毫不在意地问,眼睛里却飞快地闪过一点犀利的光。
我看在眼里,先熟练地替他把错位的关节重新卸开又对正接好,然后再次开口道歉:“不好意思,很多的时候身体的反应要快过大脑。其实我也只学了些皮毛,还控制不好力度。真正的高手,据说可以在几十米的距离外控制对手的生死,绝对不会有半分误差,速度甚至可以快过能量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