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矛头引的转向塔里忽台也许就是他冒险潜来这里见我的目的,因为如此一来,非但他可以撇清和这件事的关系,让我对他生出好感和认同,同时也能让我和塔里忽台之间的矛盾激化,最低限度也会产生嫌隙。我还不清楚塔里忽台当时究竟想要跟我谈些什么,但既然他处心积虑地要避开南稷人,那么也许谈话的内容多少都会对南稷不利,至少也可以肯定不会是有利的。
塔里忽台显然知道我来自哪里,但他所了解的那个时代与我离开的时代已经不同——他曾经提到过帝国陆军,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因为自从那场让罗德里哥凶名远播的帝都政变日之后,为了避免来自军方体系的掣肘和进行大清洗,新任的皇帝大刀阔斧地撤销了帝国陆军的编制,原来的陆军被打散到帝国国防军和远征军这两个新的编制中,一部分成为罗德里哥麾下的卫戍部,另一部分重新编整为远征军陆战队,也就是那支著名的伤亡率最高的炮灰部队。不知道塔里忽台怎么会认定我是帝国陆军的一员,也许是制式武器,也可能还有别的缘故。不管他是从哪里了解到银河帝国的信息,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枪械使用,他所知道的那个银河帝国,显然还是帝都政变日之前的帝国。
我突然在想,假如商思渔也知道我是哪里来的,那么他和塔里忽台之间的互相做作隐瞒,还有卫齐风对塔里忽台瞒下了我曾在小趸身边出现过的事实,甚至连眼下的这些也不知是不是误导性的言辞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对于显然熟悉能量武器的塔里忽台来说,来自银河帝国的军人可能只是一支突如其来的武装力量,他想的更多的大概是合作或者控制,说不定还有消灭。
但对于像商思渔和卫齐风这样的苍戊星原住民来说,星外来客则是拥有无上神秘力量的神人,是天神降临到世间的使者,会带有令他们恐惧和崇拜的力量。我记得小趸和端格都提到过,郑天宇就曾被人视为世上最接近神的人,勐塔人甚至把他称作神使。在一个崇拜超自然力量的世界里,任何人能够得到神的使者的承认,恐怕都是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甚至可能关系到一个王朝的交替。不论是为了靖宁王还是他自己,商思渔都有理由要接近我,更有理由要获取我的好感。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商思渔反倒没有任何理由会在这些以后轻易就能查明的事情上对我说谎。我想,我开始相信他手中是真的没有“离津”的解药了。要是商思渔真的知道这些,那卫齐风显然也知道,可我总能从他身上感到的那种强烈的敌意又是为什么?
也许是我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商思渔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朝我看来。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音,我刚要开口说的话被那个尖锐而急促的调子给打断了。
“是,是袭营的警报!”商思渔吃惊地与我对视一眼,站了起来。
“大白天怎么会有人袭营?”我靠在矮榻上没动,心里却猛地一跳,最初直觉地以为那是索斯岚,但再一想就直接否定了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判断。
索斯岚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傻瓜,他是带过兵甚至打败过我的人,就算他要来营救我,也绝对不会妄想只凭一己之力在大白天冲到塔里忽台的大营里来,何况还是在我仍然落在塔里忽台手里的时候。照我想来,他更可能搞的花样是佯动和骚扰,然后寻找有利的地形进行小规模的蚕食,在最大程度地调动和迷惑敌人并使之疲于应付之后再找机会潜入到营地中来,在完成营救之前,他是不会选择跟右大营的士兵正面对敌的。
商思渔侧耳听了听,突然脸色发青地跳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好,好多人马,这里太危险,你,你能不能动,我,我先带你走!要不,我背你,先,先离开这里……”
警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一声急过一声,听起来距离也近了不少。
耳中听着帐外渐渐轰响起来的马蹄声,我盯着他骨节都有些发白了的手指,转念问:“会不会是俘虏炸营了?”
“俘虏,俘虏营不是那个方向。”商思渔一边摇头,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离开这里?跟着你?”我皱了皱眉,还是没有动,“三殿下,我可是塔里忽台巴特的阶下囚,就这么出去,说不定袭营的人马还没有看到就已经被帐篷外面守着的卫兵给射成刺猬了。再说右大营的战力那么强悍,就算有人袭营也不会轻易成功,要冲到营盘里还有一段时间哪,塔里忽台肯定会在中军留下预备队,我们走不了的。”
商思渔愣了一下,不管不顾地抓起我的手臂就要往他肩膀上拉,却被我轻轻一甩就挣脱了。拉扯之间,我回手飞快地拔出了他插在腰间的那把匕首,只一眨眼的工夫,锐利的刀锋就已经架在了他白皙修长的颈项上。
“三殿下,把话说清楚,不然我不会跟你走。”我的声音跟匕首上的锋芒一样冷。
“你,你……”商思渔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中满是惊讶,但却还算镇定,定了定神,咬着嘴唇急切地说,“右,右大营的人马从昨天夜里开始,就,就已经秘密开拔了。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是,他,他们带的口粮和箭矢都不少,想,想必目的地不,不会就在附,附近。这座营地其实大半是,是空营,留下的是辎重营和医营……”
空营?奔袭?
在拔都拓被追迫得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在击溃了也速人留下的接应人马之后,在格尔特山谷外围留下一座空营,塔里忽台的目的恐怕不只是要震慑也速人吧。
这么说,筹谋已久的“勐塔白狐”终于要对白沙王廷下手了……
“塔里忽台呢,他人在哪里?”就算是摆空营之计,我也不信塔里忽台会把商思渔和我这样的敏感人物就这么扔掉不理,让商思渔和我陷落敌手的损失会有多大,塔里忽台不会算不清楚,如果他也走了,至少会把商思渔和我也带走。
商思渔不敢低头去看架在颈上的刀,也不敢乱动,只能用一瞬不瞬的目光和越拔越高的语音来向我表示他的紧张和焦急:“昨,昨夜里一直有人在,在骚扰营地,塔,塔,塔带着亲兵去追捕那人了,小,小卫也去了,还,还有我的那些护卫……”
原来某位君子只是没有时间来做小人,这样的事实让我有些无言,隐隐的还有些失望。
看来在他的心目中,只要带走了卫齐风和那些“浪子”和护卫,单余一人的商思渔是完全无害的,可以随意地丢在营地里不用去看管。他大概没有想到以右大营的兵威之盛,也会有人胆敢来袭营,而且还偏偏就在他的主力前脚刚刚离开的时候。如果没有内应在传递这样的消息,那袭营者的时机也未免选择得太好了,好得像是如有神助一样。所以说,人在得意忘形的时候总是容易犯错的,塔里忽台这次要是真的败在自己的轻率上,那也是他活该倒霉,怨不得别人。
我收起匕首,顺便把商思渔腰间的刀鞘也摘了下来,还刃入鞘,捏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对商思渔略带嘲讽地笑笑说:“三殿下真是好手段。既然袭营者是殿下引来的盟友,我们又何必跑来跑去那么麻烦。大冷的天,风霜无情,还是就呆在这里等待结果吧。等战事尘埃落定以后我们就去找‘离津’的解药,好不好?”
“不,不是我,我没有……”一个声音在软弱无力地解释着。
商思渔的颈子依旧保持着僵直的姿势,脸上是又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帐篷外,人马喧腾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听到了喊杀声。
第六十四章:乱战
声音的力量有时比人想象中的要大。
被蒙上眼睛的人在听到连绵不断的水声后,脑子里会出现随时都有可能灭顶的错觉。
就像是现在。
外面马蹄声急。
外面不断传来奋力嘶吼冲撞的声音。
外面也不断传来濒死者的惨叫声。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战况惨烈。
而四周的一围帐幕却把这些声音背后的真相阻隔在人的视线之外,让每一次刀声响起的时候,都似乎就近在脑侧,又似乎远在天边。那些声音不间断地在诏示着战斗的残酷,想象中的画面里一定充满了狰狞翻飞的马蹄,尸体,血肉,还有被血浸染的乌黑或者惨白的刀光。高高举起的刀,重重地落下,那目标,是不是自己的脖颈?
就在这些声音的包围中,我故意不动,在等对面的人自己崩溃。
商思渔的脸色已经像纸一样白,呆呆地僵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胶着了一会儿,突然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人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就开始解他自己的衣物,一边脱还一边对我急急地说: “你,你穿上我的衣服,从后面,快,快跑!辎重营在那边,有马,快,快去找,塔,塔……”
单薄的身体随着忙乱的动作显露出来,我的脸色一变,压住了他就要去解腰带的手,转身在帐篷的角落里找出了自己原来的那些衣服。衬衫和长裤都在,我留意过那些人堆放它们的位置,只是颜色不再是最初那种半旧的白,已经带上了很多再也洗不掉的污浊。我解下大氅扔还给商思渔,飞快地将衣服套在身上穿好,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商思渔有些发呆地抱着大氅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看我,又似乎不是,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拉了他一把,低声说:“呆会儿你跟紧我,我还有话要问你。”
“你,你……”商思渔跟上来的时候又把大氅递了过来,用手指了指我的胸前。我低头看了看,那里有几颗衬衫的钮扣好像是在跟索斯岚打斗的时候挣掉的,露出了胸口的一大片皮肤。这个样子仪容确实不太整齐,我索性把本来打算塞在裤腰里的下摆拉了出来,两边拉向中间打了个结,却把商思渔手上的大氅又推了回去。天冷对我其实没有什么影响,就是直接光着也没事,只不过有碍观瞻罢了,可看他身上的那点衣服,如果没有大氅顶着,恐怕一出帐篷就能直接冻掉一层皮。
我只向帐门那边走了几步,紧跟在我身后的商思渔也有些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
我看了看左右,伸手端起还燃着炭火的铜盆就向帐门上的棉帘甩了上去,星星点点的火花在厚实的棉布上燃烧起来,夹杂着浓烈的碳气,很快就冒出了青白色的烟,朝着帐门内外都弥散开去。商思渔像是吃了一惊,掩着鼻子向后退了一步。照理说,如果门外有人看守的话,这些浓烟和异味应该很容易被看守者注意到,但我站在原地盯着那道门帘看了一会儿,外面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我一面倾听着帐篷外的声音,一面拉着商思渔转身走到最安静的一侧。
他努力地瞪着那双再怎么睁也大不到那里去的桃花细眼望向我,好像不太明白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没有看他,拔出匕首,无声地在帐篷上蒙着的熟牛皮上自上而下地划了一个一人高的刀口,叫了一声“跟紧了”,然后人就撞开缝隙飞快地蹿了出去。
冷风猛烈地灌进我口中耳中,刺眼的被雪反射过的阳光灼痛了我的皮肤。
选择的这个出口很不错,前面竟然还有一个更小的帐篷,我出来的地方正是两个帐篷之间的夹缝,有一片狭长的阴影,不太容易被人发现。我回头看了商思渔一眼,他哆嗦着裹起大氅,倒真是紧紧地跟在我身后,脚步稍微有些踉跄。
我抓住他,贴在帐篷外侧的阴影中,一边探视着周围的情况,一边低声问:“辎重营还有多少距离?具体是哪个方向?”在这个地方,如果没有马,要战要走都不容易。
远处的战况很激烈。我只是飞快地探头瞥了一眼,就看见许多身着各式各样彩衣的身影在马背上奔腾而来,高举着手中的武器,嘴里发出呼喝的声音,在远远的天际就像压着地平线的乌云一样在逼近,一时间竟看不清有多少人,但肯定不下数千。相对而言,那些身穿玄色战袍的身影就要稀少许多,虽然还在努力地想要组织起防线,但人数上的差异和过长的战线让他们始终应接不暇,我想他们会溃退得很快。冲在最前面的彩衣骑士距离营地其实已经不远了。
商思渔大概说明了辎重营的方位,还有一段距离。
问题是怎么过去。
营地此刻还没有变成战场,倒是不用担心激战之中横飞的马刀和弩箭,只需要避开营中剩余的守卫力量。虽然商思渔说右大营的主力已经开拔了,但周围的帐篷里还是不断地有士兵涌出,纷纷整理着装备来回奔走,马上步下都有,反而不如巡营兵那么有规律可循。而且处在这种非常时刻,但凡遇到可疑之人恐怕连问都不会问,只会直接斩杀。以我现在的情形当然不愿意与人硬碰硬地战斗,何况身边还带着一个不知道能有多少自保能力的商思渔。不管他说的那些是真是假,这整件事里疑点太多,战场上刀箭无眼,我对自己说,至少现在还不能任由着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我皱着眉头在心里推算着这种情况下相对较好些的方案,面上却都没有带出什么表情来,只是指着近在咫尺的那个小帐篷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那是什么地方?怎么两个帐篷之间会隔得这么近?”
“据,据说是堆放尸体的地方……”商思渔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很明显地抖了一下,有些喘息地答道,“你,你刚才呆的地方就,就是星海小姐的寝帐。听,听说星海小姐最喜欢摆弄尸体,开膛破肚的都有。所,所以平时很少有人愿,愿意接近这里……”
“在自己的寝帐里摆弄尸体?那些脱脱人不会觉得她是魔女吗?还有你,三殿下,一个人跑来这里,你就不怕吗?”我有些吃惊,也有些好笑,心里的烦躁倒消减了一些。看来我的直觉真是很准,躺在那个木架上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一具有待解剖的尸体,那还真是个解剖台啊。
“很,很多人都怕她。”商思渔想了想,又说,“可,可是她也救了很多人……”
正说着,一队数十人的骑兵朝着我们这边冲来,看样子是预备去驰援前方的战线,奔走得很急,走的也是最短的直线距离,散成一列急奔过来,除了在帐篷外稍稍变向绕行,地面上有杂物的也都跃马而过,来的飞快。对我们来说,这不异于一张半撒开的网,如果不另找地方躲藏起来,我们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
我拉了商思渔一把,朝着对面的小帐篷冲了过去:“先进去!”
一头撞进小帐篷里的时候,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药味。有点像是消毒水的味道,但却要比消毒水呛人得多,里头还夹杂着点腥臭。帐篷里点着油灯,光线淡淡地洒落四周,勾勒出一些黑魆魆的轮廓。中间的一个大木桶里满是液体,里头漂浮着一些不知名的东西,还有黄色的颗粒状物体。我看了一眼,一把揪住跟着我进来的商思渔,一只手先挡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把他的身体拨了个圈面向帐幕推到了边上。
“怎,怎么了?”商思渔惊讶地小声问。
我没有立即回答,拔出匕首在他眼睛差不多高度的牛皮帐篷上割开了个小洞,指着外面对他说:“盯着外面的战况,不要回头!有人靠近就告诉我,我们先在这里躲一会儿。”
听到他应了一声,我松开手,转身又看了一眼,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些漂浮在液体上的黄色颗粒应该是皮下的脂肪,那个木桶里装的多半就是尸体,而且还是剥了皮的尸体,也许还被肢解过,所以才会有些部分漂浮了起来。四周还有几个架子,上面摆放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仔细看去才发现也都是人的肢体器官之类的东西,有的被存放在容器中,用药水浸泡着,有的就散乱地堆放在一旁。所幸我让商思渔脸朝向的那个方位上大概因为靠门近,所以基本上还算是空的,只要他不低头往地上看,应该不会发现自己正站在几支手脚的环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