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九曜茫然地看着前方。那些层层叠叠堆在一起的肉体,都是人啊。都是和他一样的人啊。
“我知道你同情那些人。”小玉做了个无奈的手势。“但是不把你们卖掉我和老爸就没法生存。”
“是啊,本来就是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的。”九曜又想起流云幽黑的眼睛。
小玉每天都让九曜去厨房干活。有时是擦地板,有时是把他们和阿祥吃剩的东西加点水和土豆煮成看不清颜色的一锅倒进桶里。九曜做这些的时候,小玉就把缠在他手上的铁链的一端别在腰间,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看着。每次小玉拎着那桶“食物”走进仓库,九曜都在水泥屋的窗口静静地看着。几乎每次都会传来噼啪的电火花爆炸声,然后跟随着痛苦的尖叫和小玉放肆的大笑,刺激着九曜脆弱的神经。他跪下,泪流满面地向神祈祷。仁慈的主,请阻止这一切。
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
可是神从来都没有显现过。每天清晨都有两个壮实的男子走进仓库,把几个骨瘦如柴,已经僵硬了的人抬出来,搬上一辆手推车,然后推着车走到九曜看不见的地方。有时他们也把活人拉出来,拖到后院里,然后枪声响起。
“神已经早就把我们抛弃了吧。如果不想死,还是堕入地狱比较好。”小玉懒懒地靠在门边冷眼看着跪在床边满脸泪痕的九曜,用手中的棍子敲了敲铁质的门框。“起来,我带你去洗个澡。明天就要交货了,你要进天国了哦。”
她扯着锁链把九曜拉到后院。这里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血红。“今天早上处理了一个卖不出去的老家伙,还没有人洗过澡,所以有些脏。”小玉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还混杂着头骨和脑浆的碎片,轻描淡写地说。她把九曜的长袍扯下扔到一旁,解开他胸口的绷带。“伤好得挺快。”她抄起手边的塑料管,打开阀门,冰冷的水柱笔直地射在了九曜身上。九曜咬牙忍着全身上下被冰冷的水流覆盖,看着地上的血汇集成一道道殷红的小溪,流向四面八方。
神已经早就把我们抛弃了吧。
水流停止了。小玉捡起那件长袍扔给浑身被冻成粉红色,不住地颤抖的九曜。“明明是个男人,皮肤却这么白这么光滑。”她看着九曜哆哆嗦嗦地把自己擦干,突然指着他左手背上的六芒星印记问:“这个纹身是什么意思?”
九曜抬起左手,淡紫色的痕迹在粉色的皮肤上若隐若现。“背叛上帝,堕入地狱的人。”他的牙齿不住地打颤,口齿不清。
“哈。明明已经堕入地狱,还向神祈祷,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小玉翻个白眼,像牵着条落水狗一样把九曜牵回水泥屋。
“我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拯救世界,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小玉快要走出房间时,坐在床沿上的九曜突然说。银色的长发滴着水滴,像是晶莹的泪珠。发间白色的羽毛被水淋成了湿嗒嗒的一条。玫瑰色的眼睛低低地垂着,失焦地望着地面。他颓然地坐在那里,疲劳,绝望,充满了他的眼睛。小玉不由地看呆了。
他伸出双手,在自己的腿上握紧又摊开,握紧又摊开。“实验品第九号,救世主。真是讽刺。”
小玉走出房间,赶紧把铁门关上,把门上的铁链反反复复地绕了好几圈。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他是老爸在路边捡到的,价值五十把加特林和六万发子弹的稀罕货。她死死地盯着铁门,门后一片寂静。她转身离去。
第二天,九曜终于见到了小玉口中的老爸。他本以为人贩子一定看上去铁石心肠,冷酷无情,没想到只是个胡子拉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他的鬓角已经花白,在仓库的门口笑着跟小玉说着些什么,九曜隔着水泥房间窗口的玻璃听不清楚。他看到小玉指了指自己的方向,中年男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似乎是在夸奖她。他们朝这边走了过来。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老赵微笑着走了进来。“睡得好吗?”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坐在床边的九曜,“你比我捡到你的时候胖了点。当时我看到你被人扒得只剩内裤趴在路边,还流了一摊血,我还以为救不活了。没想到小玉把你照顾得不错。”
“谢谢你救了我。”九曜红着脸说。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是仇恨,还是感激?
老赵摆摆手,“我才要感谢你。一个你的价格是那批货总价值的三倍。”他指着仓库的方向。
“是吗。”九曜目光低垂,似乎并不在意。
老赵递给他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老板给你的。”又转向正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小玉,“小玉来帮他换上。”
盒子里是一条紫色的露肩丝绸连衣裙,料子比教会里高级法师的法袍还要光滑柔软。一条镶嵌着宝石的紫色发带。一小瓶散发着淡淡芬芳的香水。小玉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有机会拿着这些梦幻般的东西。她贪婪地抱着那条裙子,怨恨地看了九曜一眼。九曜一下子就明白了。“都是你的了。”他把盒子推到小玉面前。
“没听到吗,老板给你的。”小玉恨恨地说。
“是给我的,所以我想送给你啊。”九曜说。
“白痴,奴隶怎么能把主人给的赏赐随便送人呢!”小玉白了他一眼,看到九曜还是一脸不解,叹了口气。“奴隶是主人的,所以老板送给你的东西也还是他的。要是他看到你没穿着这些东西,我们也会有麻烦的。”说着便把九曜手上的锁链解开,硬生生把他按到床边坐下,要给他梳头。
“这根鸡毛你还要吗?”她揪下九曜发间的白羽,“和发带颜色不配呢。”
九曜连忙从她手上抢过白羽。这是他母亲临死时别在他发间的。
“当我怀着你的时候,一次午睡醒来,就看到这片羽毛落在窗台上。当时我就想,也许是天使趴在窗台上看着你,不小心掉下的呢。”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无力的伸出手把羽毛别在九曜左耳后面的银发间,轻声说。
“所以就算妈妈不在了,你也是有天使守护着的孩子。别害怕,仁慈的主会一直保佑你的。”
白羽在手中缓缓飘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小玉,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九曜突然说。
小玉正在他耳后洒香水,头也不抬地说:“不行。”她把香水瓶搁在一旁,板着脸双手抱胸站在九曜面前。
九曜拉过她的手,把白羽轻轻放在她的手心。又拿起那瓶香水,一并塞进她手里。
“帮我保管它,有朝一日我会来取。”九曜恳求地看着她的眼睛,“这瓶香水送给你,老板要是责怪我就说我把它弄洒了。”
小玉看着手中亮晶晶的小瓶子犹豫了。
九曜双手合十。“拜托!”
“真是奇怪的家伙。”她狐疑地看了九曜一眼,把羽毛和香水塞进裤子的口袋。
黄昏的时候一辆吉普开到了水泥屋前。九曜手上的锁链被老赵牵着,他最后望了一眼一片死寂的仓库,老赵便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塞进了后座,自己也坐了进去。吉普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行驶,周围的山上光秃秃的一片,只是无边无际的焦土。这是九曜第一次坐上汽车,他却不觉得新鲜,只觉得前方的道路比反抗军的地下通道还要黑暗。他索性闭上眼睛。老赵放声大笑。“又不是去刑场,别紧张。成了老板的人,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不知行了多久,车终于停下了。九曜睁开眼睛便被眼前这栋华丽的欧式建筑和生意盎然的庭院吓了一跳。就连有魔法守护的圣所也仅仅是建筑在一片废墟之上,虽然简朴但是比起教会领地以外的地方已然好出许多。而这座别墅却像刚修葺过一样,到处都闪耀着油漆和大理石的光泽。
老赵这次牵着九曜走向正门,两名持枪的守卫一左一右地把他们夹在中间。“拖你的福,我也走了一次前门。”老赵兴高采烈地说。老板给九曜的东西里面没有鞋,所以他还是光着脚。当他踏上光滑的大理石台阶时,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圣所那些高高耸立的罗马石柱。门开了,管家迎了出来,领着他们上了楼梯,来到书房前。
从进门的一刹那,九曜已经被房子里眼花缭乱的华丽布置晃晕了眼。波斯风格的华丽地毯软得能让踩在上面的脚陷进去,墙上挂着许多他说不上来历但看上去十分昂贵的油画。每个角落里都有古董摆设,桌上和走廊拐角处的的花瓶里插满了鲜花。可是当他走进书房的时候,才发现刚才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两层楼高的书架呈一个圆弧形环绕着整个房间,和教会的图书馆一样,散发着庄严而陈旧的气息。这是他无比熟悉的书的味道。置身在书的海洋中,九曜突然感到心中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放松感,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你很喜欢看书?”一个声音响起。九曜这才发现书房中央的书桌后面有人坐着。
这便是檀君了吧。
“嗯。”九曜点头。老赵有些慌神,重重地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低声道:“老板问你话要回答‘是,主人’。”
裙子只及膝盖上方,小腿毫无保护,火辣辣地疼。九曜又开口:“是,主——”主人这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有神才是我们的主人。这是他从小在教会里听到的。
“老赵,你们走近些。”那人又说。老赵赶紧牵着九曜往前走了几步,锁链在安静的书房里叮当作响。
那人从桌后站起来,缓缓地向他走来。这是个肩膀宽阔的男子,比九曜高一个头还要多。看上去三十来岁,身着一件十分普通的白衬衫,肩上披着一件卡其色的毛衣。轮廓分明的脸使他看上去成熟稳重,但是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又令他平添了几分儒雅的气质。他每走近一步,九曜的心就像被一只手往上提了一点。与这一屋子书给他的安全感相反,他怕这个男人。
他走到九曜面前,托起他的下巴,端详着他的脸。片刻后,他转身对管家道:“阿福,带赵先生去仓库取剩下的枪和子弹。”
老赵欣喜若狂,连声称谢。檀君摆了摆手,阿福就领着老赵出去了。九曜心下一片苦涩。他就这么被卖给了这个男人。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他只是一件奇货可居的商品。
书房的门砰地关上了。檀君凝视着九曜玫瑰色的眼睛,沉声问:“你为什么不在教会好好待着,被人卖到这儿来了?”
九曜大惊:“你怎么知道我来自教会?”
“回答我。”檀君不理会他的惊讶,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
“你先说。”九曜逼自己克服对他的恐惧,咄咄逼人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示弱。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了。
檀君沉默了一会儿,金丝边眼镜反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从来没有一个奴隶敢这样跟我说话。”他顿了顿,转身走向书桌。他在书桌后的安乐椅上坐下,竟然叹了口气。“不过在弄清你的来历之前,怎么也没有心情享受。好吧,我先说。”
九曜静静地听着。檀君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说你喜欢看书,这个年代会看书的除了教会,还是教会。就这么简单。”
九曜松了一口气。看来对于十七年前实验什么的檀君一无所知。否则要是他发觉起来把他送回教会,估计他就算不被杀掉这辈子也别想再走出圣所了。他缓缓走到书桌前,伸出左手。檀君只瞄了一眼便大笑起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看上去十分开心,脸上出现了如释重负般的笑容。九曜的心中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恐惧地看着檀君笑吟吟的双眸。
檀君笑着说:“那么,把衣服脱掉吧。”
九曜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没有丝毫动作。
檀君还是微笑着,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无关痛痒的话。他笑道:“你是要自己在我面前脱,还是我再叫几个人进来帮你脱?”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九曜抬起左臂,开始拉扯连衣裙侧面腰上的拉链。这条裙子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身体,使他的动作十分困难。他努力一点点地用右手把拉链往下拨,但拉链却好像卡住了,拉到一半就再也下不去了。他一脸尴尬地望向檀君。
檀君一脸强忍着笑的扭曲表情,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血色。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捧腹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真是个白痴,看你脱衣服我都不想跟你上床。我花这么大价钱把你买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九曜生气地冲他大喊:“你想跟我上床的话,脱衣服也应该是你来啊!”
“哈哈哈哈,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啊。”他笑得眼角流出了眼泪,“你真是太有趣了。”他摁响电铃召来阿福把九曜带出去,九曜一边走还在一边摆弄那个拉链,它卡在中间,下不来也上不去。他轻吁了一口气,多亏了这个拉链才逃过一劫呢。
不过,晚上还逃得掉吗。他摸着卡在中间的拉链默默地想。
第7章
反抗军领地西边废墟。
流民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听到军靴踏过瓦砾的声音,都纷纷回头望向那一行穿得格外厚实的人,眼中发出贪婪的亮光。但当他们看清那些人臂上的火焰状红莲标志和手上的武器时,都像躲瘟神一样赶紧走开。流云,阿秀,子渊,娜娜和文森特走在鳞次栉比的废弃高楼中间,手里的枪都拿在最显眼的位置。武器是无限城里最好的通行证,与之相反,一身光鲜的衣物则能让人尸骨无存。
强哥说已经向上面报告了,但上面一点反应也没有。没有责怪,更没有命令他们去把九曜找回来,似乎九曜的死活于他们毫无关系。但是流云还是一脸忧虑地说“放心不下”,走向九曜消失前最后被看见的地方。娜娜嘴上虽然说着“肯定是和他那个魔法师男朋友一起传送回教会了,突然失踪也不奇怪”,但还是会跟着流云一起去。子渊则说“只怕那笨蛋就算被人卖了还在帮别人数钱”,然后像看热闹一样拉上一听到九曜的名字就脸红脖子粗的文森特跟着他们。
“流云居然也会露出那种担心别人的表情,真是头一遭呢。”子渊笑着对正在整理剩余的药品的阿秀说。咣当一声,阿秀摔碎了一个玻璃瓶,白色的小药片洒了一地。她却不急着弯腰去捡,反而回头看着子渊,坚决地说:“我也要去。”
几乎所有的流民都一看到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他们来了好几次也找不到一丝线索。正当众人以为又将铩羽而归,流云却像发现了什么般冲向前方的一座塑料棚屋。阿秀第一个跟着他跑了过去,众人紧随其后。
棚屋上的塑料布不知为何被扯去了一角,被扯掉的地方挂着一件胸口沾了血迹的衬衫挡风。流云一眼就看出那是九曜逃出教会时就穿在身上的那件衬衫,此时又脏又破,左胸上已经凝固了的褐色血迹触目惊心。
他扯下衬衫,给身后的众人看。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就从棚屋里跑了出来,抓住他的夹克衫怒吼道:“你在干什么!”
下一秒,流云已经抽出枪指着男孩,冷冷地看着他脚上那双和他的脚不成比例的鞋子,九曜的鞋子,还有那条散发着洗车用的肥皂味道的长裤。凛冽的目光仿佛已经能把那男孩杀死千万遍。“我倒要问问你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