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魔王口述,我动手,领主作为材料之一,迅速地围着月暝操作起来。
“原理是灵魂的拼接,把同胞兄弟的相似灵魂的力量导入他灵魂内,强化之后加固,让灵魂稳定。”
我立即思索需要的材料,而后惊道:“我不知道怎么传导灵魂力量,也不会加固!”
魔王看着我,目光沉静:“你会的。”
“我不……”
“你具有的不一定是学过的,还有天赋的。有些东西刻在你的灵魂中,只是没有激发。黑木啊,你们这一族,”魔王笑了笑,仍然是柔和平和,却不知为什么,像是带了一丝的苦涩,“你们这一族,是为魔器而生的。”
我这一族?我是种族不明的,这从小时候就是最深刻的认知。更何况,从没听说过魔界有什么为魔器而生的种族。
“闭眼。安静。搜寻你的灵魂深处。”
月暝的魔力飞散速度渐渐变慢,这就意味着魔力快要没了,快要触及他的灵魂。我赶紧闭上眼,却觉得心乱如麻,如何也无法向内探索。
手上一暖,是魔王握住了我的手,我心跳一下加快,想说您放开我,我更静不下心了……他说:“别怕,你行的。”
我怔了一下。
这句话,我居然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
也是相似的场景,也是相似的事情,也是这样温厚的,让人心安的声音。
也是这样的话语。
那熟悉的感觉,令人恍惚如念起前世。
心莫名地沉静下来,如同缓缓浸入平静的湖面,微风吹拂,柔嫩的柳条划在水面,成了朦胧的绿色晕染。
有一双手抱着我。
粗糙的手,细致的手。
那么大,将我整个拢起来,好像我是个软绵绵的小球。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就像答案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这人的身份就在脑海中,却想不起来。
只记得这嗓音。
温暖的,家一般的嗓音。
他说:“黑木,你看那湖面上的水鸟,雏儿跟着父母亲,雏儿长大了,又成了父母亲。”
他说:“生的技能,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去,父亲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
他说:“有些东西是存留在灵魂的记忆中的,代代相传,当你掌握前人的全部知识时,就会发现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就会明白这世界的真相究竟是怎样……”
莹绿的光映入了我闭紧的双眼,我缓缓睁开眼睛,感受着那温热的力量从掌心流过。
我的手按在龙身上,手中延伸出蓝色的力量,并非魔力,也并非绯叶所用的那类。
全新的力量,代代而传的,灵魂中蕴藏千万年的真理与力量。
眼前的景象异常魔幻。蓝色的力量自行运动着,围着月暝画着从未见过的法阵,无数石块从背后城堡的方向飞来,在接触到法阵的一刹那,纷纷转化为各种金属、宝石,甚至从未见过的物质,那些物质自行组合,成为造型奇异的魔器,又或自动排位,滑动到法阵的某个位置猛地停住,形成星斗般的图案,闪着奇异的光,一明一灭,如同呼吸。
领主惊讶地看着我,他眼中映出他所看见的画面:他身上的莹绿魔力从握着月暝的手如血液一般,源源不断地输入月暝的身体,那魔力抑制住了月暝身上的绿光,那些飞散的绿光像是被黏住了,开始慢慢凝聚回来,重新回到月暝体内,使得月暝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绿色的透明的薄膜,光芒开始变强……
而月暝的嘴唇,从苍白到开始有了血色。
这景象太奇异,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诧异,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从内心深处而来的平静。
就像是,本该如此。
传导与加固在同时进行着。
我忽然明白了,我之前感觉到的瓶颈是什么。
并不是技术的瓶颈,也不是知识的缺失。
是本来蕴藏在身体里的力量爆发的前兆。
就像火山冒出的烟,就像黎明前最黑的黑暗。
那是最后的一道阻拦,最强大的阻拦。
现在,它被突破了。
同时,我也看到了许多未曾见过的记忆。
跟清芦在一起的记忆。
那些记忆里,清芦面容与现在无异,只是眼中并非茫茫一片,而是有着宠溺的神采。他比现在似乎年轻一些,因为,他的笑容和眼神让他像一个人。
那些记忆里,他抱着我,很大的手,粗糙而细致,熟悉而陌生。
因为对婴孩而言,那是粗糙的手,对魔器师而言,那是精细的手,对于婴孩时的我而言,那是熟悉的手,对现在的我而言,那是极其陌生的手。
我记起从摩罗回来时,他在逆光中走向我,弯腰,摸了摸我的脸颊。
那时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有种看不明,却让人心酸的感情。
然后我记起,我在一个怀抱中依依呀呀地说出的第一个词,也记起抱着我的人在听到这个词后,惊喜的神情。
那时的清芦那么快乐。
因为他在看着的是他的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续。
那个两个字的词,有一样的读音,组成与单个字同样的意思。
爸,爸。
法阵的光,暗下去。
月暝的睫毛,颤动,缓缓地睁开眼睛。
我觉得手很冷,茫然地望着前方。
魔王从后面抱住我。
可靠的怀抱,有些……像父亲的怀抱。
他不断在我耳边轻声重复着一句话,一遍又一遍,让我快要流下泪来。
黑木,别怕。
别怕。
别怕。
在那些早已成为泡影的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句话,却是带着哽咽的。
儿子,别怕。
别怕,你行的。
——爸……爸?
——爸爸,你为什么……哭了?
33.
我有……父亲?
我有父亲,父亲是……清芦?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自己与世界搏斗,每天在致命的危险的欢迎中,用尽全力地生活,不知何时就会葬身怪物腹中,不知何日就会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横死,成为秃鹫的美食,不知哪天就会在黑暗狭小的角落里,孤独地死去。
连兽类幼年时,都是跟在母亲身后,又或生活在族群中,吃着母亲的奶水,吃着同族长辈捕猎的食物,与同伴玩耍,在草地上滚作一团,相互抓挠,那么开心那么安逸。
若是偶尔远远地看见魔族人,孤独的感觉更是压顶而来,让人窒息。看着天空中划过的飞马马车,看着其中探出脑袋的小孩子天真的笑,和他们父母宠爱的眼神。
后来跟着一个老妖怪生活,也曾到魔族人的集市上去,偷些东西回来吃。藏在店铺的阴影中,吐息着,感受着周围一切的变动,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闪电般出击,伸手随便抓住什么东西就跑,那一瞬间,就像整个人化为风中的浮雕,背负着整片沉甸甸的黑夜,和黑色的世界。
而当在角落里偷偷啃着能把牙齿咯掉的面饼时,看着那些漂亮的糕点店中,穿着白色小洋装的小姑娘,又或穿着漂亮小西服的男孩子,牵着父母的手,接过店员笑靥盈盈地递来的精美蛋糕时,觉得自己的牙仿佛真的已经被咯掉,感觉那么酸,那么疼。
——为什么,我没有父亲母亲呢?
——因为我不好吗?
——我被,丢掉了吗?
总是笑着,这么多年,这些问题,不断萦绕在我脑海中,经常在某个极端脆弱的时刻,从心灵的缝隙中汹涌而出。
这时,我就安慰自己。
我也是被人爱的孩子,一定是坏人从我父母手中夺走了我,又扔到这片恐怖贫瘠的土地上。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一定会来找我。
可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呢?
清芦是我父亲,为什么他不认我,认不出,还是……不认?
******
月暝的灵魂稳定下来,没有生命危险,吸血鬼领主对我和魔王千谢万谢,带着失而复得的弟弟回到领地去修养。
看着他们兄弟不必经历生离死别,险象环生后的热泪,我也不禁感动,在月暝下跪向我赔罪后,发现其实自己没有怨恨过他削掉了我一半的灵魂,也就释然了。不过陛下似乎对此颇为不满,说既然活下来了,就去接受惩罚吧。惩罚是在魔界监狱中待个二十年。
我虽然没了一半的灵魂,不过经过各种检测,发现我剩下的部分极其坚固,极其强大,甚至比拥有全部灵魂的时候还要健康,也就是说,不仅没有损害,还因为灵魂记忆的重现而变坚强了,丝毫不会影响生活。于是我吓得赶紧帮他求饶,求了好一阵,魔王看出我是真的不怪他,才免了刑罚,转而绞罚款。
嘛,当然,那个数字,大概是领主家千百年来积累的全部家产了。
被狠狠罚了一笔,两兄弟表示感恩戴德。
我不禁怀疑魔王是不是在敛财顺便卖人情。
不过,如此是皆大欢喜了。
只是,我一直想着父亲的事情,不觉就记起,在我担心自己没有让月暝活下来的技能时,魔王所说的话。
“你具有的不一定是学过的,还有天赋的。有些东西刻在你的灵魂中,只是没有激发。黑木,你们这一族,是为魔器而生的。”
他知道我的身世。
却没有说。
吸血鬼兄弟走后,魔王带我回了城堡,黑龙就一直在赶路,目的地似乎是魔界的中心,中央魔海。
因为那他知而不言的忧虑,我对他的话也少了,完全不同于我初始的,对于从魔宴时空归来后的想象。
期望的凯旋而归没有了,期望的表白也无法进行,甚至期望的重见的亲昵,也只是状似温柔的无言以对。
像有什么,在暗中涌动,秘而不发,如同隐忧。
******
飞行旅途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他,究竟知不知道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这是下午茶的时间。按理说,魔界的中央是最炎热的地方,可越靠近中央魔海,气温越冷,天空中甚至开始飘雪。
我裹着白色狐毛大衣,盘腿坐在龙头上,在风中看着远方银装素裹的大地。魔王心情似乎不错,在龙背上半躺着,也换上了黑色的毛皮大衣,带着黑色手套,像个奢华的军官。
他打了个指响,唤我:“黑木,下午茶。”
空气中出现一个茶壶两只杯子,还有刀叉盘子和一个多层会转动的糕点架,架子上面摆满了精美的饼干、布丁还有蛋糕。我想起幼年时趴在糕点店的玻璃上,看着的那些点心,而如今,因为陛下,无论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满足,又觉得自己如此幸运能遇到他,过去有什么苦也弥补了,心情也好了些。
爬爬爬,坐过去,给他倒茶,分糕点,自己拿了一块,用刀子切成小块,叉起来送进嘴里,见他也不吃,抿了口茶,就那儿看着我,嘴角翘着,像是在欣赏我故作优雅的样子。我哽了一下,脸一红,赶紧去喝茶,又被烫到,捂着嘴呵出一口白气,啊的叫出声,觉得舌头都要烂了。
他一下笑出来,靠过来,用手托着我的后脑勺,笑意还没退下去:“都不知道吹凉些再喝,张嘴,我看看烫坏没。”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只好乖乖张嘴,任他转换着方向检查,不禁想起绯叶还是一团的时候,也这样傻兮兮地吞下去过滚烫的食物,于是才发现这几天脑子太乱,居然忘了绯叶没了,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在哪,有没有什么事情。
说实在的,我并不怎么担心,他已经不是个小团子,而是强大的男人,他这样子再回来,魔王也会把他清理出去吧。
可是,他怎么也不来找我呢?
想着心事,我偷偷瞥了一眼魔王,发觉他的目光黏在我脸上了似的,就像在看着我晃神,我顿时赧然起来,转过头去不看他,继续切蛋糕掩饰情绪,含混道:“没事,您不必担心。”顿了顿,想要说点什么,一着急,这几天的疑问就脱口而出了。
“陛下那天说那句话,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么?”
说完我心里一惊。我困扰了这么些天都没去问他,就是因为知道他听了或许会不高兴。我问这个算什么,质问他为什么瞒我吗?而且如果他的确是刻意瞒着我的,我又会失落,不如不问。
正想说点什么把这句话带过去,却听他淡淡道:“是,很早就知道了。”
我当即愣在那里。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清冽,带上了漂亮的冰蓝,地上也开始变成无尽的海洋。
好久,我才能够思考。
“陛下,陛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句话说得极其艰涩。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对我那么好,那么了解我,难道不知道我曾经有多少次,在看见他人圆满的家庭时黯然哽咽么。
还是……他怕我找回了家庭,会离开他?
我自嘲一声,觉得自己自作多情,魔王会缺我这样的人么,至于为了这样的理由而隐瞒我这样重要的事么。
说起来,就是他觉得没必要告诉我吧。
因为他觉得不是什么需要讲的事情……
“在你知道前,我不能让你知道。”魔王顿了顿,“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在我知道钱,不能让我知道?这是什么,绕口令么?
他的手伸过来,似乎想揽住我的肩膀。
“为什么?”我抓住他的手,直直看向他,一时间,幼年记忆的回归,得知自己有父亲的震惊,一直以来的痛苦孤独,还有我自己推断出来的,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对我极其重要的事情的难过一起涌上来,几乎淹没我的理智,让我想抓住他的领子逼问他。然而,我还是无法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只是充满痛楚地盯着他,感觉狂风巨浪般的情绪要从眼眶涌出。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您知道,对我来说,得知自己并非孤独一人,知道还有家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生活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或许那样,我就不会在那些黑暗的夜里因为失眠而颤抖,也许那样我就会对事事都有信心和希望。
我进一步逼问:“您知道多久了?”
他眼中如古井不波:“非常久。”
好啊,又是一记猛的。
他说:“不让你知道,是不希望你痛苦。”
“可我现在更加痛苦!”
陛下!陛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眼中明明白白地,带着伤痕地写着这些。
他闭上眼睛,出了口气,捏了捏眉头,似是有一丝无奈。他不会出现烦躁这一类的情绪,这个人是温润的,柔和的,让人想起水,想起琴音,而不是任何燥热的,或者东西炙热的东西。
即便,后者象征的是温度。
他会不会是有原因的,有苦衷的?
我有些悲观,唰地站起来,默默地大步往城堡走。
他一把抓住我,把我甩回来,面对着他:“干什么?”
我低着头不看他:“去找那个人。”
“清芦?”
我猛然抬头:“这个你也知道?”
他躲过我的目光,叹了口气,即使叹气也带着柔和的特质。
我明白了,原来他连父亲的事都知道。连父亲的事都知道,却一个字也不对我说!我狠狠甩开他,却在他的手刚刚离开我手腕时就后悔了,垂着头有些僵硬地说:“陛下,失礼了。”停了一小会,觉得实在无话可说,又朝城堡走。
“回来,你找不到的。”他说,声音柔和,却如头顶的天,和脚下的海,那种丝丝的寒冷,“你在魔界已经找不到这个人了。”
34.
你在魔界已经找不到这个人了。
我停住脚步,霎时心惊。
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