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那鬼魂说的是真的。
那他是谁?是死去的我?
如果那鬼魂说的是真的。
我……该怎么做?
揣着这些在心里,被他揽在怀中,很冷。真的,冷。
42.
那一年,在魔界的历史上,是极为混乱的一年,然而,这混乱是隐秘的,不是因为引起骚乱的人不希望扩大影响,而是他们无法在魔界这片土地上推行自己那套思想。
——世界是神创造的,人的命运由神掌控,人必须,崇敬神的存在,听信神的话语,顺从神安排的命运。
这句话,若说世界是神创造的,且有证据,魔界人无所谓,但创造了就要掌控,那么魔界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除掉他。
另外,不知是从什么途径泄露出去,引导混乱的人得知了军方在研究进入神界的方法的事情,同一天,全魔界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相关研究基地遭到破坏,上百研究者同一时间殒命,而且极其恐怖的是,抓不到犯人。
这些人仿佛来无影去无踪,即便是最强的防卫也无法抵挡,将那些人还未散去的灵魂调出,竟发现他们根本没看见是什么人杀了他们,就被夺去了性命。
事情急速上报到魔王这里,当天晚上,魔王亲自训出来的战士分了一半出来,负责防卫散布在魔界的各个研究基地,保护幸存的研究人员,转瞬间,军营里空了一大半。
如此大规模袭击后,还未受到动摇的研究基地只剩下三个,极南,极北,以及中央魔海基地——我所在的这个研究所。
吸血鬼领主被调去专门探查这个大案,还好如今各个领地里,没有灾患时基本用不上领主,下面有完备的政府系统打理领地事务,只有大事才需要领主亲自决议。而领主则直接对魔王负责,接受魔王的调遣。
领了任务后,吸血鬼领主也笑不出来了,成日的焦头烂额,在基地里也都是如风般大步来去,从前的悠闲雍容完全不见。
我目睹这一切变故,心中惴惴。魔王加紧操练军队,只吩咐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探寻神界的工作中,必须在一个月内撬开神界的大门。我来到小组,原以为组员们得知同行死伤上百,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会人心惶惶,谁知居然个顶个的镇静,按部就班,毫不慌乱。
“那帮人最好敢来。”一开始对我冷言冷语的中年男人,擦着军队给的佩剑,目光冰寒至极,“来一个,杀一个。”
后来小矮人偷偷告诉我,我才知道,中年人过去是魔器师学校的教授,前几天的浩劫中死的好多是他的学生。
一天夜里,我终于确定了神界的位置,也确定了神界防护的弱点。若我想要,只消启动破解,就能如魔王所愿,打开那扇大门。
然而,我没有立即通报成果,就连整个的发现过程,都是独立完成。
第二天,魔王难得地回来过夜。
这一阵子,我们两个都太忙,很少见面,可他并不显得急躁,还是同原来一样,有一种骨子里的从容优雅,仿佛至于绝地,也不会失于风度。他喜欢看着我,目光在我眉眼间描摹,极其的温柔。我受不大了这种深情脉脉的凝视,不好意思,总是很没情调地把他拉过来就亲。这天晚上,做完后,他从后面环抱着我,手握着我的手。我看着那两枚重叠的戒指,心情复杂。
“陛下,”好半天以后,我装作不经意地低声问他,“一定要毁了神界吗?”
他把头埋在我颈窝,像是在汲取什么能量,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你说神界控制着我们的命运,可我没觉得啊。”我斟酌着词汇,“人们做的事情,难道不是自主的吗?”
他哼笑一声,哄孩子似的搂紧我:“你以为你生在异界,为什么会到魔界来?”
我哽住:“难道……”
他继续说:“你以为,你为什么刚好会遇到我?”
“你以为,为什么绯叶会来到魔界,为什么会是赤叶的样子?”
我想到过去常困扰我的事情,心冷了些,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莫非你对我……也是因为……”
“感情么。”他漫不经心道,似乎笑了笑,“也是。”
那个字,掷地有声,令夜晚都震颤。
我咽了口唾沫,很久都反应不过来,他的话意味着什么。好半天,我才慢慢坐起身,有些发抖地拿起床尾的衣服,边穿,边极小声地说了句:“哦。”把胳膊往衬衣袖子里伸,却因为乱了心,怎么也捅不对地方,最终几乎把自己整个缠住,干脆也不再挣扎,任衣服束缚着,坐在床边,看着脚底下黑暗的地板,仿佛能看见自己呵出的气,还有那呵气形成的泪一般的水雾。
半晌,他慢慢移到我背后,凑在我耳边,柔声道:“我陷进去了,所以你这辈子,是我的了。”
我转脸去看他,想辨别他的意思,心中还是很绝望。这种被话语刺伤的经历,并不那么愉快,连声音都被带得沙哑:“你不是想反抗神吗?”
“反抗不了了,能怎么办。”他嘴唇摩挲着我的耳廓,而后拉开一段距离看着我,似乎要看看他这句话能让我多难过,终于笑了,“不过,本来也会爱你的,只是几率小一些。”
“如果没有遇到你。如果没有带你回来。如果没有一直把你留在身边。如果没有像待一个跟我同等地位的孩子一样,对待你。嗯,还有很多的如果。虽然被安排了,并不高兴,但结果还是开心的。可惜,那个所谓的神如此安排,是为了让我死。”
他展颜一笑,那样子让人想起秋水一泓,清澈静美,仿佛整个人都很无害,把心摊开来给你看似的。接着,他眼神内敛了些,估计要说重要的话。果然,他伸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脸,最终停在我脸颊上:“记得你在魔宴时空遇到的妖鬼么?”
“嗯。”
“他没少跟绯叶接触吧。”
我蹙眉,想了想,居然真的想到了许多类似的画面。那妖鬼虽然第一次见时,是冲着我来的,而后几次也围着我转,但绯叶,也是一直在我身边的。
“因为摩罗的特殊性,来到魔界的魔鬼,大概一千年会有一两个,这些魔鬼大多能呼风唤雨,让人出卖灵魂,所有在某些隐秘的群体中,也建立了宗教,被称为神明。”魔王淡淡道,“其中,就有妖鬼的一支。”
“那一支,因为崇尚魔鬼,崇尚神力,被族群驱逐。他们的首领代代相传,每一代都是神一直以来在魔界的联系人。现在的首领,大概是第十一二代,他大概……”他看过来,“大概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妖鬼。”
“前一阵子的大规模屠杀,看手法是妖鬼一族中最隐秘的那一支,全部都是被称为神宗的秘术,几万年前的古老魔技,传说中,是神传授的知识。呈上来的报告中,有幸存者说,他们在找一个人。”
“那人,是你。”
“他们要杀你。因为神要杀我。因为我要弑神。”
庞大的信息量冲入我的头脑,那种真相明了后心底发凉的寒意,让我连脚趾都冷了。“那,你一定要杀神……吗?”我嗓子干涩,直视他,去读他的表情。
“并不只是你的事情,你的事,不过是他所有操作的九牛一毛。”魔王向远了望,似乎透过夜空,看见了很遥远的过去,“老魔王屠杀了全部的天使,只因为他看见了我母亲同过去的恋人说了一句话。老魔王的脾气,的确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我当时曾经觉得,周围的时空变得不对。”
“所谓的神,的确是创造了时空,给了时空衍生生命的条件,所以他也可以操纵时空,甚至,毁了时空。那个神,就是魔界最大的隐患,凭他数千万年以来的随性操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玩腻,再把创造的,随手覆灭。”
我蹙眉:“他能够创造时空,肯定极其强大,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而且杀了他,时空难道不会无法支撑,自我倾覆?”
“他不强大,创造了这么多的时空,又操纵了这么久,他的力量早就所剩无几,不然怎么可能,明知道有我这个威胁在,还不立即动用力量杀死我,还留我着我去对付他。至于时空,已经创造,可以独立存在,不必担心。”
“只是,快些打开神界的门吧。”他握住我的手腕,目光中仿佛有什么实质的力量,推动着我向前走,“早一刻,就能少死一些人。”
“等等,”我反手按住他,疑惑抬头,“那这些事又跟绯叶有什么关系?你提了妖鬼在靠近他,为什么?”
“那一支妖鬼的首领,一直都在寻找神,追寻神谕,也一直都在帮助神安排的,改变人命运的人。而那一千年间来到魔界的一两个魔鬼,可能全都不是被神专门送来的。”
我瞪大眼睛:“绯叶说过,他是被神送来的,执行某项任务。”
魔王接着道:“那项任务,恐怕是由妖鬼的首领来传达的。”
“他的任务是……”
魔王翘了翘嘴角:“知道那天你瞒着我去找他,为什么我会那么生气吗?”
“?”
“妖鬼的目的就是他的目的,你去找他,是找死。如果你出事了,如果你被带走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完全愣掉。
他把我拖过去,揉了揉我的头发,笑了一声,声音又柔和了些:“而且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了,要是连这个有点都丢了,我不是太亏了。”
我:……
于是,当晚以难过为开头,以我炸毛为结尾。我十分不要命地骑在他脖子上,反揉他的头发:“谁唯一的优点?谁唯一的优点?我就只是听话而已?!我那么多闪光点你都看到哪去了!!!”他一直笑,勾手把我揽到怀里,还是一直笑个不停。我窝在他怀里,还不老实地捏他的鼻子,心里却想着,这样就够了。
跟他如此相处,还有什么需要计较的呢。
他那夜如是的信心,仿佛一切握于掌心。
不过也只是仿佛而已。那时的我,当真天真。
天真地生存,又在三天后,再一次,天真地死去。
于是最终——
以骨为刀,以血为戟。
魔王跪地嘶吼,绯叶跌倒在地,脸色惨白。
而我在向上飘升。
将肉体改造成一阵无色无味的风,以此,消磨全部的生命。
魔王成功了,我却失败了。
这是下定决心打开神界的那晚之后的第三天,我同魔王,带着上万精兵打开神界大门。带着千万年的仇恨,带着魔界人无人有资格掌控的内心。
当时,门缝缓缓变大,光芒透了出来,时空大门向后退去,大门后,一双眼睛慢慢地浮现出全貌。
绯叶。
双手交叠,将利剑按在手下,伫立于大地之上,
他背后,风起云涌,是金灿灿的大殿,和同样以万计的黑袍人。他脚下,是红莲般的妖冶力量。他的身姿那样的顶天立地,以至于我甚至忘了,他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而后,将士杀了绯叶,魔王杀了神,神让绯叶凝聚起最后的力量,杀了我。
我便开始死去,开始消散。
然而,一股力量却将我拽向半空……融入了,一个灵魂里。刹那间,无数变故发生,令人措手不及。在意识消灭前,我忽然发现,这个灵魂,是我曾见过的那个,鬼。
半空中,我缓缓睁开眼睛,整理着新融入头脑中的记忆,舒展着肩膀,想让脖颈的酸涩感缓解一下。然后,开始搜索这些新的记忆。
哦,我又死了一次了。
我垂头,去看地上还活着的人。魔王周身的黑色火焰消失了,刀掉在地上,半跪着,茫然望着天空,正看着我的位置,就好像能看到我似的。
我与他对视着,不觉,苦笑。
陛下,您怎么还在追着我,您怎么还不放了我。
我都已经死了十多次,融合了十多辈子的记忆了,怎么您,还停留在原地呢?
43.
我是一颗老灵魂,一颗老鬼魂。我死了很久,如果以我头脑中的记忆叠加,已经有一百来年了。
我最初的记忆,是被魔王捡回家养大,十多岁的时候就跟他滚成一团,完后还作威作福,说他诱拐天真无知的水嫩少年玩养成,他听了就一个劲的笑,然后翻身把我勾到床上,看着我,眼睛像是紫色的宝石,让人想起满月时清亮的月光。
在我十七八时,魔王发现了一个山洞,我仗着懂魔器研究了一番,说这是个大魔器,能让人回到过去,不过代价应该很恐怖,还调笑他说,你活了上千万年了,要是哪天老死了,我就跳到洞里,到过去找你。
当时,他不动声色地弯起眼睛,俯身动情地吻我,亲得我脚软直往后倒。而后告诉我,若是我敢离开他,他就到这里来,跳下去,直接回到过去把我丢掉。
两年后,我死在一场叛乱中。
因为不属于这个时空,我无法超脱,成为了鬼魂。我眼睁睁看着魔王抱着我的尸体哭喊了三天三夜,最终嗓子哑了,泪流干了,呆呆坐着,仿佛要如此到天荒地老。这时,他想起了那个山洞。
那个黑幽幽的洞口前,无数人阻拦着他,无数人劝说着他,各个领主,桑坦婆婆,白翼……他被人架住,不断挣扎着,抱着我的尸首努力地翻开前方的人群,如溺水的人抓向岸上的稻草般,无望地向那洞口伸手,眼中恍然有泪,却无法嚎啕大哭,那是纵然绝望,却仍以为有希望的人的目光,还有所寻之物,还有可能等在远方的人的目光。
他纵身一跃,穿破恐怖的魔力,付出惨烈的代价,坠入那片黑暗中。
我作为附着在他附近的鬼魂,跟着他回到了过去。
他回到了魔鬼动乱的时候,在小山岗上,看到了泪痕未干的我,于是他向我伸手,带我回去。
这一次,他在我刚刚懂得性爱是什么的时候,刚刚喜欢他的时候,就疯狂地把我带上床,每天做不够般的欢爱。他给我最好的教育,最顶级的宝物,带我去最美的地方,参加最奢华的宴会。所有人都说魔王疯了,对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子宠爱疯了。而被如此骄纵的我,渐渐走上称王称霸的道路。我自以为王,走在路上,看见不顺眼的人,直接拖下去处决,看见想要的东西,伸手就抢,有人敢阻拦,必然是拖下去斩了。可魔王被蒙蔽了双眼,看到的我的一切都是好的,有人劝诫他,一次两次,他一笑置之,次数多了,他居然将人家下了大狱。从此,人人都知道魔界之王为了一个孩子犯天下之大不讳,成了一个昏君,暴君。
于是,这回我死得晚了些,二十二岁,被刺死在一个忠义之士的尖刀下。
魔王无言以对,第二次,纵身跃入那个山洞。
第三次,他着意于教导我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在几乎无所不知的魔王的倾囊相授下,我成为了魔界极其优秀的一个人。无论是容貌还是学识,无论是礼仪还是为人,都无可挑剔,甚至引人崇拜。
但我还是早早的死了。
不因为动乱,不因为刺杀,而是一次无法治愈的疾病。魔王汇集了全魔界的医生,寻遍了所有的药房,无人知道,为什么我一日复一日地衰弱,无人知道,为什么我在死去。
那次我死前,告诉他,我爱他。
是很温柔的,比他还要温柔。那一世,他让我成为了一个很好的人。
我最后一次抬头吻他,而后,死在他怀里。
连续三次的打击,让魔王变得暴戾,他马不停蹄地赶到那个山洞,再次回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