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的火车上,林希言一直在看手机上翻拍下的照片。韩路破天荒的似乎有心事,一路也没怎么说话。回到临桥殡仪馆,他们把手机里的照片给沈国成看了一下,立刻得到肯定的答复。沈国成一口咬定,照片上的少妇就是当晚随宋先生来送遗体的白衣女人。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是宋良的未婚妻。她还生了个孩子,那是遗腹子了。”
“不管她是不是阿芳,既然在67年的时候还活着,有一个孩子,至少说明当时你看到的不是鬼。”
沈国成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眉头紧皱盯着照片看了良久。韩路和林希言不敢打搅他,似乎每个人都认为这个结论下得太早,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真的活着吗?一个活人怎么会那么诡异,阴气森森,好像完全不存在。”事实上除了沈国成自己,冯四和送遗体来的宋先生都没有看过那个白衣女人一眼,回想这种视而不见,沈国成更是难以释怀,直到韩路和林希言告辞离开,他的眉间也没有舒展开。
走出殡仪馆,两人已是精疲力尽,林希言额头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韩路提议先回去休息。林希言就给队里打电话,陈继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于是随便敷衍几句,就和韩路回家了。韩路俨然已经把林希言的家当自己家一样随意,进门就换衣服洗澡,翻冰箱找东西吃。林希言躺在床上看手机,韩路咬着苹果跑过来说:“你看了一路啦,女人有这么好看吗?这女的是不是你喜欢的那款,这样的不适合你,漂亮归漂亮,可一脸苦相,娶回家未必有好日子过。”
林希言不说话,也像沈国成那样紧皱着眉,韩路不知道他在愁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他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张照片有点奇怪?”
“什么地方奇怪?”
“照片上的人特别憔悴。”
“这有什么奇怪,未婚夫惨死,自己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憔悴苦恼一点也很正常。”
“不是,你有没有觉得,她不像一个活人。”
韩路吓了一跳,凑过去看:“别吓我啦,什么叫不像活人?”
“你看她的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很空洞,脸上也没表情,像假人一样。倒是这个睡着的婴儿还有点活气。”
“你不会是想说她心死了吧。大哥,文艺啦。”
“我跟你说认真的,要不要好好说?”
“好嗳,我好好说。”韩路乖乖坐到床上。林希言说:“沈国成见过她,都觉得她不像活人,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变得行尸走肉一样?”
“了无生趣的时候。”韩路规规矩矩地文艺着。
“看这张照片,你会不会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有,不过毕竟是照片,能看出的东西有限。”
“再让我好好想想。”
“你别把自己逼死啦,晚饭吃什么?”
“滚出去自己想办法。”
“那我出去买吧。”韩路正要转身出去,林希言忽然叫住他:“算了,我和你出去吃。”
韩路惊讶地说:“你怎么想通了,请我吃饭吗?”
“请你吃好的,就当谢你把我从山上背下来行了吧。老子知恩图报,不欠王八蛋的情。”
“这点小事你上心了。”韩路笑着,“那请我吃什么?”
林希言平时自己吃饭很随便,不知道“吃好的”到底应该什么标准,最后领韩路去一家平时绝对不会涉足的自助餐厅,直接把他扔在里面。
填饱肚子,韩路走在路上对林希言说:“爷爷,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林希言愣怔:“老子能有什么事要求你?”
“没事求我,干嘛这么好请我吃饭呢。我知道送你去医院这么点小事,你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你要真开不了口,我替你说。”
林希言不说,韩路就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去一趟虞家花园?”
“不是。”
“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林希言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对韩路说:“我想让你去一趟梁家。”
“什么?”韩路惊讶地看着他,“要我去梁家?”
“对。”林希言回答得直截了当,韩路就没有再问,而是考虑了一下:“好,就去梁家。”
“别偷东西啊。”
“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自己去一趟,摸摸姓梁的老底。潘振雄要是能和胡风扯上关系,背后肯定有梁家人撑腰,梁峰这小子黑白两道都混得开,他爸位高权重,如果真能挖出大案也算我为社会做贡献了对吗?”
“对,你为国为民,侠之大盗。”林希言问,“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吧,等会儿天黑了我去。”
林希言还想说什么,韩路吃撑了,说要去运动一下,免得等会儿爬不上墙。林希言憋了半天,连带着抽了支烟,韩路问:“还有事吗?”
林希言:“自己小心,梁家不闹鬼,别又被人扒光了活埋。”
韩路傻兮兮地乐:“就算关心我也不必这么损吧,上次是意外,这次我看准啦,情况不对就跑。”
“我在附近等你,有事打电话给我。”
“没必要,你回家等着就行。梁家水深,未必去一次就能摸清楚,说不定还是个长期行动。”韩路说,“玉佩不在,那宋良的鬼魂是不是不会盯着我了?万一关键时刻又出来捣乱就麻烦了。”
“最近你做梦吗?”
“没有。”
“那就好。”
“反正我很久没看见吊死鬼,也很久没听见声音。”韩路说,“你先走吧,我大概早上回去,你要是等不及可以先去上班,别真的丢了工作,好多小贼排队等你去抓。”
林希言忽然笑了。韩路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他:“我没见过你这么笑,平时凶神恶煞,笑起来还挺好看,保持啊,经常这么笑,娶个漂亮媳妇指日可待。”林希言听了立刻又换了副表情骂:“滚,就不能给你好脸色。”
韩路哈哈大笑,朝他挥下手就走了。林希言站在路口,等他走远才点了支烟慢慢跟上。倒不是不放心,韩路的身手他多少有点了解,虽说不一定像那家伙自己吹的那么天下无敌,但总能自保。现在这件事的问题在于牵涉到的人实在不一般,梁彭礼是政府高官,出了什么差错,韩路的祸就闯大了。
林希言见韩路快走得不见,连忙加快脚步跟上,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里打听来的梁家住址,不禁心中感叹做贼的消息灵通。
韩路走了一段路,忽然站在路边不动,林希言看见旁边有个车牌,以为他在等公车,这下倒有些麻烦,自己不能和他上一辆车,只好远远地先拦了辆出租车,坐等公车来。车站上还有几个等车人,其中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时髦,一边等车一边捧着手机发短信。对于林希言的要求,出租车司机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从后视镜中看到他严肃的表情时笑了笑说:“干这活挺累的吧。”
“嗯?”林希言含糊地反问,不明白“这活”是什么活。
司机:“你们干一个月能有多少钱?”
林希言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司机朝车站那努了下嘴:“私家侦探吗,盯着那个女的,看模样就是小三。”
林希言哭笑不得,也懒得解释,随便应付几句了事。过了一会儿车来了,等人都上了车,出租车司机机灵地踩下油门跟上。林希言不知道梁彭礼家到底在哪,见车站上已经没人,只能跟着车跑。公车每到一个站头他都仔细看下车的乘客,但韩路并没有下来,倒是那个漂亮女人中途下了车,出租车司机又自作聪明在路边靠边停,林希言跟他解释半天,他才搞明白原来追的不是这个“小三”。就这样一直追,追到终点站,林希言半路已经觉出不对劲,他叫司机停车,付了车费下来一看,公车上空空如也,一个乘客都没了。
“这臭小子。”林希言暗骂,心里有些郁闷,好歹自己是警察,居然被个小贼耍。韩路可能根本没上这辆车,只是装作等车的样子,等车来了找个机会脚底抹油溜了,这正是车站扒手惯用的手法,没想到他这个反扒老手居然栽在这上面,内心憋屈可想而知。林希言不知道韩路为什么要如此彻底地甩了他,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或者仅仅是出于谨慎和好意,不希望多一个人碍手碍脚多出事端。想到这,林希言又有些不甘心,这臭不要脸的凭什么觉得他多余,尽管他本来也觉得悄悄摸进梁家自己在技术水平上恐怕有点不及韩路专业,可在外面望风接应总是没问题的。韩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当尾巴甩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事到如今生气也没用,林希言只好跳上车,原路返回等消息。
第五十章
在车站甩掉林希言后,韩路招了辆出租车直奔梁彭礼家。梁家的地址虽不是什么机密,一般人还是不太容易打听到。他既然干这一行,消息灵通是必然的,梁家的家底早已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梁彭礼本人是贪是廉更心里有数,事先没确实调查清楚,韩路不会轻易下手。一方面这是为了坚持原则,另一方面也为了安全考虑,贪官被盗不敢报警伸张,当然安全系数也就高了。韩路让出租车停在一条小路上,市委书记的家就在这条路的前方,看起来是一栋十分普通的旧式老房子。
韩路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甚至也不算第二次。上次入室盗窃前,还有过多次踩点探路的过程,他对此地早已熟门熟路。老房子的大门紧闭着,一扇黑色的防盗门矗立在黑暗中,路灯恰好照射在门两边。韩路对所有带“防盗”两字的东西都发自内心地鄙视,所谓的防盗锁在他眼中并不比林希言挂在床头的那副手铐复杂多少。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锁厂聘请他们这些贼来当检验员,恐怕世上大多数锁都不会合格。
他在小巷里观望了一会儿,路口有一个摄像头,为了不留下任何行迹,他提前让车停下自己步行绕开。房子里还有灯光,但韩路不想多等,如果所有人都睡着了再进去,反而失去探听的意义。他沿着围墙走,这里的围墙也像一些小区的外墙一样,简单地用水泥加碎玻璃作为防盗措施,只能防君子。韩路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小人,上次来时,他已经看好最佳的翻墙位置,这时只花一两分钟就找到门道,往后退步,运气助跑,一下窜上围墙,轻松地翻进墙内。落地后,韩路抬头看着刚翻进来的高墙皱眉,脸上有些疑惑,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无解。这个疑惑的表情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他转过头来看着简单整洁的院子,一辆普普通通的小车停在门口。韩路知道梁家只有一个保姆,和寻常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同,梁彭礼的生活习惯和行事风格都显现出一个清正廉洁的人民公仆应有的面貌,外界对他的风评也一向赞誉有加,几乎没什么负面新闻。就是这样一个公认的好人,他的儿子在干着令人咋舌的走私生意,梁家密室里收藏的古董字画,即使是看东西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韩路也要叹为观止,随便拿出去曝光一两件就是一桩反腐大案。当初韩路没想那么多,古董字画虽值钱,可是不容易出手。他情趣品味是高雅,实际操作上却俗到不能再俗,现金是上选,金银首饰也行,什么古玩花瓶之类中看不中用,最多就现场欣赏一下算了。这次重回梁家,韩路的任务当然不再是偷东西,但职业病不好医,想到那个密室里五光十色的风景,又不免有些心痒手痒。
“既然来了,入宝山空手而回要遭报应。”韩路在心里喃喃自语,脚下已经忍不住往密室的方向走。所谓的梁家密室,其实只不过是在装修时多隔了一个小房间,外观上看不出来,进入后却别有洞天,韩路第一次来也大为赞叹,里面算得上是个小巧精致的博物馆,入口设计成一个嵌入墙中的鱼缸,养着几条名贵的龙睛蝶尾鱼。
韩路从后面的窗户摸进房里,楼下的灯暗着,只有楼上卧室还有些光亮。他熟门熟路地正想悄悄推开鱼缸后面的小门,进去把梁书记的宝贝都摸一遍过过瘾,忽听头顶一阵脚步声,有人下楼。
韩路不慌不忙,往楼梯下的暗处躲。下楼的人并没有朝他躲的地方走,而往对面的房间去了,依稀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这个人进了房间,立刻把门关上,门内透出一丝橘色灯光,很快又被隔绝在黑暗之中。韩路暂时打消了进密室玩古董的计划,轻手轻脚提起楼梯下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立刻就挂。接着又原路返回,从窗户跳出去,绕到刚才男人进去的房间窗外。窗户也是紧闭的,被白色的窗帘遮盖着,看不出里面什么情形。韩路轻轻往外掰了一下,还好没有锁死,留着一条细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铁丝,沿着窗缝伸进去,把窗帘挑开一线。
房间里有两个人,除了刚进去的那个男人,还有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女人坐在沙发上,低头啜泣。男人似乎想安慰她,但保持了一个并不亲近的距离,他在窗外缝隙看不到的地方。“别哭啦,哭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女人好似早在等待有人劝解,顿时把啜泣变成了哭丧:“你也怪我,你们都怪我,你们怎么不想,当初是谁招惹上那贱货的?”
“没人怪你,你不要疑心。是那女人自己找上来的,我们在想办法,这个时候别再惹峰哥烦心。”
“他烦心,我顺心吗?”
男人没有接话,他是个受气的角色,但他并不在乎,几乎是以一种对付孩子似的敷衍在等待、承受对方的怨气和哭泣。
女人抽抽噎噎:“周先生不是说只要按他说的做就没问题吗?现在呢,现在越闹越大,怎么收场?”
“会有办法。”
“没有办法,没有。我们都要死。”女人呜呜地哭。韩路听见门外有停车的声音,连忙松开手,往角落里躲,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外面,梁家的保姆匆匆忙忙跑去开门。车里下来一个人,是潘振雄。
潘振雄从门外进来,过了一会儿韩路听见窗户里的房门响了两下,是他在敲门。听见敲门声,女人的哭声迅速降低了。男人低声安慰了她几句,房门打开,潘振雄喊了声:“嫂子。”
“你们聊,我先出去了。”女人低声说,接着又是关门声。韩路觉得没有危险,又如法炮制继续用铁丝挑开窗户往里看。潘振雄坐到沙发上,原先在房里的人丢了支烟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支烟的时间,潘振雄才开口问:“嫂子怎么了?”
“吓坏了。”
“怎么回事?”
“梦见那女的来找她。”
“也不能怪她,这种事谁碰到了心里都发毛,别说她是女人,连我想起那天的事都后怕。哥,东西拿回来了,是不是还让周先生做一次?”
韩路心想里面的人是潘振英,那女人是谁?潘振雄叫她嫂子,她是潘振英的老婆?听两人对话的态度又不像。他恍然大悟,梁峰才是他们的大哥,嫂子当然是梁峰的老婆。潘振英问:“东西呢?”
“我不敢碰,在新房里镇着。”
“镇着有屁用。”
“周先生怎么说?”
潘振英摇头,他老弟就有点着急:“虞家花园的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