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为什么呢”桂的口吻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志绪”说着在志绪身边坐下。
“恩”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恩”
“我呢,在高中的时候,有一个非常喜欢的老师……是女的。”
“你不用特别强调这点”
“随便说一下。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没有这个人,日子会是怎么样的。但是对方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桂的眼睛透过墙上的挂历,似乎看着某个很远的地方。那眼神就像是在梦里一般,连痛苦都泛着甜蜜。在那瞳眸深处回转着的是
怎样的一段时光,志绪根本无从知晓。他能够做的只是在脑中不断想象着自己撬开桂的脑袋,把这些记忆翻个遍然后一件件拿出
来捏碎。志绪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原来他的内心还有这样整狰狞的一面。
“他们已经订婚了。可当时我想,那又怎么样。明明我更喜欢老师,可是他们却在我们相遇之前定下了这种约定。然后要我为了
这个我不知道的约定而放弃这份感情,这不是很可笑么。我只是那么执着地喜欢着,认为只要是真心的,随便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所以一个劲儿地向前闯,不断地说着喜欢,喜欢,也不管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困扰,只是这样一心想要闯进那人的心里”
窗外传来啪嗒啪嗒宛若米粒散落的声音,好像开始下雨了。
“那时候真是乳嗅未干的黄毛小子一个,什么都不懂。心想如果学校有个什么万一大不了就不念了,豁出去带着老师私奔,就两
个人过日子。只要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不管是做什么工作也要养活她。”
“最后没有私奔么?”志绪问道。
桂没有回答,指着摊在志绪膝上相册里的孩子说,”他叫裕树,和你一样的名字”日语里“结城”和“裕树”都读“ゆうき”)
志绪只是“噢”了一声权当附和。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是我的,儿子”
“……诶?”志绪的眼睛眨了又眨,仿佛在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或者这又是桂开的一个玩笑。
“说什么弟弟,全都是骗人的。这,是我的儿子”桂再一次清楚地说道。
“是和,那个老师,的么?”一瞬间志绪感觉口干舌燥连说话都开始结巴。而桂却近乎残酷地平静地点了点头说“恩”
“当知道她怀孕后,简直天都要塌下来了。从时间上来看只可能是我的孩子。父亲发了疯似的揍我,母亲整天跪在祠堂前求神拜
佛。然后,她因为罪恶感,还有对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种种不安,以及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终于不堪重负割腕自杀了”
说到最后,因为犹豫尾音显得有些颤抖。第一次,桂自己亲手将那从未愈合的伤口,生生地在人前揭开。
“在医院,看见躺在床上的她,脸色苍白如纸,双颊深陷……看见那样的她我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就因为自己高兴,我差
点害死了喜欢的女人和自己的孩子。这样想着便开始不可抑制地害怕起来,最后怕得连站都站不稳”
“可是对方也是大人不是么。也不能一味的把错归在你身上啊”感觉着桂的痛苦,忍不住就想要为他辩解。
“如果你是我,你会这么想么?”闻言桂立刻反问道,志绪摇了摇头。可是即便说了这样幼稚无聊的话,在感到羞耻前却还是先
感到了悲伤。
“我连接近那张床的勇气都没有。可是,那个和她订婚的男人,却不是。他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什么都别担心”他说
,“我们结婚吧,孩子我们一起养大,我一定会好好抚养他的”那时我感动了。觉得他好厉害,好帅气。乍一看只是一个不起眼
的上班族,根本没一样可以赢过我,可是事实上,他却是一个好到我连他脚后跟都及不上的男子。“
“后来呢,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呢。我完全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我只是空有一肚子的骄傲自大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一个。后来她辞
了工作,和丈夫一起搬去了札幌,在那里生下了裕树。在我保证绝对不去打扰他们的条件下,他们才答应定时给我寄来裕树的照
片。”
桂合上相册将它放回书架。
“最后,我既没有带着老师私奔,也没有低下头说放弃。成了个只会傻站着什么都不干的混蛋,人渣。”那样果断干脆,若无其
事的说话方式反而让人不寒而栗起来。那种口吻不是自嘲或是自虐,而是他发自内心,真的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在这些
年的后悔和对自己的憎恶里,最终成就了那张孤独的侧脸,和一颗一生不再去爱的决心。
“惨遭生离的父子再次相会的一幕啊”这样说的桂,究竟是想着什么而哭的呢。
“我弟弟,可爱吧”这样说的桂,究竟是想着什么而笑的呢。
志绪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右手背上的绷带。于是听见桂叫他的声音,“志绪”
“所以,放弃吧”他柔声说道。
“恩”
就这样被温柔地看着,志绪感觉到寂寞已经无以复加。因为太过温柔,所以变得无法接近。果然自己还是被拒绝了啊。
“你的名字,“结城裕树)”,每次叫的时候,都觉得非常高兴“温柔依旧。
“你真的,好过分”志绪说道。
“恩。所以,每次都害怕见到你。明明和我一点都不像,可是每次见你都会想起从前的事。啊啊,当时自己就是这样的,目光短
浅,笨手笨脚。一回想起来,便害怕,于是就痛苦”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才好让你收回这份感情。这道坎不是谁能够帮你挽回的,必须要你自己去跨越。只是因为这样”
因为这样,才把秘密……
缓缓地闭上眼睛,眼泪没有流下来。睁开眼睛,眼前是温柔的桂。
“故事讲完咯”那个温柔的桂说道。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志绪说。
“恩?”
“现在依然,喜欢那个人么?”
“说什么傻话呢!”
见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志绪于是换了一个问题。
“那你告诉我的那首短歌,是谁教你的?”
“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桂回答。
于是志绪说了声,我明白了,便离开了桂的家。
雨被大风吹得七斜八歪地打在志绪肩上和脸上。桂这个不会看风水的,连把伞都不借一个给人家。心里这样埋怨着,终于来到了
车站。由于台风的关系时刻表都被打乱了,下一班公车要到30分钟后才来。志绪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了打发时间,他走进车站前的一家书店。心里知道浑身湿透地走进去多少会给店主带来困扰,但是如今他根本没功夫再去周到
这些琐碎的事情了。
漫无目的地来到书架前,无意中看到一本封面上写着“北原白秋 全集”的书,于是停下了脚步。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了一般,
志绪拿起书开始翻找那首短歌。
“清晨君归去,石阶踏雪,咔嚓咔嚓。雪若苹果香,如芳为君落。”
不管来来回回重复读少遍,那种字里行间的清冽之美都不减分毫,心像被针扎了一般隐隐作痛。一边捶着湿淋淋的脑袋骂自己自
掘坟墓找罪受,一边将视线移到添附在文后的解说上。于是发现了自己意料之外的解释。
这首短歌发表的时候,白秋正被关在监狱里服刑。罪名是,通奸罪。因为和一位有夫之妇产生了不伦之恋,于是被那位妇人的丈
夫告上了法庭。
原来,这不仅仅只是一首表达对共度一夜春宵的恋人,充满幸福和甜蜜的思念之歌。
那个人,踏雪而归。是因为不得不归,是因为相守不被允许。所以至少,希望这白雪能够像苹果的芳香一般,清新地飘落。落在
那个人的身上,如同我为你的祈祷。
那是,与罪过同在的祈祷。
还记得那时志绪说”有点幸福的感觉”的时候,桂笑着说,”是啊”。可他明明知道这首歌里蕴含着的意思。
当时,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最终用那张脸笑出来的呢。
高中时代的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这首歌相遇的呢。
雨水从志绪被淋湿的头发上滴落,落在书里那个”雪”字上,留下一朵圆形的水印。
……
看见志绪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回到家,妈妈一边嚷嚷着”你怎么就不知道买把伞呢”,一边惶惶张张地拿来换洗的衣服。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志绪站在水池边对母亲说,”妈妈”
“怎么啦?午饭的话可只有现成的哦”母亲洗着志绪换下的衣服,搭理道。
“我可以进美夏的房间么?”
闻言母亲停下手头的活,一脸惊讶地看着他,说”当然……可以”
“我会注意不把湿了的纸巾扔在她脸上的”
“说什么话呢这孩子,现在妹妹在睡觉,轻着点别吵醒她了”听到志绪口无遮拦的玩笑,母亲没好气地说。
“恩”志绪应了一声便向妹妹的房间走去。
妹妹的房间原本是一间四叠半大的客房。好久不进去了,如今被婴儿床和一大堆玩具搞得完全变了个样。虽然也有一些庆生送来
的崭新的礼物,但视野所及基本都是自己以前小时候用过的东西。那些东西虽然都有些年代了,但是仍旧很干净,显然被保管得
非常仔细。
“你的父母远比你想象中的要爱你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桂说过的这句话,终于明白,原来真的是这样呢。
小心翼翼地来到婴儿床边,探过头看睡在里面小小的妹妹。她看上去气色很好,平稳的呼吸显示她睡得很香。偶尔小小的嘴角会
努动两下。
不知道婴儿会不会做梦呢。
“美夏”志绪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是哥哥哟。是被同一个男人甩了两次的哥哥哟……”这样的话要是被妈妈听见,肯定要厥过去的吧。第一次像这样近距离的盯
着她看,原本以为应该是个皱得像只小猴子似的妹妹,却没想到长得是鼻子是眼的。
眉毛的样子长得像父亲,薄薄的嘴唇像母亲。明明还那么小,却已经能够很明显地看出遗传基因留下的痕迹了呢,一边在心里感
慨着一边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妹妹的小脸蛋。这张光洁的小脸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指尖的触感也是世间独一无二,属于婴儿
独有的那种柔软。
——小家伙,终有一天你也会喜欢上无聊的男孩子吧。
轻轻地戳了又戳,突然小家伙啪地一下竟睁开了眼睛。
——厄……
要是哭了该怎么办?志绪呼吸一滞,身体瞬间石化。可是美夏却没有像他意料中那样放声大哭。她连脸都没皱一下,只是静静地
望着志绪。那双眼睛明明一点不谙世事,却像是能看透一切那般黑得深不见底,让被她望着的志绪浑身冒鸡皮疙瘩。
突然她伸出那只小得只有贝壳大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志绪的食指,力道大得惊人。于是感觉到指尖传来的温度,暖暖的。这双无
瑕的小手就这样无言地安慰着志绪的心灵。竟让人感觉到了那种接近神明般无私的温柔。
“……你好哟”
话音刚落,泪水便决堤而下,流过双颊的泪滚烫滚烫的。于是对于这个作为自己的妹妹诞生在这个世界,和自己有着一半血缘的
小生命,从心底涌上了无限的怜爱。这孩子会慢慢长大,渐渐懂得各种各样的情感,然后有一天和某个人坠入爱河。
一定会遇到痛苦,也一定会遭遇不顺吧。
即便知道这些不可避免,但是想到她有一天也会遭遇挫折还是让志绪忍不住心疼。
“初次见面,你好。感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愿所有不幸都远离你,愿所有幸福都降临你哦”志绪在心底这样真诚地祈祷着。
都这么大了还要多个兄弟姐妹什么的,曾经因为这样的关系感到无措过。然而如今,这样来到结城家的妹妹俨然已经成了家里不
可缺少的一分子了。
“裕树”一定也是这样的吧。那个对于自己背负着的复杂命运一无所知,生活在遥远的某个地方的桂的儿子。虽然每一张照片上
他都笑得那么开心,可是现在的他真的幸福么?
对于这一点,志绪无论如何都想要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一下。
将便服塞进书包,志绪向着札幌出发了。从家出发到机场大约1小时,然后飞机到达千岁是1个半小时,再从千岁到札幌又是1小
时。10月的北海道,空气干燥又寒冷,已经弥漫着浓浓的冬日气息了。志绪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围巾出来。
重新打开从登机以来就一直切断电源的手机,液晶屏上显示的时间是”11:05”。算上回程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少得可怜。即便
心里非常清楚行程的安排近乎无理,却还是固执地决定要去的一次旅行。志绪深吸了口气,对自己说,出发。这时,刚合上的手
机又响了起来。一看是理香打来的。
有些不好的预感,志绪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就传来理香暴跳如雷的声音”志绪!”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现在在哪里啊?!”
“啊,不是,你听我说”
自己去札幌的事情自然谁都不知道。选择今天是因为今天是文化祭的准备日,学校不上课。所以一整天学校都会很忙,根本不会
有人注意到少了一个人。另一方面,如果回家晚了的话也有借口可以搪塞。
“……怎么会暴露了呢”想到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就这样被理香一个电话给破了功,志绪有些沮丧地咕哝道。
“什么暴露了?怎么回事”电话那头的理香追问道。
“我不是说今天去学校么?”
“可你压根没来不是吗!”
“所以你先听我说……”
从声音上来看理香是真的生气了,于是想着先稳住她的情绪,问问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得知原来是今早班里的联络组打来了
电话。说是画看牌用的彩色笔不够用,让全班的同学都从家里带一些来支援,可是怎么也联系不上自己,于是只好打到理香那里
。
听理香一五一十地说着,志绪想,那时自己在飞机上自然联系不上了。
“我打电话到你家里,阿姨说你一早就去学校了,可是学校跟本找不到你人,手机也一直打不通……我还想你要是出了事故,或
是遇上了什么麻烦的事该怎么办……担心死我了”
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理香最后还不忘加一句,”况且最近的志绪老是恍恍惚惚的”。
虽然有些多余但还是能想象她有多担心。<换了是自己也一定会急得坐立不安的吧>,于是志绪立刻乖乖的道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