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烟现在便是汗毛倒竖了。
“何必急着走呢?”就见这袭湖绿衣摆在眼前晃荡,盛烟堪堪保持着最后的一点礼貌,就差翻脸了。
“我真的没空!请你让开点。”盛烟心里记着龙碧飞的话,对着君子是该以礼相待,但对方若是小人无赖,退让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何况在永嘉,大多数人认得龙家的几位少爷,哪里来的这样不长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
湖绿衣衫却还是绕在身边,这人越看盛烟,眸子里的热度就越是高出几度来。伸手一扬,手已经伸到了盛烟脸颊边上,想要勾起他的下巴。
盛烟察觉及时,快速侧开头去,恼怒地狠瞪他了一眼。干脆什么也不说了,转身就走。
身后有几人随从打扮的人上前几步,想要拦住他,被湖绿衣衫使了眼色。
盛烟黑着脸,气鼓鼓地往回走,心说这是什么人啊,太可气了!
他并不晓得身后发生了什么。穿着湖绿衣衫的公子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扁香囊,拿在鼻前嗅了嗅,脸上浮现出一闪即逝却十分下作的暗笑。
一个随侍很有眼力见地走上来,谄笑着问:“爷,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要我们直接……”
“你们懂什么,他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公子,要得到手恐怕不能简单粗暴,看来要多费些功夫。喏,去查查……这香囊是什么人家能有的,记得机灵点,用些银子就行,别五大三粗的吓到人!”湖绿衣衫抬手把香囊一抛。
随侍立即会意,带着几个人走了。
不大一会,他们就带着笑意回来,道:“回爷的话,这香囊很多人都认得,是龙府上二少爷的香囊,这种锈络和香气都是他惯用的。”
“龙二少?永嘉应该没有别的龙家,是龙兰焰的二儿子么。”
“那怎么办,这龙家在永嘉是名门望族,很有势力的!”
“哼,是有点棘手,不过……只要是我想得到的,还没有得不到的。当然这件事从长计议,不要贸然动手,我要想一个完善的法子,不能让朝廷那些老不休拿住把柄。”
“那我们该怎么做?”
湖绿衣衫白了他们几眼,“笨啊,先找个最舒服的客栈住下,最好包下来!暂时不要去衙门那里,也别声张我来了,听清楚了没?”
几个人唯唯诺诺地应了,簇拥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厢,盛烟走到半途在发现香囊掉了,摸了摸腰间,心说不好:“糟糕了,二哥送我的香囊呢?掉到哪里去了……这可是生辰礼啊,掉了多不好。”
他想回头去找,但想到那个湖绿衣衫,就不愿再回去了。只好先跑去马车那里,让车夫回头去找,但车夫找了半柱香回来,说没有找见。
“算了,我再送你一个就是了。”龙碧升在马车里对他招手,“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东西,以我们小十身在的身份,我该送你更好的东西才是,比如说金丝镂空香球。”
盛烟沮丧地撅撅嘴,只好作罢,拉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金丝镂空香球不是很难得么,大哥上次不说,制作工艺过于麻烦,永嘉一带没有师傅能做得。”提及这个,盛烟倒是很感兴趣的。
龙碧升抿嘴笑道:“哪里有那么玄乎,永嘉一带是没师傅可做得,但临近的樊城就有。上月淙白还拿了一个给我,说是自己想要,就顺便给我订做了一个。”
但说完他就变了变脸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尴尬起来。
盛烟心里有数,方翎哪里是顺便给二哥订做了一个,分明是特意去找人做的吧。樊城虽说不远,但也要有这份心去求,据说那位有香球手艺的师傅一般不轻易接单的。
这样看来,说翎哥哥对自家二哥用了十二分的心,都不为过。
“盛烟,回家后,今日之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大哥。”过了良久,龙碧升如此对盛烟道。
盛烟轻轻点头,“二哥放心,我明白的。”
现今两家人都在找方翎,可这两人显然还没闹清楚呢,还没个决定,这种情况下方翎被强行带回去,恐怕就再也出不了门了。
不过要是二哥决定与方翎在一起,他要不要帮忙呢?
这事儿可不是小事,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指不定会闹出多大的乱子啊。
盛烟禁不住为他们忧虑起来。
回到龙府时,龙碧升虽然脸色还是不佳,但因为脸颊多了些许红晕,看起来不那么萎靡不振了。跟着他一同回到沉香阁与大哥龙碧飞说了几句话,确认两人没有破绽被察觉出来,盛烟才告辞回了怜香居。
龙碧飞看着随之也要起身回屋的碧升,深深蹙起了眉头。
盛烟与龙碧升都没注意到,碧升的衣摆上挂着一根细细的杨柳枝,而这种杨柳枝是后山没有的。
不谈龙碧飞如何满腹心事地枯坐了一个时辰,且说盛烟回到屋内更衣小憩,醒来时枕边的小司也大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对他眨眨眼,尾巴一甩,绕到了他的脖子上。
抱着小司起身,盛烟坐在几案边翻了会儿书,见天色渐晚,吩咐杏儿馨儿去传晚膳。
今儿个多了一碟子兰花豆,盛烟吃得嘎嘣响,觉得滋味不错,随手扔了一颗给小司。
小司先低头闻了好半天,再尝试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随即吐了吐粉红的小舌尖,抬起头看盛烟——好咸喏,你真坏!
盛烟眯着眼睛瞅它,笑着把一块杏仁糕扔过去,小司才欢快地“喵咪”一声,用两只爪子摁住,先小口小口舔起来,后来觉得不过瘾,才啃下一口,有滋有味咀嚼起来。
直到洒了一地的杏仁糕的粉末,小司一气吃了四块,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杏儿怕她吃得太腻,马上弄了点水,放在小碟子里给它喝。
小司自己也觉得吃撑了,待盛烟用完了晚膳,就喵喵直叫,想要出去遛弯。盛烟抱着他去了后院,看这贪吃猫在梨花树下上窜下跳了一阵还挺精神,就任由它去了,自己回屋看书,研究了一下香球,觉得着实有趣,不如改天找二哥借来用用。
不过那是方翎送的,他大概不愿借吧?
盛烟挠挠下巴,摸起藏在盒子里头,夙放在自己这里的玉牌,心说夙的东西要是别人来借,他是决计不愿给的,要是弄坏了怎么办,自己都舍不得随便乱放呢。想了想,便打消了找龙碧升借香球的念头。
后半夜,夙才身带露水翻窗进来,比前几日都晚了些,而且脸色不是很好,凑到床上就搂住盛烟,把脸贴在他背上,嚷嚷着困。
“你好像有心事?”盛烟转过身子,戳他的脸问。
酆夙扬微笑着摇摇头,“我能有什么心事,你多想了。”
“不是,你有心事时嘴角都是往下垂的,眉梢也僵直着,你看看……”盛烟说着伸手去摸他的眉毛,还往下摁了摁,“说来听听,什么事啊。”
这让我怎么说,说我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对你的心意,却不日就要离开?酆夙扬揪住心,嘴唇动了动,还是抿住了,挤出一抹笑道:“真的没事,只是今日练功太累了,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这么累啊,那你快闭上眼睡吧。”盛烟微微勾起嘴角,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总是枕着你胳膊疼,也让你枕一次么。”
酆夙扬不客气地抬起头,往他肩头上一压,搂住他的腰紧了紧手,“嗯,我就枕一次,明天你可别喊疼。”
“不喊就不喊。”盛烟低头就能看见夙的额头,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心头热热的,像窜起一股暖流,却不燥热,而是觉得很舒服,心跳也有点儿加快了,莫非是窗子关得太紧了?
不知道,我枕着夙时,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过了一会,他被酆夙扬抓住了手,愣了愣,但旋即觉得这样手拉着睡觉,也不错的。
片刻,盛烟面带笑意地阖上了眼。
浓浓的夜色中,酆夙扬却睁开了眼,几不可闻地叹息了几声。如果不是他趁着胖酒鬼喝醉了问了几句话,至今他还不知,自己的娘亲早在两年前就去世了,还是……在冷宫中郁郁而终的。
临死,她还给师叔留下自己的遗言,说让自己别再回去。
别再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
然而,这口气他如何咽的下?死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娘亲,是生他养他的那个温婉女人,他这辈子唯一在乎的女人!
酆夙扬咬得牙齿咯咯作响,手指若不是搂着盛烟的腰,一定会将死死攥紧。他至少要知道娘亲为何会被打入冷宫,为何会等不及再看他一眼,就郁郁而终!
是时候,回去了。
第五十章
临近中秋,龙家开始筹备中秋时节的迎寒和祭月事宜,中秋时的月饼、鲜藕、熟菱、柿子、石榴、糖竽头都是必不可少的。
提到这儿,盛烟就神情愉悦地与夙说道了一番:“我们永嘉也算是江南一隅的,龙家过中秋挺有些讲究。中秋节全家人都会坐在一起,在西厢最大的八仙熏露里摆上几个大桌子,连平素见不着面儿的姐妹们也会来,吃桂花鸭,喝团圆酒。喝完酒就可以吃到我最爱的小糖芋头。夙,你知道这小糖芋头是如何做的么?”
酆夙扬的娘亲是北方人,从小吃的北方菜居多,因而对南方的菜肴并不熟悉,就定定看着他,笑道:“你与我说说呗。”
盛烟勾起嘴角,说得口舌生津,“这小糖芋头是来有历的,必得浇以桂浆,美不待言。这个“桂浆”取名自屈原《楚辞?少司命》“援北方闭兮酌桂浆”一句,不但极有诗意,还很清雅。不过呢说白了,嘿嘿~~这桂浆其实就是糖桂花,中秋前采摘来的桂花,用糖及酸梅腌制而成的。要做的细致口感酸甜,也需得下一番大功夫呢。”
“嗯嗯,瞧你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酆夙扬这两日笑得次数特别多,虽说他原本也喜欢对盛烟笑,但近来的笑意是更浓烈了些,只要看着盛烟嘴角就会往上翘。
但背过脸去,这笑容就挂不住了,嘴角慢慢往下塌陷。
望着盛烟日渐清隽脱俗的小脸,酆夙扬心里苦闷,脸上却是欢愉的。看他说的唾沫飞涧,忍不住伸手,,抹了他嘴角一下。
盛烟稍稍一愣,睁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你不是现在就想吃小糖芋头了吧?”那这可就难办了,我可没处帮你寻去。酆夙扬心里嘀嘀咕咕,发现盛烟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觉得他呆呆的样子温顺可爱,又抬手捏住他鼻子晃了晃,道:“怎么又发起呆了来?
就听盛烟幽幽叹了口气:“唉,我们现在这般好,却不知长大之后会如何?”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些的。”本就心境不爽的酆夙扬低下了头,“现在都这般好,长大之后自然只有更好。”
“真的么?”盛烟撑着下巴撅撅嘴,“说来也奇怪,夙,我最近总是右眼皮跳!似乎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夜晚睡觉时也没来由会觉得伤心,胸口堵得发慌,但找不到因由。我想了想大概是快到中秋了,所以有些想念四姨娘了吧。”
“想念你娘亲是人之常情,我也……很想念娘亲啊。”随着思念而起的,还有满腔的愤懑与不甘,酆夙扬陡然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盛烟这才注意到他黯淡下去的脸色,暗道不好,夙离家这么多年自然会想念娘亲,也不知道他还能否回家侍奉,自己还提及他伤心事,真是糟糕。
“那个,说来小糖芋头虽然现在吃不到,但桂花鸭是吃的着的,永嘉的各大酒楼都开始忙活着准备中秋时的桂花鸭了。夙,你想不想尝尝……很好吃的喏。”盛烟立刻岔开话去。
酆夙扬点点头,笑言:“你今天一整晚都在说吃的,本来我不饿的,都被你勾出馋虫来了。桂花鸭我当然想吃,但现在我饿了怎么办呀?”
“哎呀那可难办了,灶上没什么可吃的啊。”盛烟皱起眉头,“只有两个冷馒头。”
“冷馒头也不错,我这会儿饿,什么也顾不上了!”说吧,酆夙扬就窜出窗户,趁着夜黑,就大摇大摆进了小厨房,看见一只碗,里头真有两个雪白大馒头,拿起来就啃。
平日他练功累了,饿的前胸贴后背,胖酒鬼师父就扔两个馒头给他,先垫垫肚子。
边啃着馒头往回走,回想起宫中的酥皮冰饺,酆夙扬心头有些发酸。若他那几个兄弟知道自己连馒头也吃的津津有味,不知是否会笑掉大牙。但他从宫中出来后从来没觉得哪顿饭食不甘味过,即使是馒头,也比宫里的香软米饭要好吃的多。
当然,胖酒鬼师父也从未在吃上让他受苦,龙家虽说也是家常菜居多,但也比一般人家做的要精致。
吃了冷馒头躺倒在床上,酆夙扬用手指绕着盛烟的发丝玩儿,琢磨着该不该到时与他告别一声,但纠结地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沉默了下去。
过了半晌,盛烟合上书准备就寝了,被夙拉住了手。
“盛烟,你有没有什么一直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既然告别艰难,那在走之前,好歹帮他办几件事吧。酆夙扬如此想的,适才这般问。
盛烟目光朝上,想了片刻道:“除了入考品阶,我没有其他特别想做的事,但要真说起来……”他把占了大半边床的酆夙扬望里头挤了挤,说:“我想做个与那本香谱上差不多的蒸凝器出来,再则嘛,我想重新拿回丢了的那块双鱼玉佩。”
蒸凝器、双鱼玉佩……这两样东西都不太好办啊。
酆夙扬愁思了一会,问:“双鱼玉佩,你知道现在在何处么?”只要知道在哪里,他应该能想办法取到手。
盛烟笑着对他摆摆手:“嗳,我就这么一说,应该是在大夫人那里的。当初她旁敲侧击问我知不知道这玉佩,我就觉得……这玉佩约莫是藏着什么秘密。二哥应该是捡起来了,但被大夫人拿走了,所以她才来探我的口风,并封住了二哥的嘴,不让他对大老爷说清道明。不然,大老爷为何会打断我的腿……这件事我想了几年,才明白过来。”
“大夫人?”这个龙家主母也太过分了!酆夙扬瞬时在心里打定主意,有秘密藏在暗处不能见人是吧,那我偏偏要把这玉佩给偷出来!
翌日清晨,六少爷龙碧炼来邀请盛烟一同去沉香阁。
他想与大哥二哥亲近几分,却总是不得其法,因而才转了念头,每每想去沉香阁,就拉上盛烟一起。
正好自己有香球的事要请教二哥,盛烟也就没有推拒,帮他捧着药盒,让书童不用跟着了。这路上还能与龙碧炼单独说几句话。
龙碧炼也不避讳什么,与他说起了自己的近况,“现今我已经学会如何看账本了,各地的账本因为记账习惯不同,有些地方会有差异,我觉得这样不好,不便于用来对比,就请教爹爹是否可以做些改进。前日才刚制了份全新的账本样式,让爹爹看了,没想到得着了夸赞。”
听他笑意清润,盛烟也降下了防备,笑道:“恭喜六哥了,这样一来,爹爹会更放心把管账的事交给你了。”
“哪里,还差的远了。”龙碧炼仰起脸来,“大部分账本还是爹爹在管,现在交给我,他还是不放心的。虽说我会看了,但是真帐还是假账,分铺的账房有没有猫腻,我还是看不出的。这……还得让爹爹慢慢指点。”
盛烟便诺诺称是,附和了几句,谈及了其他。
来到了沉香阁后,龙碧升与他们坐在院子里喝了几杯茶。盛烟瞥见他把方翎送与他的香球挂在了腰间,就笑着问:“二哥,这香球可好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