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走了。
第五十五章
中秋节过后不久,永嘉城将迎来三年一度的世家香会。
所谓的世家香会,是各大制香世家每隔三年,在香品上的一次公开比拼。上一次的世家香会在西南的容家,今年则在龙家。
参与香会的传统制香世家已然数量不少,远在十几二十之上,加之还有近一两年崭露头角的制香世家也来凑热闹,如此算来,即将从各地抵达永嘉的制香师就上百了。
三年前,盛烟还没能参加品阶试,但时隔三年而已,他已经是六品阶在身,不容人小觑了。许多之前从未听过龙盛烟名字的人,在他直接考上五品阶那一年,便都对他略有耳闻了。当然,不乏有人认为这次品阶试不够公平,不相信盛烟具有真正的五品阶资格的。但过了一年,在他入考六品阶的当场,闻到了他所制出香丸的独特香气,那些心怀疑虑的人都闭上了嘴,不得不承认盛烟在制香上确实具有天赋,并且独具匠心。
光是他那份开陈出新的胆魄,就不是一般人可及的。
龙盛烟这三个字,在世家香会还未开始前,就引起了诸多世家制香师的议论与关注。
大老爷也正式在霄香台对他们几人点明了,今次能参加世家香会的只有碧飞、碧升与盛烟三人。
五少爷龙碧炼不是很服气,当场自请想要参加,被大老爷面无表情地驳回。
回头离开时,龙碧炼愤然地横了盛烟一眼。
盛烟一直默默低着头,权当没看见。
他想起昨晚上,二哥龙碧升对自己嘱咐的那些话。原本不会冒险与方翎再见面的龙碧升,那天忽然拉着盛烟出了门,仍然是打着去后山采花的幌子,从大哥龙碧飞眼皮子底下溜走,绕了远路,才到了东郊的一处宅院。
这时盛烟才明白过来,二哥是拉着他又来见方翎了。
方翎也是格外小心,与其说他又换了住处,不如说他每隔几天就换了一处宅院,简直狡兔三窟,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其实他根本不用为方翎担心,方翎从小就是方家得最会敛财的一个,这厢银子花的多,那厢也有源源不断流入的。他常常帮人开一些糖香丸的方子,只要不是病灶太重,帮些达官贵人治愈口臭、体臭都是不在话下的。这些人又因为患了这样的病不好与外人道,封给他的酬金总是很高,这些钱他留作私房钱,当初的目的是为了拿这笔钱物色龙涎香,但如今显然已有了更重要的打算。
盛烟便又做了一回把风的。
但他俩这次没有谈多久,不过半柱香功夫,就从里屋出来了。龙碧升的脸色也显得较为平静舒缓,不似上次那般唇红耳红,脸上还有羞恼的神色。方翎细眉含笑,眉心的朱砂痣熠熠生辉,泛着莹润的红光,看来心情更佳。
两人,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和一致么?
若不是龙碧升拽着自己又回到了马车上,盛烟几乎以为,自家二哥要就此跟着方家四少私奔了。反正方翎有钱,二哥的私房钱也不少,不带细软就走掉,也是全然可行的。
然而,龙碧升对他道,他要回去准备世家香会的“斗香”。
盛烟听着就是一愣,瞅着他问:“二哥哥还要参加香会啊?”
龙碧升斜睨着他笑,伸手弹他的额头,“为何不参加啊?让哥和你两人挑大梁么,你呀,经验还不足,这次……怎么的也要多学着点。”
“哦,我还以为……”盛烟连忙捂住嘴,这话儿,可不好问出口啊。
龙碧升又敲了他额头一下,道:“我怎会不知你在想什么?盛烟,我的确是下了决心,特别是在……”
特别是在他确认了双鱼玉佩里秘密的真假之后。
中秋节当晚,龙家上下都笑逐颜开,大夫人和大老爷忙了一日都早早睡了。府中的大半护院也都得了假,家在附近的,都轮班回家团圆。
这天晚上在龙府溜达,也只会被认作是出来赏月,不会怀疑些什么。
龙碧升便大着胆子,撇开了西屏东屏和春意,独自往憩园走去。这憩园原本不是这名儿,因为五姨娘去世了,才改了名字,成了废弃的园子。原本,憩园就是五姨娘所住的恋香居的偏院,因为带着一个小花园,并不住人,只做日常休憩之用的。
写有秘密的那两张纸上,在最后写道,憩园里藏着证据。
龙碧升想明白事实的真假,就只能找到五姨娘所言的证据,才能说服自己相信。他依其所言,找到了憩园里一株很不起眼的含羞草。因为是挨着墙根种的,这里的光线和土壤都不算好,外面都是繁芜的杂草和出蓬的蔷薇,这株含羞草就更加没了存在感。
随手找来一根木棍把这株含羞草给挖了出来,龙碧升开始刨开它下面的泥土。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伸手一摸,感觉到了一个木头匣子就在里面,赶忙又加快刨土,真的让他取出了这个木头匣子。
匣子保存完好,外面罩着一层薄薄的棉布。
龙碧升打开来一看,心里还保存着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那里头有两张纸,是龙府过去两位接生婆签字画押的字据,上面压着一个小瓷瓶,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但直觉告诉龙碧升,那是毒药。还有一张发黄的纸,写着的似乎是严妈妈和易妈妈的把柄……
看样子,当年的五姨娘收集了这些证据,是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用以扳倒大夫人的。然而……她并未等到这天,就被身边的某人害了,在床上突然病倒,一命呜呼了。
所幸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大难不死,而她慎之又慎藏有秘密的玉佩也并未深埋地底,而是被三弟碧涎捡到了。几经辗转,落入了他的手中。
若是其他人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拿来做保命符,甚至能用以要挟大夫人。但他知道了却是陡增了痛苦和折磨,不知如何是好。
思前想后,他再迟钝也能想象得出,五姨娘的死定然与大夫人有关。而在此之前,夭折的小七小八和小九,死的何其无辜和冤枉。而他自己呢?命运居然如此可笑!
更重要的是,碧涎的死也如鲠在喉,让他最最释然不了!
有件事他从未对人讲过,那便是,在碧涎死前的一晚,他在竹林里贪睡,不小心亲眼看见了大夫人偷偷与秦妈妈会面,不知与她说了什么,还让严妈妈塞在她手中一样东西。当时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后来越想越心惊,其中恐惧无法言说。
如今,所有事实都清晰明白地在他眼前展开,他该怎么办?
去告发大夫人么,龙碧升深知自己是办不到的。但让他知道了却假装一无所知,他更加办不到。
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两难。
龙碧升每当闭目,便觉得头顶的天要塌了,他越来越忍受不了这个家秽浊而混沌的空气,喘不过气,并且寸步难行。
又有碧飞的事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愈加心思钝重。
“二哥,二哥?”盛烟扯了扯他的袖子,觉得担忧。
龙碧升打起精神,把自己刚说了一半的话说完:“我得知娘在这段时间要离家一趟,再没有更好的时机了。虽然她没明说,但我知道,他是到灵邺相儿媳去了。可能一年后,或许用不那么久,哥就会迎娶一位名门闺秀,你呀……就要有嫂嫂了。”
盛烟皱眉凝视着他,满是忧色,“二哥,你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何事?”龙碧升把盛烟抱在怀里拍了拍,轻声道:“盛烟,等你大嫂进了门,你要多劝劝哥,让哥对她好,疼惜她爱她……然后,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为龙家添丁加瓦。”
“二哥……”盛烟听得心酸,不知如何答他。
就听龙碧升还道:“我啊,在这次香会上,不准备拿出什么香丸来,只有一样香品,是忍冬降真香。”
盛烟觉得他抱得太紧,想要挣扎一下,被他摁住,“别动,就让二哥再抱抱你。”
等盛烟安静了,他才道:“这忍冬降真香做起来很简单,以后你也可以做。先要做一个上下两格的锡盒,下格用来放蜜,桂花蜜槐花蜜忍冬蜜都好……然后,在上格和下格之间的放一块薄薄地中格,这中格必得穿孔,要龙眼那么大的孔。最后,把要降真香劈成细段,放在上格里。这样,就可以把锡盒给封起来了,保存的时间越长越好,一年半载可揭开来看看,降真香的香气中,会散发出忍冬的淡淡清芬……”
盛烟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二哥,这香……我不会做的。”
龙碧升微微一愣。
“我不会帮你做的!”盛烟愠怒地看着他,“留下这样的香,你何苦呢?”
龙碧升轻叹了一口气,摸着盛烟的脸道:“盛烟……因为我只能留下它了。你不做也对,这香只此一份,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两人一时无话,对视了半晌,盛烟问:“二哥,什么时候?”
夙离开了,现在,二哥也要走了。
龙碧升犹豫了一会儿道:“等世家香会开始之后,至于到底是哪一日,我与淙白说好了,他会等我。”
看来他们也不需自己帮忙了。
盛烟幽幽叹息了一声:“到了那天,二哥把香囊送给我吧。”他盯着他腰间的降真香香囊,总该留样东西聊以念想吧。
“好,我答应你。”这也算是离别的讯息了,龙碧升点点头,到时他会悄悄地走,不会再来与任何人告别。
五日后,世家香会如期而至。
龙家作为东道主,不仅要忙着搭建场地,还要招待宾客,一时间龙碧飞忙得无暇他顾,碧升的事也只得放在一边。
世家香会一共七日,远近而来的制香师有的居住在龙家别府,有的自行寻找居处。除了制香师,还不乏一些闻名而来的身居高位者,附庸风雅,携带千金,就为了求得一个观赏的席位。
前几日,龙碧升都没有现身,因为龙家作为最有名望的制香世家,斗香要放在压轴。
这日他也不准备去观摩,送了要远行的大夫人到门口,便回到了沉香阁,把西屏东屏和春意都喊道跟前训示了一番。
话不可说的太明了,龙碧升就找了托词来打赏他们三个,又把茗言喊来嘱托了几句。
随后,他想了想,把空了的双鱼玉佩拿出来,放进了自己一直贴身用的这只香囊里,让西屏给盛烟送过去。
“这不是主子最喜欢的香囊么?为何要……”西屏自然觉得奇怪。
龙碧升淡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让你送就送,多嘴了不是?”
西屏这才笑着往怜香居走,只觉着这香囊太重了些,但没那个胆子打开来看。
盛烟从世家香会上回来,从杏儿手中接过香囊时神色稍滞,终于意识到,二哥是真的决心要走了,明日香会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眼睛酸胀了片刻,盛烟才摸了摸香囊,觉得分量重了许多,打开来一看差点傻了眼。
在此之前,他几乎以为双鱼玉佩,要跟着他一起消失的。
看来,二哥并不打算带走这件东西,那双鱼玉佩的秘密呢……因为机关被打开过一次,盛烟再摸索起来就比较有迹可循了,他花了一个时辰打开了它,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果然,是二哥拿走了里头的东西!
盛烟顿时踌躇起来,既然二哥明日就要离开,他这一走,是决定让手中秘密也一同石沉大海么?
不行!他至少要知道三哥的死是不是与玉佩有关啊……盛烟撩起衣摆出了门,匆匆往沉香阁走去。
临到中途,却见东屏和西屏神色不安地走在前面。
“你们怎么在这儿,不在沉香阁里伺候着?”盛烟问。
东屏忙道:“回十少爷的话,刚才府外突然来了一顶轿子,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拿着安溪候的请帖,说要请我们主子过府一叙。不过真奇怪,安溪候怎么认得我们主子的,他不是当今国舅么,那些侍卫不准奴才们跟着,好霸道嚣张的样子,主子刚刚才上了轿……”
盛烟心里陡然一沉,问:“安溪候是什么人?可看清那侍卫长的什么样?你们怎么能随便让二哥就去了!”
“唉,十少爷您不知啊,那人拿着一个锦香囊来的。主子一看就把我们支走了,只说让我们回来禀告大老爷一声,但大老爷去赴宴,现在还没回来呢!”西屏急急道。
锦香囊!盛烟心里百转回肠,霎时惊颤地抖了抖手,“不能去,二哥不能去啊!”那安溪候莫不就是他那日在集市上遇上的人?
盛烟急忙冲出龙府大门,然而在昏暗的暮色之中,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就在这时,不见月光的夜暮下,突如其来的,降下了一场凄凄沥沥的瓢泼骤雨。
雨幕茫茫迷人眼,宛若一根根断碎的流苏。
第五十六章
龙碧飞坐着马车出了永嘉城,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今日是世家香会的最后一日,照理他和碧升都应该列席,与其他各家的胜出者斗香,然而昨儿个半夜大老爷突然把他喊进书房,递给自己一封信,说是老家的叔公得了急症,恐怕不久于人世,让他赶紧代替他去一趟。
如果叔公真的即将仙逝,要他务必把自己的信呈给叔公婆。
龙碧飞见他的神色急惶而幽深,觉得事情可能正如父亲所言,不能耽搁,叔公想必病的不轻。因为父亲幼年是被这位叔公养大的,感情深厚,他现在不好撇开世家香会而离开,自己作为长子,的确应该尽此孝道。
因而不作他想,很快回到沉香阁,吩咐茗言收拾包袱,连夜就出了永嘉城。
直到登上了开往老家晔城府的船,龙碧飞才觉得整件事情透着古怪。
大老爷今日之前未曾提过叔公患病的事,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不说,大老爷让他连夜启程,是否太急了些。而且,他看着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迹都还未干,父亲是刚刚才写好这封信,就交给了自己。
这也……未免太急了吧?
他还没来得及与升儿说一声,交待一下明日斗香的事宜,就这样上了船。
然而父亲也不必诓骗自己什么吧,龙碧飞这样想来才静下心,只觉得这次错失了斗香的机会很是可惜,但幸好碧升和盛烟可以参与,龙家这次一样可以独占鳌头。
如果……他知道自己几天后回来,看到的却是龙府高高挂白,哭声充栋的景象,龙碧飞无论如何也不会出这个门。
当他回到龙府,沿着白色的灯笼往里走,踉跄地推开灵堂,抬起头,看到牌位上的名字,不可置信地摇起头,回头就要往外走。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你们在做什么?你们都在做什么?!给我起来,统统给我起来!”龙碧飞面色惶然地拉扯着跪在地上烧纸钱的西屏和东屏,甚至一脚踹开了想要扶起自己的春意,眉目颤抖地往外走。
“升儿,升儿!升儿在哪,他不在这个阴冷的棺材里,对吧?”龙碧飞夺门而出,看见站在父亲身边的盛烟,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凄惶地问。
盛烟却只深抿着嘴,面容苍白地看着他,眼眸里浸满了泪,不说话。
“盛烟,你别骗大哥,告诉我升儿在哪?我知道你二哥生我的气了,他最近一直不开心,所以躲起来了是不是?你告诉我他在那儿,我这次肯定不惹他生气,他要怎么样我都答应,啊?他在哪……”龙碧飞死死盯着他,就见他的泪慢慢溢出,从眼角滑落到唇边。
他是真的伤心,为龙碧飞而悲戚。
这时,大老爷拽开了他的手,看着自己这个最能干的大儿子,沉声道:“飞儿,那里头躺着的就是升儿。你……去送他最后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