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也随着感叹:“哪怕得个公主也好。”贾珠道:“终要有个儿子,日后……”贾宝玉诧异地抬头:“如今宫中情势已定,何苦作出头的椽子?如今大姐姐在里头怕是已经树大招风了呢。”大哥,咱家不能折腾啊?还这儿招风呢,这荣宁二府自己就像个筛子,它已经是千疮百孔两面儿漏风了啊!旦凡有点儿风吹草动都架不住。
贾珠也回以诧异的口吻:“大妹妹看着是风头挺盛,然则皇后乃圣上原配,且太子威德日隆,即便有一二露脸的地方,也不至是‘出头的椽子’吧?若能得了龙子,日后也可奉养出宫,便是家里人想相见,也便宜些。你怎么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贾宝玉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哥哥也不想当个戏曲中的样板国舅啊。笑道:“不过是觉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白为大姐姐操心罢了。”心下却暗道惭愧,自己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珠也只是个希望妹妹能过得舒心、有自己的骨肉的哥哥。枉自己居然以为他是想让元春生个儿子再作政治投资呢。
贾珠道:“大妹妹再强,也强不过皇后去,东宫稳固,天下之福。”贾宝玉会意,大树底下好乘凉。两兄弟相对一笑,又说起省亲的事来。贾珠道:“家里要破土,各种事务皆忙,你我两个各有差使脱不开身帮忙,便各安本份,别裹乱也就是了。”贾宝玉听到有工程,不免心惊:“家里还有地方动工程么?又是谁管这一样差使?这里头可有门道呢。”在贾宝玉的观念里,工程与回扣那就是磁铁的两极——密不可分,这回还不知道要用贾府的银子便宜了谁去。
贾珠也皱眉:“我听说是把两府的花园一带并起来,图样子也快有了,下回你回家就能见了。管事的是两府的爷们,我听琏儿说了,都是自家人,能帮衬也就帮衬了。说到这个,前儿太太还与我说,要给你屋里放个人呢,你倒是看中了哪个?”贾宝玉道:“我屋里的人尽够了,且这三两年又不常住的。”贾珠一听,便知他会错了意。原来,王夫人见贾宝玉临去翰林院前把屋里的事情托与袭人,想起贾宝玉如今内闱无人照看,就想给贾宝玉收一通房,略探了贾母、贾政的口风后便问贾珠是否知道贾宝玉有什么想法,又让贾珠先不要与贾宝玉提,等贾宝玉再大些再说。然贾珠毕竟与贾宝玉是亲兄弟,更兼自己也有一点好奇,兄弟之间的悄悄话儿也不免透了些风声,让弟弟先心中有数,若是有什么想法,他也好从中代为转圜,弄个皆大欢喜才好。
贾宝玉道:“眼下事情这么多,我且不忙呢。” 倒不是说他是多么正人君子,某种功能也都具备了,有色的想法也有了,他顾虑的是其他的事情——这年头妾也不是随便纳的,妾的出身等条件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纳妾最好要在娶妻之后,要老婆点头才好看,否则于自己的名声也有损。现在说的虽是通房,不会打了未来老婆的脸,却有另一样难处——自己又不常在家,各种事情就不好处置。
贾珠本想着弟弟年纪不大,倒真是不急,不过是好奇发问而已,此时也不过一笑了之。正说:“好到饭点了,老太太那里怕要开饭了,我与你一同去请安。”贾宝玉抬眼看了一下时辰钟:“真是到点了,今儿也不见人来寻,可是奇怪。”一时李纨也收拾妥当,先往贾母处侍奉。贾珠与贾宝玉结伴随后而行。
到了贾母正房,四下鸦雀无声,地下正跪着个婆子。贾宝玉抬头一看,贾母脸色阴沉,屋里众人也都不敢吭声,便是王熙凤也皱着眉头扯帕子。两人请过安,往一边坐着,贾宝玉拿眼一挑,见迎春尚无动静,探春、惜春早看到他了,惜春拿指头戳戳探春。探春作了个口型:“林。”
贾宝玉心里“咯噔”一下。
虽有爱女侍奉,林如海终究是扛不过了,因自觉不起,便趁着清醒打发人来往京中,望贾母能看顾外孙女。贾宝玉于此节记得不清楚了,只叹林妹妹命苦。贾母等却是发愁——接林黛玉是件大事,然而元春省亲更是大事!事关贾敏一脉,贾母不发话,底下真没谁敢先开口。犹豫了半天,还是王夫人先开口着一个嬷嬷带林家来的人先下去休息,而后对贾母道:“这跟头先接外甥女不同,那时林姑爷尚在,那头打发了人奉着姑娘来了,咱们打发几个奴才去接也使得。这回姑苏那里没有长辈安排,咱们须得出个能说话的主子才好。”贾母长吁了一口气:“是这么回事。只是叫谁去呢?”众人一点,贾政、贾珠、贾宝玉有正经的职衔,不能离京,贾琏是荣国府里督办省亲之事的实际执行者,贾赦年老且不喜走动。宁府的血缘又隔得远。
贾母道:“这事我再想一想,先开饭罢。”
贾宝玉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好,一时担心元春在宫中不好过,一时又怕荣国府盛极而衰,一时又想着林妹妹这回怕又要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自家是不是依旧贪污了她的私房钱。第二天,也没听到贾母具体的人事安排,贾宝玉又打包回去上课了。
满腹愁绪地应付完了功课,一面闷头在空地上瞎转悠,一面在心里把元春和黛玉的事情来回想了无数遍,最终只有一个办法——分家。然而目前这个提案似乎不太可能通过……
“呯——”就说了,走路的时候不能只看自己的鞋尖,看,撞人了吧?而且,似乎撞了个不太好惹的人?
60.过渡章节黛玉归来
徒忻据说是来请教功课的,掌院学士自是不好怠慢了他,先谦虚一阵,说是唐学士学问十足,您跟着他学问只有好的没有差的,我这是班门弄斧了。徒忻更要做足好学状,不着痕迹地小捧了冯学士一回,让冯学士觉得不有问必答实在对不起这位好学的小王爷。
当下两人先就功课问题进行了一些讨论,徒忻道:“阁下与唐师傅是同年,想是彼此熟知的,师傅道你与他各有所长,今日这题目恰是阁下所专精,不免要多请教些。”冯学士忙问是何题,又细细解释了一回,徒忻听得认真,又就不甚了解的地方再细问一回,得了满意的答案之后又与冯学士闲话了一回,顺便又夸了冯学士一句:“有师傅与阁下这样的良师,实在是福份啊。”冯学士道:“教学相长而已,能有聪颖好学的学生也未尝不是做老师的福份呢。”
徒忻就说,掌院学士手下教的都是全国读书人中的尖子,更是了不得。一来二去,就把庶吉士们给八卦了一遍。徒忻似乎对这个话题越说越感兴趣,干脆就提出来要略看一眼这些庶吉士。冯学士肚子里转了一回主意,决定明天在皇帝面前夸夸他家十六弟好学,然而眼下却不好硬阻着徒忻的,只含糊道:“非是臣拦着,只是这规矩上 ——”翰林院不是谁想探就探的、一招呼就来的,传到皇帝耳朵里,冯某人与徒忻怕都讨不着好。
徒忻脸上淡淡的:“因先前见过贾宝玉,觉得今科人才济济,有些好奇罢了。规矩么——我在宫外延请他们才招眼呢! ”冯学士心里抹了一把汗,想着今天庶吉士里似乎没有请假的,应该都在,不至于让人觉得纪律不好,也就答应了——由冯学士本人亲自陪同。
庶吉士们上完了课,各有各的活动,按规定是得呆在驻地里老老实实复习功课的,然而凡是政策,必得执行的人用心才成。这群未来有资格拜相的人是少有人十分针对着严责他们的,免不了有各式同乡一类的人物相邀小聚或是以同乡会一类的名义送些银子拉关系聚饮,便是庶吉士之间也不免有些饭局茶会。所幸还有三年后的散馆压在头上,这些未来宰相们才没有过份腐化堕落,依旧要抽出不少时间来温习功课。
冯学士引着徒忻往驻地走,正撞上在院子里打转的贾宝玉。徒忻自是认得他的,看着贾宝玉低头练腿劲儿只觉得有意思,摆手不令周围的人叫贾宝玉。不料贾宝玉这真是在瞎打转的脚下走的路没谱,加上心里正想着事儿一头就撞到了徒忻。冯学士一看,少不得为他遮掩,抢在徒忻开口之前就喝道:“满地乱转,成何体统?还不见过王爷?”贾宝玉匆忙向二位见过礼,又向徒忻请罪。徒忻反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因平日见贾宝玉都是作肃然老成状,今日看他露出些少年人的样子来反觉有趣,也便不去计较他的“冲撞”了。冯学士又赞徒忻“礼贤下士”,而后转头请徒忻一道“四下走走”。
徒忻心里好笑,冯学士也是油滑,愣不愿意担上个穿针引线为自己引见翰林的名声啊!当下也不点破,只故作来请教学问又偶遇故人,最后顺便走走“不小心”见到了大半翰林。
贾宝玉混在队伍里,越发觉得奇怪,这位爷今天来是专职聊天的么?要说能在这里混的都是一时俊彦,至少八股作得极好,徒忻固然有些学问,然而他是无须写八股的,说的不过是些诗词歌赋、前人典故、风土人情……而这些同学平日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冯学士了,唐学士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一面,遑论其他显贵了,见到徒忻便不免紧张,少有恃才而不把这少爷皇弟放在眼里的。就是不紧张的,也暂时猜不透他的心思拿捏着不好表现。各人都是习过礼仪的,心里度着用词,一时倒也和谐友好。直到饭点,徒忻方才告辞,留下庶吉士们各各猜测。冯学士把徒忻送出大门,长出了一口气。
次日就有消息灵通人士从冯学士身边伺候的人那里打听到徒忻是来向冯学士请教功课,顺便来看望大家的。贾宝玉不免私下嘀咕,请教完了功课附带参观庶吉士?前一半内容放在徒忻身上倒也合适,只是后一半内容似乎是他十八弟的作风啊。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便不去想了,转又想起家中一摊乱事,第三日上索性向冯学士求个假,道是祖母年高,请求回家探望,住一晚就回,决不耽误功课。冯学士知道他家里近日事多,亦知贾母确是高寿,便卖了贾府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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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得假回家,宁、荣二府的后花园已经变成了工地,四周圈了起来,不许女眷擅入。两府的气氛自是快活的,像后花园的工地一样热烈。除此之外,似乎又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贾母听贾宝玉说:“想老祖宗了,想得睡不着,回来看看。”把贾母逗笑了:“你功课都做完了,仔细了学士们查。”贾宝玉道:“可别在老爷跟前说这个,又要排揎我一顿了,老祖宗,这假是学士许的,明儿就回去上课。”贾母道:“既如此,今儿便好好歇一歇,只园子里且是无法逛了。”贾宝玉道:“我回了家里就自在了,逛不逛园子又值什么?”祖孙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贾母便打发贾宝玉给王夫人请安:“你老子摆酒谢给咱们家园子画图的人去了,你先见见你太太、哥哥、嫂子们去。”
贾宝玉往王夫人那里去,恰是王熙凤也在,彼此见过,王夫人拉过贾宝玉细细一看,眼里不免带着一丝骄傲与得意:“我的儿,瘦了。”王熙凤道:“果是用功累着了呢,”转头吩咐平儿,“说与厨房上,给二爷熬好汤。”外头又有丫头打帘子进来:“珠大爷来给太太请安了。”贾珠是刚从衙里回来的,给长辈们问完好,揪着贾宝玉往书房里一坐。“今儿不是放假的时候,这且寄下了,有几件事儿,我说你听。”
贾宝玉连连点头,只听贾珠道:“头一件,园子动工了,你也看到了,四下乱糟糟的,家里亲戚能用的都用了,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在娘娘要回来的日子请假回来就是。”贾宝玉忙道:“咱们家这么张扬,固是给大姐姐长脸,却也显得奢靡了,张扬并非为臣之道。”贾珠一摆手:“这个我也知道,然则娘娘刚晋封,你倒是说说,咱们家要怎么着才算不张扬地迎娘娘省亲?圣上有旨,须得有重宇别院、驻跸关防之处之可启请内廷鸾舆。既在省亲,就免不了动工程的。吴贵妃、周贵人家里动工比咱们家还早呢,咱们这还不算极显眼的。还有一件——林姑父没了,先头老太太还没拿定主意教谁南下,如今又出了这事儿,林妹妹必是要北归的……”
贾宝玉一听贾珠正说到了自己这次回来的重点,忙问:“最后定的是谁?”贾珠叹道:“如今要么有官职在身、旁人却是围着省亲的事转,人人脱不开身,又不能放任林妹妹孤苦,正为此事发愁呢。若非与省亲的事凑在了一处,也不用拖了四天还没有决断了,林家打发来的人都要急了。”贾珠固是怜黛玉无依,然春元却是亲妹子这辈子弄不好就这么一回见面的机会了,两相权衡,还是亲妹子重要,他是不愿因黛玉而误了元春的事情的。
贾宝玉忙道:“咱们家在南边儿好歹还有熟人在,且本家在金陵者还有几房,老太太、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在金陵住过的,相熟的老人反比冒然派去不知南边底细的更妥当呢。不若下贴子相托,又有大姐姐晋封的事情在,怎么也得给咱们些面子。大哥哥有没有外放到姑苏一带的同年?我记得今年三甲里面似有一个去了正是这一带,咱们也写信相托,几处一起出力,他们互相看着,谁也不好意思不帮忙。”或者暗地里下黑手贪林家的遗产贪得太狠。把一块肥肉放到一只饿狼跟前,那里肉包子打狗,要是放到一堆饿狼跟前呢?怕是谁都不敢先下嘴吧?
贾珠看着贾宝玉,看得贾宝玉心里发毛,方道:“等会子用过晚饭,你与我一道与老太太说去,”又笑谓贾宝玉,“你长进了啊?正好,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你知道我是在都察院的,近日风声似是不太对,御史们今儿弹这个明儿弹那个,”压低了声音,“我问过老爷,老爷也不知所以然,倒是舅舅说,皇子们私底下不太安生,你仔细着了!你在翰林里消息不便,外头却在传,明年是上皇七十整寿,要加恩科,你们快要散馆了,仔细着些! ”贾宝玉心里一惊,连连点头。贾珠见弟弟应了,才松了一口气,他是险些叫人拖下了水。近日都察院里隐隐不安,也有人拉着他连名弹劾的,都是平日相处得不算差的同僚,贾珠有些面不辞人,亏得邀他署名的人先是过来探口风没有拿着折子叫他立时画押,两个探口风的人一过,贾珠再傻也知道不妥了,立时躲了开去。
晚饭后,兄弟两个陪贾母说话,说到林家的事情,贾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抬眼看了一回贾宝玉,又对贾珠道:“也只得如此了。”老太太与贾珠的心情是相似的,元春与黛玉在天平的两端掂了许久,终是元春的份量重了些。兄弟两个各各写信,贾政也被贾母嘱咐给金陵族人投书,又命心腹管家与林家的家人一道南下。因是仆人赶路,没有了需要被伺候的主子爷,估摸着脚程还会快些呢。
贾宝玉得了贾珠的内幕消息,回去埋头苦读,而徒忻似乎是得了皇帝首肯,偶尔也跑过来转一转。“明年是父皇七十整寿,实是一大幸事。”之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似乎别的深意,颇有两个通透的人开始推掉不少无关紧要的社交又复挑灯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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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旨省亲不是件简单的事情,盖房子么,催得紧些,哪怕是细致亭阁有两三个月也就得了,因有事先定好的尺寸图样,一应摆设也可以同时开工。但是园子里新移的花木为求能养得活、长得自然不像才移栽的,就要多费些事了。更可愁的是这园子里要配上小尼姑、小道姑、小戏子等,这些是要现买的——用外面的旧人怕夹进些不知根底的淘气,倒不如买了人来自家调教用着放心也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