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昨天那事?”林风泉大眼睛眨了眨,“根本不用说,兄弟们懂你的眼色。”
“应当不是。”夏飞博很肯定,脸上仍是一贯的冷酷。
“夏兄知我。”纪居昕将卷轴放到夏飞博手上,“我有样东西,是在乡下时一个怪人所赠,如今我想把它卖了,夏兄家里做生意,定能帮我换个好价钱。”
这样的卷轴,一看就知道是字画,夏飞博也不打开,交给身后书童,示意他收好,看向纪居昕的眸光有些踌躇,“我本想赠你些……”
“打住,”纪居昕摆手,“朋友是朋友,银钱是银钱,我要如何度日,自有打算。”迎着光线的眼睛微眯,他笑的像只吃饱后满足的小狐狸,“还好你没这么干,否则我定会将银袋子砸回你脸上。”
他这样干脆坦率,没一点被人知道没银钱没地位的尴尬,反倒更引人怜惜,夏飞博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必会帮你换个好价钱。”
林风泉见气氛有些冷,瞪着夏飞博开始起哄,“你连看也不看,怎知能卖好价钱?万一上面是孩童涂鸦呢?”
“便是孩童涂鸦,我也能卖出好价钱。”夏飞博板着脸,严肃的不行,“我们夏家有这本事。”
“行行你最行!”林风泉作势要抢卷轴,“我便要先一睹为快!”
夏飞博拽住他的手,看向纪居昕,“昕弟托我帮忙,又没托你帮忙,不准看。”
林风泉哇哇大叫,“不公平!”
纪居昕的举动透着怎样的含义,大家都懂。他坦率表示自己没钱,请朋友帮忙,没谁不愿意帮。虽然请的是夏飞博,却也没避着林风泉徐文思,这卷轴自然想看就能看。
夏飞博不在饭堂打开,不过是觉人多眼杂,林风泉也是做个样子打岔。
他们闹够了,徐文思皱皱鼻子,“还是有些不甘心,昕弟,你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还真有。”纪居昕神色郑重,“只是这件事比较重要,这里不方便说。”
那就是大事了……夏飞博眸内闪过火花,林风泉一脸懊恼自己慢了一步,徐文思则笑意满眼,“那回头详谈,我家正不知如何谢你。”
我家……就是徐家,整个家族。徐文思在表示,家里长辈也感谢他,如他遇到困难,会尽全力帮忙。
没有纪居宣出现,纪居昕这天过的充实有趣,回家的路也走的很快,到小院时,正是夕阳西下。
画眉迎出来,见他望着西天的夕阳很久未动,微笑提议,“今日天气好,少爷不妨到后园坐坐?”
后园……
假山石群……
纪居昕唇角微勾,“好啊。”
第30章:悲问
纪居昕跟着画眉走到后园,选了几个位置都不甚满意。
画眉也不烦,唇角噙着笑,一一把后园景色指给他看,最后指到假山石群,“那片假山大石,是太爷年轻时去常州,从太湖边找出带回来的,大老爷最爱在这里取景画石。”
“是么……”纪居昕缓步走过去,左右看了看,“这处果然别有意境。”
画眉微垂了头,唇角忍不住上扬几分。人思父母乃常性,便是不受宠,也会想知道父母性情,九少爷如此满意——她提大老爷看来是提对了。
纪居昕不知画眉心思,他今日一定会找理由来这里,画眉主动带他过来,倒还省事。于是他脸上笑意很真诚,眸底赞赏亦是足足的,“百灵夸你对府里各处都熟,果然不错,这等妙处你都能寻到。”
“少爷过奖了。”画眉见纪居昕手捧一卷书,像是要读,猜想此刻他应该不喜欢下人碍眼,手脚麻利的铺上软垫后,屈膝行礼,“奴婢想去看看厨房的饭菜,少爷这里……”
“你去吧,”纪居昕坐下来,“也不用来寻我,晚了我自会回去。”
画眉看天色也明白,太阳一会儿就要没。到时看不到字又吹冷风,少爷一准受不了要回,时间不会很长。于是很放心地行了礼,告退。
夕阳无限好,纪居昕手持书卷,清心静读。
很快有脚步声出现。
“四少爷……这天色眼看着就暗了,您还是回吧……”
这个声音曾经听到过,纪居昕回忆了一下,是玉盘没错。
看来他运气相当不错,头一回等就撞着了。
“无妨,我站一会儿就回,你下去吧。”纪居中声音不似一般少年那般清朗,有些淡有些冷冽,正如他给别人的感觉,总带着股郁气。
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消,偶尔一声叹息传来,纪居昕便知道,旁边唯有纪居中一人了。
天光渐暗,时间已不多,纪居昕松手,手中书卷掉在地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他深深叹了口气,弯下腰把书卷捡起,保持蹲着的姿势并未起来,头埋进膝盖,双臂紧紧抱着自己,发出低低的哽咽声。
隔了一座假山的纪居中自是听到了这些声响,但凭多年成长经验,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轻轻抬起脚步,准备离开。
“奶娘……”压抑的声音随着不稳的情绪有些破碎,奶娘两个字有些不甚清晰,却仍然狠狠撞进了纪居中的耳朵。
他脚下一顿。
纪居中对自己的奶娘感情很深,记忆里母亲体弱,总是在生病,他是被奶娘一手带大的。奶娘教他道理,督促他上进,他本想等自己大,好生待奶娘,让她享享福,不想他是长大了,奶娘跟着他却没享半点福,如今更是……
耳边呼唤字字泣血,奶娘两个字承载的悲痛似乎难以言说……纪居中抬起的脚一转,绕过假山,很快看到了抱着膝盖蹲在巨石阴影里的小小身影。
常年在家,府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看年纪身量,衣衫打扮,再这个样子窝在这里,根本不用多想,纪居中就知道这是前些日才回府的大房庶子,他的九弟纪居昕。
是个苦命人……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掏出一方帕子递给纪居昕,“一会儿该去正房请安了,当心引人忌讳。”
纪居昕像是才发现被人看到了,又怕面上不雅不敢抬头,接过帕子用力擦了几把脸,才怯怯抬头,“四哥……”眸里很有些慌乱。
“不用怕,我不会同别人说。”纪居中眉眼隐在渐暗的光线里,有些模糊,“你先起来。”
纪居昕站了一下又跌了回去,小声说,“脚……麻了。”
瘦小少年眼睛里隐隐带着泪痕,仰脸害怕地看着他,嘴唇都咬白了……纪居中摇了摇头,扶他到大石上坐下,“莫怕,我陪你坐会儿。”
“谢谢四哥……”纪居昕垂了头,声如蚊呐。
两个人这么静坐气氛更尴尬,纪居中担心纪居昕怕紧了再哭,斟酌着缓缓开口,“你方才……哭什么?”
提到这个纪居昕又有些哽咽,用力吸了好几口气忍住,“我奶娘……去了。”
纪居中身子一僵。
纪居昕倒不是撒谎。他虽养在庄子下,好歹是个少爷,李氏还是给他派了奶娘的,不过他没喝过那个奶娘几口奶就是了。奶娘是李氏的人,总往没出息的方向带他,前世他对她还心存感激,现在……他只恨当初有眼无珠。
前两日有庄子上的仆妇过来回事,百灵看到了,学说给他,他方知道,那个奶娘得急病死了,跟前世一样。
遂他拿这件事出来博纪居中的心思,心中没半点羞愧。
“我在庄子里……过的并不好。奶娘很辛苦……教我很多东西,让我乖一点,听话一点,身为庶子,总要有些忍性,日子才好过……”
纪居昕手渐渐攥紧,“我恨我这庶子身份,为何遭人白眼,为何没生为嫡子,只要是嫡子,只要是嫡子……”声音越来越低。
这话也不假,前世初到纪府时,他受了委屈,的确有过这样的怨恨。但现在提嫡子二字,却是另有目的,他一边说,一边暗中打量纪居中,果然见纪居中脸色不好。
要说他这庶子过的不好是应该,可纪居中这个原本地位很高的原配嫡子,如今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被田氏一个姨娘作践,这个姨娘压在生母头上,欺负了生母不知道多少次,现在还要升为平妻,就算哪天死了,也要和生母牌位挨着!父亲因这姨娘眼中渐渐没有他,那个整日胡闹的五弟比他还得父亲重视!
奶娘不过生了病,就被逼着早早移出了府,没有受到好的照顾,如今……卧床等死,他这个原本地位颇高的原配嫡子竟然一点办法没有!
纪居中嘴唇紧抿,眼神冷寂。
纪居昕适时长长叹息,“我来之前奶娘就病了,我想多留几日陪奶娘,府里不肯,我想请嫡母帮忙请个好点的大夫,也不知道请了没请,我想去看看,她们都不让……”
“结果我不知道奶娘病的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药……甚至她死这样的消息都没人告诉我,如果不是刚好碰到庄子里的仆妇,我都不知道奶娘她……”
“我好想见奶娘……可就算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
纪居昕声音嘶哑,沉痛非常。
纪居中微阖了眸,掩住眼底暗潮翻滚,只有僵直的背和紧捏的拳流露出些许情绪。
光线此刻终于全部暗了下来,夜风忽起,吹的人心寒。
两个人无声坐着,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半晌,纪居昕细弱的声音随着冷风飘来,“四哥,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永远都这样,非要等到悲剧发生才痛苦惭愧,根本不可能有挽救机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下巴微抬,看着天空,随着说话口鼻间出现一团白雾。夜空下的瘦削少年紧紧抱着自己,仿佛怎么也脱不开命运的束缚,整个人悲苦又绝望……
寒风呼号,彻骨的冷。
纪居中忽地站了起来,脚步很凌乱,“一会儿还要去正房请安,我先走了。”
纪居昕在原地又坐了很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今日这场戏,还真是下了血本。
说谎,骗人,假哭……
他很不喜欢。
第31章:宴前
纪居宣最后还是去求了纪居昕。
按杨氏要求,为确定小宴时间,纪居宣分别找了夏飞博林风泉和徐文思。可惜一时得意让他忘了,这三人根本不会给他面子,打着哈哈聊了几句天气就把他哄走了。
回来面对杨氏关心的问话,他只好撒谎说今日都忙没见着,去了信,三人回说明日见面谈,所以要等到明天才能确定时间。杨氏神色未变,拍了拍他的手说没关系,少年人总是心性不定,这是常态,让他不要想太多。末了还给了他些银子,说应酬总是要花费的。
自己知自己事,纪居宣顶着压力,悄悄去求纪居昕。
纪居昕听到纪居宣来意很有些意外,他完全没想到夏林徐三人能这样挺他,一点面子也不给纪居宣。见纪居宣想拉下脸来求,又放不下身段,一张脸纠结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纪居昕都替他难受,“好,我去问一下。”
“那问好了……能不能先告诉我?”纪居宣腆着脸要求,笑容很……诚恳。
纪居昕黝黑眸底笑意闪动,“……好啊。”
“多大脸!”
“昕弟当时就该说两个字,不行!”
徐文思林风泉听到纪居昕学说当时情况都很气愤,“他这是想把所有功劳都揽上身,像上回一样,从你这得到消息,再去你家老太太那撑面子!”
夏飞博也一脸不赞同,认为纪居宣太过分了,不能再忍。
纪居昕一点也不生气,一双桃花眼微弯,笑的像只狐狸,“你们不必为我报屈,要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有他从中周旋,事情相当顺利。几个人一商量,觉得三四日后都行。
待他回去,面对纪居宣略带讨好的眼神,根本没提日子的事,像忘记了……他叹息着抱怨自己的下人总是做事不得心意,需要历练一番,可总没机会。纪居宣马上表示这算个啥事,他和他娘一起操办小宴,正好缺人手,要是九弟不心疼,正好丢出来练练……
之后……纪居宣很快知道了这些同窗中意的日子,颠颠回正房跟老太太报备。
老太太又夸了他几句,赶紧叫陈妈妈过来,商量当天怎么办,吃什么用什么。
因为把大太太的掌家权收了回来,杨氏安排起来特别顺手,想了想觉得没个媳妇撑场面不好,这次纪居宣立了功,母以子贵,她就叫了高氏过来,让她出面操办。
李氏听到消息气的摔了一套茶具,摒退下人,只留下王妈妈,“你不是说你听得消息,四房田氏正在谋掌家,怎么被高氏那个卖油的抢了先!”
高氏娘家行商,现在摊子大,起家前的高祖是个卖油郎,李氏一不高兴,就用这个称呼埋汰高氏。
王妈妈赶紧过来帮李氏顺气,“太太别急,您听奴婢与您分说。”
“讲!”
“奴婢打听清楚了,老太太让二太太帮着操办小宴,是因为这次八少爷有功。您这不高兴,四太太比您更不高兴呢。”王妈妈抚完李氏的背,见她神色平缓了些,开始收拾地上渣子,“四太太真是憋着劲想争管家呢,以为您这失了差事,她就能捡起来。”
“我瞧着老太太也有抬举她的意思。”李氏明白王妈妈言下之意——高氏这一趟不过是暂时的。她也很赞同这点,“等老四一回来,这事没准就定了。”
“定了正好,”王妈妈笑着走过来,“只要四太太掌家了,我就让玉盘走一趟九少爷的院子。”她看了看窗外,压低了声音,“上回买了药没放成,这回九少爷跑不了。”
李氏吊梢眉垂了下来,看着王妈妈笑。
王妈妈眼睛弯弯笑的更开,“玉盘她娘,没几天了,全靠着我帮衬呢……”
李氏被王妈妈哄的高兴起来,想想高氏出了头还是有点不甘,招招手让王妈妈低下头来,“这次小宴你多看着,如果能让卖油的吃点憋……”
王妈妈深深点头,她都懂……
李氏和王妈妈的谈话避了人当然没谁没听到,但王妈妈嘴不算紧,对自家人说话时兴致来了会带出来点,于是这些信息很快由周大传给了纪居昕。
纪居昕很惊喜,看来王妈妈跳出来想帮忙啊……
很好。
小宴订在三日后。贴子下完,纪家上下就忙碌了起来。
二房高氏纪居宣母子首当其冲,日日意气风发,忙的脚不沾地。
四房田氏温温柔柔地带着儿女各种找机会帮忙,打听来人都有谁,私底下对一双儿女耳提面命,要好好表现,结交人脉,就算不为了自己,也为了你们在翰林院的爹!至于四少爷纪居中,田氏表示:四少爷大了,万事可自己做主,不消受她这个继母拘束。
大房李氏命王妈妈一趟趟打听小宴操办了如何了,心中暗恨妯娌不给面子,不请她这个大嫂去掌眼,又不甘心放低姿态自己靠上去,天天生闷气,一日比一日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