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图玄双在家的时候习惯穿一袭柔软的黑袍,黑袍半旧,领口上绣着紫色的风魄花。杜图晋空眼神在他领口上停留片刻,转到他脸上:“你这一觉可真够久的。”
杜图玄双笑笑:“近期比较嗜睡。”
“这脸色倒还行。”杜图晋空将轮椅拽到他身边,“我昨天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杜图玄双点头,显然都记得。
“很好,我还以为你要不认账呢。”杜图晋空声音雀跃,“那我们就把领地过权书签了吧。”
“可以。”杜图玄双点头。
“真不枉我等到现在。”杜图晋空终于有了一件高兴的事,笑的露出一口白牙。
杜图玄双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眼神有些放空,他很快回过神,抓着椅靠:“我不方便,这文书要麻烦你写了。”
杜图晋空没想到这一遭,愣了一下后飞快摆手:“不行不行,这种事怎么能劳我亲自动手,让仆从来就可以。”
杜图玄双不解:“过权文书还是亲自写比较好。”
“我堂堂晋公家的大公子,怎么能亲自动手。你们几个——”杜图晋空回头,凶巴巴地瞪着他带来的仆从,“有谁会写字?”
这个世界读书写字还是一项很有门槛的事情,仆从中除了贴身仆人和有一定地位的管家,其他人基本大字不识,杜图晋空带来的几个仆人都只是单纯伺候起居的,根本不通文墨。
仆从齐齐胆怯地摇头。
这让杜图晋空很没面子:“一群废物,连字都不会写?”
仆从齐刷刷跪下了。
杜图玄双看不过去:“小仆识字的原本就不多,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
杜图晋空气咻咻的哼了一声。
杜图玄双又走了神,疲惫地闭了闭眼,然后睁开,问道:“那这文书还写不写?”
“当然写!”煮熟的鸭子岂能飞了,杜图晋空眼睛一扫,指着砃,“那请老管家代笔。”
砃摆摆手:“大人,我老眼昏花,字都看不清了,实在没法书写。”
一下子收到一连串拒绝,杜图晋空的脸色相当好看:“我看老管家你的眼神还很不错嘛。”
砃淡定地摆手:“大人谬赞。”
不写就是不写。
“嗬。”杜图晋空也不能真强迫他,沉着张脸,“我写就我写。”
他说到做到,像模像样地做到书桌前拿起笔,笔是杜图大陆特产的金属杆笔,写的时候要蘸墨,他蘸了下墨水:“要怎么写?”
“尊敬的国王陛下……杜图历八世二十七年,杜图庄园领主杜图玄双,自愿将所属领地过权给晋公长子杜图晋空……”
杜图玄双慢慢念着,看着桌前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他终于知道杜图晋空不愿动笔的原因了,这人的字极其丑,而且认字不多,他才念了几十个字,就发现纸上满眼都是空白、圈圈、还有大片涂改,开头就是○○的国王○下,七个字画了三个圈。唯一的那几个写出的字个顶个的大,张牙舞爪,恰似孩童出蒙,极其有碍观瞻。
杜图晋空对上杜图玄双诧异的眼神,暴躁地将桌上的纸团成一团:“这个我写不了。”
杜图玄双诧异:“你是晋公家的大公子,怎么会如此学问?”
杜图晋空不以为意:“字我都认识,只是懒得写,这些活都是下人干的。”
“你就是当了晋侯,每天还要批公文啊。”
“我不会找个书记官?”
杜图玄双摇摇头,扫了眼他带来的仆从。
“我才不会跟奴仆结契约,以前跟着我的暖床仆死了,新的我还没找好。”
杜图玄双一直看着他:“我听说晋公家的大公子酷爱读书。”
“本公子一直这么能文能武,无所不能。”
他这种自夸方法让杜图玄双很不适应,看着他脸上的洋洋自得,又看看桌上团成一团的纸球,有种被打败的无力。
“得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了,”杜图晋空扔了纸团,重新摊开张新纸,“文书今天一定要写。”
杜图玄双咳了咳,缓缓道:“这样吧,我给你写。”
杜图晋空一愣,问:“你还能拿起笔吗?”
杜图玄双笑笑,示意大管家将轮椅推到书桌旁,就着摊开的纸开始慢吞吞地行文。
他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极仔细,字迹俊朗,自成章法,杜图晋空像是看呆了,靠在桌边出神。
“那个药瓶是九给你的吗?”
“嗯?是。”杜图晋空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说你杀了他。”
杜图晋空点头:“是啊。”
杜图玄双停顿了一下,低头继续写。
“你就这样算了?不想杀了我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果真是无情无义啊。”杜图晋空感慨。
杜图玄双速度很慢,但仍一笔一划地写好了过权书,将工整的文书递给杜图晋空,后者接过后立即大声朗读了一遍。
“不错,就是这样写。”杜图晋空很满意。
杜图玄双摩挲着领主令:“九真被你杀了吗?”
杜图晋空这才反应过来:“我要说是,你是不是就不给我加章了?”
杜图玄双一直盯着他。
“他死了。”杜图晋空扬起嘴角,再次肯定。
杜图玄双闭上眼睛,一串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气氛一时静默,杜图晋空收了恶劣,变得面无表情,再次重申:“他确实是死了。”
砃一直时刻注意着杜图玄双的动静,见自家大人开始喘粗气,情知不好,慌忙拍着他的背,着急地劝解:“大人,大人……”
杜图玄双紧紧抿着嘴,牙齿咯咯作响,五官形成一条坚硬的弧度。在再次听到九的消息后,他全身的情感都仿佛随着那两个字离开了,只剩一个冰冷的躯壳,冷冷的独留世间,形容绝望。
杜图晋空低头看他,对上他的眼神时竟骇了一下,神色慢慢变严肃,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杜图玄双脸色已经憋的发紫,砃拍了一会背情知无效,慌忙去找巫沉夜留下的药,急匆匆端着碗水过来,倒出一枚小药丸:“大人,大人,你醒醒!”
老管家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当即用小勺去撬他牙关,想把药丸喂进去。
眼看那药剂进了杜图玄双的嘴,一直站在那里的杜图晋空突然抢过药瓶,药丸也被他捏在手里:“本来死不了,你这药一吃就不知道了。”
砃彻底被他的无礼激怒,上前去抢夺药瓶:“把药还给我!”
“老人家还是不要妄动的好,小心闪了骨头。”杜图玄双这症状是迷了心窍,杜图晋空上前大力拍着他后颈,一手捋着他脖子,很快杜图玄双张开嘴,喷出一口血来。
砃又是惊怒又是心疼,颤颤呼唤:“大人?”
然而喷出血后杜图玄双竟然瘫软下去,杜图晋空伸手一试,竟连气息都不见了。
见状,杜图晋空大惊,立即将人抱出轮椅,杜图玄双的呼吸探测不到,杜图晋空颤颤巍巍掰开他的眼皮,惊得声音陡变了:“玄双!”
“大人!”砃也意识到不妙,当即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抓着杜图玄双的手:“大人!我的孩子……你怎么了?”
杜图晋空全然没了刚才的作态,冲还在发呆的仆人大吼:“都给我滚出去!”
屋内的小仆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紧紧关上门。
杜图晋空按着杜图玄双的脉搏,在关门声中手法飞快地给他医治。
砃诧异地看着他从袖中掏出来的一堆的瓶瓶罐罐,诧异他的袖筒简直是个百宝箱。杜图晋空手法飞快,一根根粗银针齐刷刷扎到杜图玄双身上,他甚至不用看穴道,扎完迅速配出对症的药,可只是治着治着他突然停了下来……
杜图晋空表情奇妙,慢慢把针一根根拔出来收好,低头看着老管家:“你们倒是聪明。”
砃一脸茫然地抬头。
“是巫沉夜,”杜图晋空咂摸着这个名字,“这药把我都迷惑了,你们故意设了个套让我钻吗?”
砃不解他的话,只沙哑着嗓子问:“大人怎么样了?”
看着还在昏迷的人,杜图晋空道:“还活着。刚刚是假死,服用一种药就可以,我竟然没察觉……”
砃更茫然了。
许玖在一众药瓶中翻翻找找,倒出一粒药丸喂到杜图玄双嘴里。
只听“咳咳”几声,床上的人突然咳了起来,慢慢睁开眼。
“你会医术。”杜图玄双声音轻微,异常肯定道。
“被你发现了。”
杜图玄双有一瞬间的喜悦和迷茫,他用虚弱的眼打量着对面的人,竟产生这人很熟悉的错觉,这错觉让他不自觉道:“你低头。”
“哼,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杜图玄双笑了笑,伸手努力去拉他。
那只手白的刺眼,杜图晋空一动不动,任那手拽上他衣襟,紧接着又一只手戳上他脸颊,杜图玄双喃喃道:“九这里有个酒窝。”
“关我什么事?”
“你会医术啊。”杜图玄双怅怅道,由于刚才的一番折腾,杜图晋空能很明显地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
“你设今天的局不就是想知道我会医术么。”
“九,阿九。”杜图玄双看着他,“九也会医术。”
杜图晋空心中一凛,几乎以为对方要认出他了,但触到那茫然的眼神,他心中稍定,又生出一股古怪的失落:“是吗。”
“我刚听见你叫我的名字,跟九一模一样。”
“你听错了,你说的九死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杜图玄双的手一直紧紧抓着他,那双手要急切寻求破绽似的,狠狠揉搓他的皮肤,那片皮肤很快发红变色,连微小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看,我确实不是九。”
杜图玄双记得九的颈窝又好几颗小雀斑,后来这片皮肤又被烫伤,他当时就在场,那狰狞的场面让他夜里睡觉时都会颤抖,夜夜不得安息。
那烫伤的位置他决计不会记错的。
杜图玄双心中的妄念又被自己否定,他颓然地松开手,眼睛触到一旁散落的药瓶。
杜图晋空也下意识看了一眼,那药瓶不是杜图庄园的那批。
两人的目光又撞到一处。
杜图玄双觉得自己陷入了巨大的谜团,但是找不到突破点,他眼神放空地躺在那里:“真是……不明白。”
杜图晋空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把领主令给我。”
杜图玄双对砃道:“给他。”
砃把领主令递给杜图晋空,见那人认真地在过权文书上盖了个戳,知道大人的庄园已经易主了,不过心头并没有多少惋惜。到如今地步,身外之物尽是空谈。
杜图晋空的目的达到,他立即收拾东西离开,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发现对方又陷入了间歇性昏睡。
第130章
改制令在议事厅引起了轩然大波,群臣辩论了一天一夜,最后才由王上出面一锤定音。
王上将两派意见折中,只改动了俸养制这一部分。
饶是如此依旧王城震动,不少要去寻死的、哭爹喊娘的、咒骂杜图玄双的层出不穷。俗话说夺人生计犹如杀人父母,除了王族直系贵族外,其他二等三等贵族都是靠国家养活才能保持优渥生活。因份例是按人头发放,以至于不少贵族都是靠多生孩子维持家用,
俸养制改革一经下达,直接动摇了这些人的根本。虽说跟改制令一起下达的还有从军、考试竞争的出路,但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突然要去从军,从军是那么好从的么!大皇子都死在战场上了!
考试,呵呵,别开玩笑了好吗。
总之王城内外都炸了锅,然而再纷乱的地方总有一些安静所在。
杜图玄双此刻正躺在小角楼内,听闻这个消息后笑了一下,而后脸上的阴霾沉沉散去,他让砃将新颁布的榜文拿给他,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了,一边看一边笑,竟笑出了眼泪。
“总算给蓝微一个交代……”
“还有九……”
杜图玄双看着砃:“我这一生,死了也瞑目了。”
砃也很激动,上前给杜图玄双擦脸:“大人自小就是个好孩子。”
杜图玄双失神,喃喃道:“砃,到最后就剩我和你了。”
“能一直陪着大人是我的福气。”
“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烧了吧。”
砃静静听着。
“世道着实可厌,不想再留下了……烧了后,把灰洒到没人的地方……”
“好的,大人。”
“你和我一起吗?”杜图玄双近乎梦呓地问。
主人死了,契约仆人也是活不成的。杜图玄双问的是砃的身后事。
“我和大人一起。”
杜图玄双笑笑:“烧了比放在地下长虫好……就算不长虫,变成人干也不好看。”
“都听大人的。”
“我以前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死了,醒来后也不知道是生前还是死后……到现在终于要死了,心里静的很,就像要去睡觉一样。”
砃仔细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给他仔细擦手指。
“九,找到了吗?”
砃回到:“大人,庄园到王城要七八天呢。”
意思是消息传不了这么快,又加上找人,消息到王城指不定要多久呢。
砃的意思原本是要激励杜图玄双,让他多挺一段时间,然而杜图玄双实在没多少求生意志,他操持过多,早都累了,倒不如脑子放空,休息一会。
这是杜图玄双最后一次清醒,回光返照般说了许多话,然后就陷入沉沉的睡眠。
几个小时后杜图玄双突然抽搐几下,然后口鼻开始渗血,起初还是细细的血线,等砃将他运到巫医塔下的时候血流已经堵不住了,巫医塔的人将他杜图玄双运进塔内时,不少人都看到了,进而议论纷纷。
不管是恨他的人也好,感激他的人也好,这次的答案不约而同:这个人怕是活不了了。
“沉夜大人呢!”砃大急,不知巫沉夜因何事耽搁,杜图玄双运进巫医塔好一会了他还没下来。
在大声询问很多次后,巫沉夜终于下来了。砃攥着杜图玄双的手攥的心疼,不知巫沉夜为何会耽误这么久,连忙问道:“沉夜大人,我家大人……”
巫沉夜脚步踉跄,形容憔悴,再也没有先前目下无尘的神只样,眉梢眼角都是悲意。他看了眼杜图玄双,慢慢道:“准备后事吧。”
“沉夜大人,”听到这句话,砃像终于定了心似的,慌张之态也不见了,“沉夜大人,我家大人还有多久。”
巫沉夜看了看杜图玄双:“最多到后半夜。”
砃礼貌地行礼:“谢谢沉夜大人。”
巫沉夜笑了一下:“离开这尘世也不见得是坏事,能解脱也是幸事一桩。”
砃点头:“是呢,我家大人自小就受苦,走就走吧,反正老奴一直会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