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宣摇头不说,让方世鸿先歇着,自己出了门,直奔书墨的卧房。
天已经全黑了,院里漆黑一片,今日是个半阴天,晚间也无月亮,乡间也没有灯火照明,四野静谧,寒风陡起,无端就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氛。
书墨窝在床榻上,双手抱着膝盖,全身缩成一团,身上盖着一床厚棉被,可还是觉得后背发凉,周身发冷,连牙齿都打了颤。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静夜中格外清楚,那是人的手指扒窗棂的声音,刺啦、刺啦,一声又一声。
书墨尖叫一声,把棉被捂在头上,不敢看外边。
窗外的声音戛然而止,书墨支着耳朵听了半晌,外面也毫无动静,一点一点从被子里钻出来,睁一只眼瞄了瞄黑黢黢的屋子,桌椅床幔,一切都在黑暗里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朦朦胧胧的暗影。
什么都没有,是自己听错了。书墨长出了一口气,安慰自己是做贼心虚、胡思乱想。
她一颗心才刚刚放下,房门突然咣当一响,门扇大开,一条白乎乎的影子就晃了进来。
书墨的头发都立起来了,连尖声大叫都叫不出,喉咙里像卡了一块硬骨头,眼睛睁得老大,盯着那个白乎乎的人影,浑身只剩下哆嗦。
方云宣脸上都是血,宽大的白袍在黑暗里飘舞不定,他慢慢往床榻边靠,书墨慢慢往床里退,方云宣越靠越近,站在床榻外,惨笑一声:“还我命来。”
书墨彻底吓疯了,蹦起来喊:“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方云宣见没吓出实话,又往前凑了凑,撩开床幔,向前一扑,故意将长袖一甩,拍在书墨身上。
书墨像被点了穴一样,直挺挺的定在那里,盯着眼前这张血淋淋的丑脸,嘴里像倒豆子似的喊道:“是少奶奶,少奶奶让我下药的,找她,你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
她最后的喊声尖锐凄厉,已经不像人声儿,方云宣也不敢再吓她了,万一真吓疯了,倒不好办了。
急忙退后两步,把身上的宽大白袍扯下来,脸上的鸡血抹干净,回身找火燫点着了油灯,端着灯回到床榻前,对书墨说道:“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捆着你走?”
眼见着方云宣从鬼变成人,书墨一时回不过神来,眼前骤然一亮,先晃得她眯起眼睛,再睁眼方云宣已经恢复如常,还是穿着平日穿的衣裳,说话时也没了阴冷冰凉的鬼气。
怎么也转不过弯过,书墨颤着声音反问道:“你,是人还是鬼?”
方云宣不由苦笑道:“应该是鬼。”若没有占了丑儿的身体,他就真的是鬼了。
书墨又哆嗦起来,抱着被子缩在床角,盯着方云宣眼神都是散的。
方云宣站在床边,心里着急,他必须快点离开方家,冯青莲和潘子涵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他这次能侥幸逃脱,下次可不见得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惟今之计,只有趁他们还没发现,连夜逃走,先发制人,去县衙告发此事。
既然要告状,没有人证怎么行。
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方云宣趁书墨发愣的工夫,把棉被往她身上一盖,兜头裹住,床幔扯成碎布条,来回捆了两道,拎出屋子,往推车上一扔。
回草屋去接方世鸿,方云宣不敢说明实情,怕他又气个好歹,方世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也只是含混遮掩。
方云宣怕惊动人,一直等所有屋子的灯都黑了,守门的马三也睡死了,才悄悄背着方世鸿出来,扶他在推车坐好,两边掖上被子,确定不会掉下去,才放心推着车出门。
方世鸿彻底慒了,问又问不出,心里又惊又怕,身体也不做主,挣扎也挣扎不动,只能由人摆布。想开口说话,他旁边的被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女子哭声。方世鸿头皮发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方云宣素来稳妥,从没这样慌里慌张过,白天时还好好的,夜里突然就要连夜离开方家,还这样偷偷摸摸的,越想越害怕,方世鸿也知道这准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方云宣决不会如此,干脆两眼一闭,什么都不再问了,反正他们父子俩的命绑在一块儿,孩子做什么他都跟着。
第16章:县衙告状
方云宣连夜离开方家,一路上磕磕绊绊,推着两个大活人,走得份外吃力。
片刻不敢停歇,一直往县城赶,走到时天才到一更,正是万籁俱静的时候,到城门底下,城门关得死紧,方云宣举拳就敲,高喊开门。
守城门的卫兵正睡得迷迷糊糊,似梦非梦的,耳边听得城楼底下有人大喊大叫,还以为是边关来了急报,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在城墙上往下一看,立时气得大骂道:“找死啊!城门关了,要进城明天一早!”
方云宣哪等得了明天,又高声叫道:“我要告状!”
卫兵差点气笑了,告状也得等天亮不是,县令老爷这会儿还不知在哪位美人怀里睡着,谁搭理你。
卫兵不肯开门,方云宣越发着急,若等到天亮,冯青莲发现他没死,而是逃了,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
方云宣发狠的砸城门,卫兵见他难缠,快步从城楼上下来,开了城门,一拳打过去,吼道:“找打!”
方云宣闪身躲开,卫兵一拳挥空,倒吃了一惊,“嗬,你还练过?”
他又要扑上前来,方云宣已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到卫兵手里,求道:“大哥帮帮忙,若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会带着老父连夜前来告状,你通融一二,在下感激不尽。”
卫兵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往方云宣身后一看,果然见推车有个病恹恹的老头儿,思量思量,算了,看他急得这样,又拖家带口,就帮他一把,也算积德了。
卫兵让方云宣等着,回去和另外两个弟兄商议了,又下了城楼,打开城门,让方云宣进来。
方云宣连声道谢。卫兵怕他进城也告不了状,亲自带着他去了县衙,绕过正堂,来到后宅,拍开府门,与府里的家丁说明情由,添油加醋说方云宣身背奇冤,再不告状,就得冤死了。如此这般说了一大通,家丁才肯进去禀报。
又等了不下半个时辰,天都到了二更,里面才出来一个人,身穿长衫,头戴方巾,像个师爷的模样。此人出门看了看方云宣,便道:“跟我进来。”
方云宣忙推着车跟进县衙,在花厅外等候多时,里面才让他们进去。
方云宣迈步进了花厅,犹豫一会儿,心里骂着娘就跪下了,“草民参见大人。”
赵县令在花梨木桌案后坐着,三绺长须,面如冠玉,相貌儒雅,年纪约在三十上下。他从方云宣进门就盯着他瞧,一直看到他心不甘情不愿的跟自己行礼,不由就觉得好奇,这个人身上有种奇妙的怪异。比如说他明明相貌丑陋,可身上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举手投足潇洒坦当,声音清越动听,种种莫明的吸引跟他的相貌正好成了反比。连他失礼的地方都带着一丝孩子气似的别扭,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觉得这人有那么一点率真可爱。
赵县令半晌无语,只是盯着他瞧,方云宣到底是个现代人,也没有普通草民畏官、怯上的想法,刚才一跪,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入乡随俗了。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与赵县令对视一眼,露出个纳闷的神色。
赵县令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抬了抬手,说道:“起来吧!”
他本来是不高兴的,从没见过这样大胆的小民,竟敢半夜把县令老爷从被窝里掏出来,就因为他要告状。要知道百姓告状,哪个不是先递上呈状来,诉清原由,才由师爷转交给县令过目,再决定审还是不审。这个人可好,直接越了几级,跑到他眼前不说,还一脸的纳闷,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问案。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对方云宣也存了几分偏坦。
沉了沉脸色,赵县令道:“大胆刁民,你可知罪!”
方云宣垂首道:“草民知罪。”
赵县令勾唇一笑,心说果然是个直率坦白的。又问他:“因何事惊扰本官,你若是无事生非,本官绝不轻饶!”
方云宣连忙道:“若不是事情紧急,草民万不敢惊扰大人。只因为草民被人逼迫,险些丧命,若再不来告状,必要死于女干人之手,实在无法,才连夜闯到县衙来。万望大人海涵。”
赵县令奇道:“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草菅人命?”
方云宣忙将事情经过说了,冯青莲如何与人通女干,如何逼迫方世鸿和方丑儿,冯老汉如何霸占方家的家产,又是如何下毒暗害自己,一五一十,全说了一遍。
赵县令听完大怒,他素来推崇百善孝为先,一个女子且不论是否德行有亏,只是虐待公爹一点,就令赵县令十分厌恶。
即刻传令升堂,让三班衙役派人去洛平,速速将冯青莲一家与潘子涵带上县衙,赵县令要亲自审审,看这世上是否真有如此狠毒的女子。
衙役们得令而去,方云宣又道:“下毒的人草民也带来了,还请大人问问,免得听我一面之词,有失公允。”
赵县令对方云宣的印象越发得好,说话有理有据,表述时语调平和,不急不徐,既没痛心疾首,也没愤恨难平,一条条控诉冤屈,条理清楚,证据分明,甚至连人证都准备好了,让人不由得不信服。
赵县令让人带书墨和方世鸿上来,方世鸿一路奔波,身体又不好了,赵县令忙让人搬来一张软榻,令方云宣扶他躺下,也好慢慢问话。
方世鸿还糊涂着,乍一进县衙,还要见官,心里更慌了,连声咳嗽,紧紧拉着方云宣的手不放。
方云宣忙为他拍着,安抚道:“父亲安心,一切都有我在。”
赵县令也笑着安抚,让方世鸿不要着急,又问他冯青莲一家的事。
方世鸿看了看赵县令,又看了看方云宣,摇了摇头,不肯说。他素来要脸面,不然也不会受了这么久的气,也不肯向外人提一句家里的糟心事。县官问他,事情就更得闹大,方世鸿更不肯说了。
赵县令素来敬老,也不勉强,转头又问书墨。
书墨刚被人从被卷里放出来,憋得脸红气喘,好容易喘匀了气,就被衙役压着,跪在赵县令面前。她这会儿也缓过神来,心里七上八下,心思转得飞快,想着如何脱身,如何才能撇开这杀人的罪过。
“堂下跪的何人?”
赵县令问话,书墨连忙答道:“奴婢书墨。”
赵县令冷哼一声,斥问道:“你既然口称奴婢,就该一心向主,为何会做下此等背主之事,下毒谋害方丑儿?”
“奴婢没有!”
书墨失口否认,话一出口,心里也打定了主意,这事是她做的,虽是冯青莲主使,可真正动手的人却是她,万一真的案发,她一样逃不了干系,还不如咬死不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书墨否认,赵县令还未动怒,方世鸿先就急了。他在旁边听得清楚,也终于明白了今日方云宣为何如此反常,还跑到县衙里来告状。
方世鸿强挣扎起来,扶着方云宣,冲书墨啐道:“你们好歹毒,我们父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一忍再忍,倒纵得你们得了意,竟敢下毒暗害……咳咳……”幸亏方云宣机警,不然真要中了他们的毒计,岂不是活活坑死他了。
方世鸿再也顾不得了,什么读书人的脸面,怕什么人言可畏,要不是他顾着一张老脸,不肯揭发冯青莲背夫偷人,他们父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狠咳了一通,向赵县令顿首哭道:“求大人作主,老夫一把年纪,还要被儿妇虐待,每日活得生不如死,还连累了自己的儿子。老夫,老夫真是枉为人父!求大人一定严惩凶徒,还我父子一个公道!”
方世鸿实在激动,几度晕厥,赵县令忙让人将他带下后堂,请郎中诊治。
安顿好方世鸿,去抓冯青莲的衙役也回来了,赵县令升坐正堂,众衙役分班站立,一干人犯悉数带到堂上。
赵县令悄悄叫过抓人的衙役,问他方家的情况。
衙役俱实以报,说去到方家,踹开大门,直接进正房拿人,算是捉女干在床,冯青莲与潘子涵一心等着第二天给方云宣收尸,夜里颠鸾倒凤,饮酒作乐,好不快活。衙役闯进屋时,两人浑身赤裸,抱在一起不堪入目。
赵县令原本对方云宣的话只信到七分,如今听了衙役的回话,就信到了九分,这个案子,在他这里已经定了输赢。
赵县令让方云宣诉说前情,然后又问冯氏一家及潘子涵可否属实。冯氏一家自然咬死不认,冯老汉先跳起来大喊冤枉,徐氏更是哭闹不休,叫骂方云宣血口喷人。
赵县令心里不高兴,刚刚衙役说的清楚,他们拿人时捉女干在床,冯青莲背夫偷人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至于冯家人有没有强占方家的家产,明日到洛平村中查访,自然也能查明,如今只问他们是否串谋下毒就可。
一拍惊堂木,赵县令沉声问道:“冯青莲,方丑儿告你与人通女干有染,并下毒谋害亲夫,你可认罪?”
冯青莲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乌发散乱,赤着一双脚,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猛听见堂上有人问话,不由得浑身直抖,刚才被人捉女干在床,那么多双眼睛亲眼所见,如今她就是不想认也不行了,惟有低头无语,不发一言。
赵县令皱了皱眉头,眼中露出几分厌恶,这女子面带桃花,脸上春情未褪,一看就是不安分的,冷冷哼了一声,让人甩下一串竹签子,“招是不招,可要好好想想,免得呆会儿皮肉受苦。”
第17章:报应不爽
竹签子扔在冯青莲脚边,吓得她魂飞魄散,早就听人说衙门里的刑具阴狠恐怖,不用则已,一用就得扒人一层皮,眼前的竹签子根根尖细,是往人手指缝里扎的,顶头尖端也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迹,被血污沁得乌黑发亮,看得人头皮发乍。
赵县令又问一声,冯青莲还是不肯说话,当即甩下一根火签,令人行刑。
衙役们一拥而上,两个人摁住冯青莲的胳膊,一个人拿起竹签,掰开冯青莲的手指,顺指缝刺了进去。
只听一声惨叫,冯青莲哀嚎一声,整个人都抽在一起,手脚乱蹬,两个高大男人都压制不住。
赵县令命人放手,又问:“如何?招是不招?”
十指连心,双手血淋淋的,指甲开裂翻起,那疼痛随着指尖一直漫到全身,比挨了几十板子还要疼上几倍。冯青莲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仍然不发一语。
赵县令也不让人再动刑,刑罚只是辅助,太过了就会有屈打成招的事,审案还是攻心为上,冯青莲这里攻不破,他可以从别处下手。
转过身来,赵县令面沉似水,问跪在冯青莲旁边的潘子涵,“潘子涵,你与冯青莲可是通女干有染,下毒杀害方丑儿一事,可是你主使的?”
潘子涵一上堂就吓瘫了,他与冯青莲跪得极近,刚才衙役对她动刑,潘子涵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冯青莲的惨叫声凄厉刺耳,直穿耳膜,潘子涵的魂儿都吓飞了,生怕赵县令对他用刑,受皮肉之苦,听见问他,整个人趴在地上,跪爬两步,冲赵县令连连叩首,指着冯青莲道:“小人无罪,无罪!求大人明鉴,此事不与我相干,都是这个女人干的,是她勾引于我,什么谋害亲夫,小人不知道,下毒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潘子涵一番话出口,冯青莲的心就凉了,多年来她一往情深,负尽了天下人,只为与他长相厮守,痴心一片,到头来却落得一个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还没怎么样呢,他就把事情全都推到她头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若是真定了罪,还不知是怎样的丑恶嘴脸。
心全灰了,前一刻还柔情蜜意,后一刻便是寒冰刺骨,她好恨……真想当众说出从前的山盟海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卑鄙无耻,又是怎样花言巧语的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