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昂记性极好,一家家一户户地数过去,眼眶已经红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他哽咽着说:“我从小在这儿长大,每一家人我都认识,那么多这样好的人就因为他们口里的‘一个不小心’,生生弄得一家人生死相隔,甚至家破人亡。崇昭哥你说那种混账能放过吗?就算崇昭哥你给他们说情,我也绝不会放!”
以前人命之于赵崇昭,不过是宗卷上的几个数字,他对于自己将要接掌的天下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概念。听赵昂一桩桩地数过来,赵崇昭第一次意识到那都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报上来的一个数目。
赵崇昭说:“我不会给他们说情,我来就是为了和你、和三郎一起查个彻底,一定会把元凶追究到底!假如这事真的是拿我的名义去做的,我绝不会推诿责任!”
赵昂性情耿直,却也不是榆木疙瘩。赵崇昭能亲自过来、能把这种话说出口,已比他想象中好太多。若这件事能让赵崇昭成为一个更好的太子,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少能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赵昂握紧拳头,主动做出妥协:“崇昭哥不用谈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只要日后能约束好底下的人就好。”
赵昂这话其实还是承认了他觉得责任在于赵崇昭。
若是赵崇昭在过来之前听到这种话,肯定会怒不可遏,彻底恨上赵昂。可看着赵昂泛红的眼睛,赵崇昭直觉这个堂弟比自己要晓事得多,他安静片刻,伸手揉揉赵昂的小脑袋:“昂弟,你要入京住一段时间吗?”
赵昂一怔,不太明白赵崇昭这句话的用意,忍不住看向谢则安。
赵崇昭也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和赵崇昭向来极为默契,不须怎么思量就道出了赵崇昭的意思:“昂弟,殿下是觉得你能体察民情,想你到京城小住,多陪他一起到底下走走。”
赵昂说:“那有什么问题,如果崇昭哥你想我去的话,我当然会去!”他说完又补充,“不过得先处理完老虎入城的事才行。”
三人回到裕王府宿了一宿,第二天一起去见裕王。
裕王是个闲散王爷,生来就是高低脚,走路不太好看,所以他非常懒,到哪都要人抬着。据说他当年迎亲时都是让人抬去的,气得赵昂他娘都哭了,但婚后倒是鳒鲽情深,没听说他们有什么龃龉,即使成亲二十余载只有赵昂一个儿子,裕王也没去纳妾。
赵英曾想给裕王赐美人,裕王哭丧着脸说:“皇兄啊,我每个月要对王妃履行‘行房义务’已经那么辛苦了,你这不是想折腾死我吗?”
打那以后,这位王爷“懒得行房”的名头传遍了街头巷尾。
见到了“懒得行房”真人,谢则安肃然起敬。
真是奇葩处处有,皇室特别多啊!
听完他们的来意,裕王说:“这小子的脾气也不知随了谁,像是有使不完的劲。”
裕王妃说:“对啊,前些天听到这小子擒了两只老虎时我们都吓坏了,幸亏他没伤着。”她后怕不已地回忆,“我赶过去时这小子一边剥那老虎的皮,一边哭得像个泪人儿,你们说他傻不傻!”
想着那时的画面,赵崇昭鼻头也一酸。
看到那两只老虎伤了那么多人,赵昂肯定又气愤又难受,所以制服它们后边恨得剥它们的皮,边伤心得猛掉眼泪。
这种真性情的娃儿,哪能说他傻呢?
赵崇昭说:“昂弟不傻,他是个重情义的。”
有赵崇昭坐镇,知府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派人押送老虎的人。好巧不巧,那正好是谢曦父亲的至交,听说太子要严查,这人慌了神,痛哭流涕地把谢曦父亲卖了,对审问的人说是谢曦父亲告诉他们太子要猛兽!
一边牵涉了潼川谢家,一边牵涉了太子,知府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时潼川谢家那边有了动作,不管世事已久的亲自出面,将谢曦一支清出了潼川谢家族谱,同时快马加鞭让人送信到京城,让谢季禹和谢望博回家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潼川谢家的壮士断腕让知府没了顾忌,很快拿出了章程,当机立断地将涉事之人一一收押,案卷上送大理寺作进一步裁断。
赵崇昭和谢则安返京时带上了赵昂。
路过百兽山时赵崇昭勒马停伫,对谢则安说:“三郎,你以前不是说过可以弄个什么‘动物园’吗,给没机会出去游历的人认识认识这些飞禽走兽吗……”
谢则安点点头。
赵崇昭说:“这地方就改成你说的‘动物园’吧,可以找有经验的猎人来给大家讲讲遇到它们时该怎么应对,还有在野外如何提防蛇蝎猛兽之类的,也算是有个用处。”
谢则安说:“殿下的想法不错。”
赵昂也在一边点头。
那些经验大多是用命换回来的,若能让他们教会更多的人怎么在危险时刻保住性命,这百兽山留着也无妨。
赵崇昭说:“我要在这‘动物园’前立一个石碑。”
谢则安问:“什么石碑?”
赵崇昭说:“我要亲自写五个字,恶政猛于虎。”
这取的是苛政猛于虎的典故,古时朝廷征收重税,逼得百姓躲入深山。有一户人家几乎全部人都被老虎咬死了,只余下一个寡妇在那,却还是不愿迁走,说‘苛政猛于虎’,意思是虎口尚可余生,苛政下难以活命。
赵崇昭把这句话刻在石碑上,无疑是把自己放任谢曦弄出这个百兽山的事归为“恶政”,向天下人承认自己的错误。
谢则安和赵昂看着赵崇昭认真的脸色,这些天一直梗在心头的难受感觉稍稍少了一点。
谢则安问:“殿下想好了?”
赵崇昭说:“想好了。”他看着百兽山的方向,“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后肯定会骂我,谁因为这事儿骂我我都不会生气,做错了就该挨骂。”
赵昂总算有些高兴:“崇昭哥好样的!”
三人齐齐策马,往京城的方向骑行。
这时燕冲已领着西夏使团抵达京城,将他们安置在行馆中,独自去面见赵英。
第九十二章
御书房漫着药味。
燕冲入内时赵英正在喝药,等燕冲行了礼,赵英才把药碗搁下,站起来亲自扶起燕冲。
燕冲连忙说:“陛下您坐下吧!”
赵英说:“腾霄,你是觉得我连站一站的力气都没了?”
燕冲鼻头一酸。
虽然早知赵英身体差,却没想到一别数年,赵英如今竟要以药续命。
燕冲说:“陛下,燕冲幸不辱命,西疆守住了,西夏终有一日会重归朝廷所有!”
赵英说:“我知道你是有本领的。”他神色微顿,“我若不在了,腾霄,你多帮我看着崇昭。”
燕冲不知赵崇昭前几日的作为,只当赵英是多心了,宽慰道:“听说殿下这几年长进了不少,朝野都是夸殿下的声音。”
赵英说:“就是夸他的声音太多了,让他尾巴都翘起来了!”赵英将赵崇昭宠信谢曦的事告知燕冲。
燕冲听后眉头紧皱。
赵英说:“我怕我去了以后,没人能劝得住他。”
燕冲说:“陛下春秋鼎盛!”
赵英摇摇头说:“我的身体是什么情况我最清楚……我就是放心不下啊。”他看向燕冲,“三郎那小滑头要是肯认真起来的话,我倒可以安心一点。可他这家伙主意那么多,偏就不肯做正事。”
燕冲替谢则安说话:“我倒觉得三郎也做了不少正事,比如那个报纸就不错,把许多从军中回去的人都安置好了。”
赵英说:“只是他没个出身,日后难免会遭人非议。”
燕冲一愣。
他直言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让三郎正正经经地参加科举?”
赵英说:“对。”他顿了顿,“不仅三郎,皇室宗亲、世家子弟想要入朝为官也得参加科举,不得靠祖荫入仕。科举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以文才取胜,过乡试、州试的人要在县中、州中任职数月,无法胜任者不允许参加次年春闱,这样才能保证取出来的是干才。”
燕冲说:“陛下英明。”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只是能完成这件事的人得有大魄力……”
宰相怎么看都不像是敢那么做的人。
赵英说:“我想让姚鼎言回来。”
燕冲心中一凛。
去年姚鼎言母亲去世,姚鼎言丁忧守孝,赵英这是要夺情起复!若是赵英真的有心一改科举之制,姚鼎言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赵英向来是惜才的,姚鼎言此人野心虽大,却也魄力过人。早在赵英三召姚鼎言入馆阁时,燕冲就知道姚鼎言这把剑赵英迟早会用。
赵英身体每况愈下,每日殚精竭虑,想的恐怕都是如何给赵崇昭留一个更稳固的江山。
科举关乎朝廷将来的大势,牵一发则动全身,并不是那么好改的。而且抹掉了祖荫入仕这条路,明显会得罪许多人——尤其是世家!
姚鼎言前几年本就一力恢复汉时的推恩令——诸王除嫡长子可以继承大部分封地之外,其余子女也能从中拿到一部分土地,通过层层分封一步步将诸王封地分解,逐渐削弱诸王坐大的可能性。
姚鼎言因为力主恢复这个政策得罪了不少皇室宗亲,再和世家杠上,“仇家”恐怕会更多!
但燕冲有种预感,姚鼎言会答应。
燕冲见完赵英,没立刻回燕家,而是前往谢府。
谢则安回京后已听说燕冲回来了,正想着要不要去燕府拜访,就瞧见燕冲大步迈进来。
晏宁公主知他们许久没见,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叫人奉上茶酒后就去找谢小妹和赵昂。
谢则安上前重重地抱了燕冲一下,喜道:“燕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燕冲说:“你小子长大了。”
燕冲去西边时,好友身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来,他满心激愤,想的都是如何为好友报仇雪恨。用了五年多时间瓦解了西夏朝廷,燕冲心中却并没有多喜悦,回京路上想的都是来时与好友的灵柩在半路碰上后的悲痛。
国不强,这样的生离死别还会发生在更多人身上。
燕冲知道谢则安做很多事都往往都缘于一时兴起,权势这东西他其实始终没太放在心上。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言,谢则安的才能远超于谢则安的年纪,这注定了许多人对谢则安有着不一样的期许。
燕冲一介武夫,赵英会和他说起科举变革的事情,无疑是想借他之口让谢则安有个心理准备。
也许赵英会让谢则安当这次科举变革的出头鸟。
燕冲心底复杂得很,谢则安却只有高兴。他亲自打开了酒坛的盖子倒满了石桌上的两个酒碗,很快地,醇厚的酒香在凉亭中漫开了,令人心旷神怡。
谢则安说:“这是金玉楼新酿的酒,燕大哥你尝尝。”
燕冲一口灌完了碗中的酒,只觉口感绵长,一点都不呛喉,喝着很顺。
燕冲夸道:“好酒。”
两人对喝了三四杯,燕冲向谢则安提起了赵英的打算。
谢则安吃了一惊。
赵英这想法竟与后来的公考靠拢了,还带实习的!
谢则安说:“这可真是件棘手的事啊。”
燕冲说:“确实。”
谢则安沉吟片刻,说道:“陛下是准备让姚先生起复?”
燕冲微讶:“你怎么知道?”
谢则安说:“能做这件事的也只有姚先生了。”
燕冲说:“这可是得罪人的事儿啊。”
谢则安说:“姚先生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他摇摇头,苦笑道,“姚先生自己那些想法比这更能得罪人,虱子多了不愁。”
燕冲说:“那你姚先生是要回来了?”
谢则安点点头。
燕冲说:“三郎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则安说:“我也不知道。陛下会下定决心让姚先生起复,大概是因为殿下这段时间的表现不如人意。姚先生能力过人,陛下本来是想把他留给殿下的,但殿下这次宠信错了人令陛下有点失望,所以陛下提前让姚先生回来。”他顿了顿,抬头说道,“陛下在给姚先生这把利剑做‘剑鞘’,姚先生如今得罪的这些人,日后都可以用来牵制姚先生——只有这样陛下才能放心。”
燕冲说:“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我听着就头大,不说了!”
谢则安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左右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陛下若让我去考的话,我考就是了。”
燕冲说:“对,来喝酒!”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先敬燕大哥你一杯!”
两人相对痛饮。
燕冲在谢府喝得烂醉如泥。
谢则安让人扶燕冲去休息,晏宁公主才从谢小妹那边回来。
谢曦惹出的祸事解决了,晏宁公主放下了心头大石,脸上都带上了浅笑。她说道:“三郎你这几天辛苦了。”
谢则安说:“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晏宁公主话题一转,转到了赵昂身上:“三郎,我看昂弟很不错。”
谢则安不明所以:“确实不错,怎么了?”
晏宁公主嗔笑一声,压低声音和谢则安耳语:“小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看他俩挺好!他们从小认识,昂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记着小妹,肯定是喜欢上了。”
谢则安哭笑不得。
敢情这家伙做媒做上瘾了,连谢小妹和赵昂都看出男女之情来了。谢小妹这才十二岁,怎么看都是早恋!
谢则安说:“他们还小呢。”
晏宁公主顿了顿,心中半是安心半是苦涩。安心是因为谢则安把她和谢小妹这年纪的女孩都当小孩看,绝不会有什么情爱;苦涩的是她有许多说不出口的情意,只能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晓。
晏宁公主振作精神,说:“不小了,这年纪大部分女孩子都开始议亲了。昂弟我们是知根知底的,肯定会对小妹很好。而且你把小妹教得与一般女子不太一样了,若是日后嫁了个守旧的丈夫,岂不是苦了小妹?”
谢则安想想也对,点头说:“那也要小妹喜欢才行。”
晏宁公主说:“我回头探探小妹的口风。”
谢则安见晏宁公主小脸上堆满认真,主动说:“昂弟那边我来探。”
谢则安被妹妹“婚事”拖住的同时,一个年轻人抵达了京城。这年轻人姓姚,叫姚清泽,是姚鼎言的长子,今年年方十七,他自幼才智超群,向来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姚清泽本随父回乡丁忧,姚鼎言接到谢则安的来信时意识到“旬报”的不一般之处,遣姚清泽返京看看这旬报的运作。
姚清泽自恃才高,原本对父亲赞不绝口的谢则安颇有不屑,可一路走来看到各州中已筹措完毕的“报坊”,姚清泽渐渐对谢则安改观了。
直觉告诉姚清泽,谢则安此人会是他此生大敌。
姚清泽是自傲之人,对手的出色并未让他心生妒忌,反倒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父亲是要成大事的人,他这个当儿子的自然不能太差劲。
姚清泽在京中找了个住处落脚。
姚鼎言虽回了乡,朝中却依然有不少旧友在,姚清泽拜访了几位长辈之后便找上了姚鼎言的心腹。
这个旬报是好东西,姚鼎言让他返京的目的就是让他找些人去谢则安那好好学学,日后推行新法时他们可以借旬报一用,或者索性自己再办一个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