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鼎言把信塞进信封,叫人把信送去谢府。谢季禹一走,京城中剩下的谢姓只有谢则安那一家了。见姚鼎言面色难看至极,领命的仆人快步跑了出去,直奔谢则安府邸。
谢则安正和人一起用午饭,收到信时一顿,叫那仆人陪自己到书房。他拆信看后,苦笑起来,问起那仆人姚鼎言是不是很生气。仆人原不该泄露东家的事,可谢则安从前与姚鼎言十分要好,谢则安每次到府中姚鼎言总会特别高兴,所以听谢则安这么问,仆人忍不住答:“官人看起来不大高兴。”
谢则安说:“你等一等,我给先生回封信。”
谢则安写的信很长,将自己前前后后的考量仔细说出来,吕宽做过的事也原原本本交待在上面。他确实是想引蛇出洞,让吕宽多行动多做事,希望能拿住吕宽的把柄。一开始他对吕宽的了解真不多,只当吕宽是端王叛逃的家奴,端王有意放过吕宽,他也不好追究。没想到端王心软,竟瞒住了那么重要的事,如今端王说了出来,他自然不能不告诉赵崇昭。
写到最后,谢则安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补了句:“我确实挺妒忌吕宽的,我也想当您的颜回啊。不过想想还是算了,颜回太穷了,还死得早……”
仆人拿着信回禀姚鼎言。姚鼎言看到那封厚厚的信时原想扔到一边,手抬起后又收了回来,面上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把信拆开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姚鼎言的眉头舒展开来。这件事上,谢则安确实没做错什么。要是光凭吕宽曾是端王府上的人就来他和赵崇昭面前提的话,他肯定不会理会,赵崇昭肯定也不会在意。没有证据在手,谢则安说什么他都只当谢则安在恶意中伤。
谢则安的做法,正是他从前教谢则安断案时说过的:不妄断、不冲动,拿到实证再说话。
等看到最后一句,姚鼎言眉头突突直跳,火气一下子都蹿了起来。就知道这小子不可能正经多久,这不,写到后面又原形毕露了。
姚鼎言提笔一口气写了连串斥骂,等回信写完,火突然也消了。久违的熟稔感回到心头,姚鼎言猛地发现自己和谢则安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他把暴怒之下写的回信放到一边,又抬笔写了另一封。
谢府和姚府相隔不远,仆人在两座府邸之间跑来跑去。到了夜深,姚鼎言披衣而坐,看着案头那叠厚厚的书信。
谢则安在和他讲道理,他也在和谢则安讲道理,两个人的道理不太一样,还是和以前一样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奇怪的是,也许是文字比话语要温和,他这次竟生气不起来。
吕宽居心叵测,他说过的话自然也打了几分折扣。姚鼎言仔细地回看谢则安信中的话,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思索起其中有用的东西。
姚清泽远远看见姚鼎言书房的灯未灭,眼底闪过一抹嫉恨。今天姚鼎言派人跑了那么多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则安,又是谢则安。这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刚折了他父亲的臂膀,他父亲却还和这家伙闹出这种动静!
这家伙哪里好了?这家伙曾祖父刚死,就借着本《与曾祖书》出名,分明是沽名钓誉之徒!
偏偏谁都对他另眼相看。
姚清泽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妻子迎了上来,见他面带愤恨,不由关心地问:“怎么了?”
妻子眼中的柔情让姚清泽微微宽慰,他拍拍妻子的手背:“没什么,不要担心。”
姚清泽妻子叹着气说:“你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我更担心。”
姚清泽心中感动。他以前不大瞧得上沈敬卿,可人心是肉长的,几年下来妻子一直体贴温柔,他对沈敬卿也大大改观。
姚清泽简单地把吕宽的事说了出来。在妻子面前他哪愿表露自己对谢则安的嫉妒,这一部分当然按下不提。
夫妻俩说了许久的话,熄了油灯睡觉。
姚鼎言第二天入宫,赵崇昭身边站着谢则安。
谢则安朝姚鼎言笑眯起眼。
姚鼎言:“……”
姚鼎言直言:“陛下你说要让三郎入制置三司条例司,我觉得不妥,三郎的品阶毕竟太低了。”
谢则安听到姚鼎言称他为“三郎”,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赵崇昭听到姚鼎言的反对也不恼,他高高兴兴地说:“三郎也是这么说的!姚先生,你看方宝成和沈存中怎么样?方宝成以前在户部做得挺好,这方面他很熟悉。沈存中一直负责着‘培训学校’那一块,与各地的差吏都有联系,可以更好地把握《市易法》。”
姚鼎言看了谢则安一眼。这两个人或多或少都和谢则安有点儿联系,不用想都知道是谢则安推荐的。可这两个人推得太巧太妙,他说不出反驳的理由。可这两个人太有主见,恐怕不好控制……
姚鼎言有点犹豫。
谢则安喊了一声:“先生。”
姚鼎言抬起头与谢则安对视。师徒之间静默相望片刻,姚鼎言终于说:“他们进来是没问题,不过若是他们做得不好,制置三司条例司可不会留他们。”
赵崇昭自觉调和了谢则安和姚鼎言的关系,喜不自胜,当下就爽快答应:“那是自然的!”
谢则安没那么乐观。姚鼎言答应是答应了,可也没说答应让方宝成和沈存中进去做什么,要是去了只能坐冷板凳,那他可太对不起他们了。
谢则安借口说要回太常寺一趟,和姚鼎言一起离开御书房。政事堂和太常寺在同一边,两个人自然同路的。
谢则安捋了捋思路,忍不住开了口:“先生,方先生和沈先生都是很厉害的人。”
姚鼎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则安正色说:“我从来都不想阻挠新法的推行。我不说瞎话,方先生他们都是我推荐给陛下的,但他们确实非常适合……”
姚鼎言说:“我知道,你建学校不就是为了给新法准备点能用的人。”
谢则安顿步,看着姚鼎言。
姚鼎言说:“你如果答应我,在我和他们意见不合时居中调和,我就把他们摆到你希望的位置上。”
谢则安知道这已经是姚鼎言最大的让步了。他说:“如果真的有那种需要,我一定会尽力让先生你满意。”说完他又不留余力地夸方宝成和沈存中,“先生放心,方先生他们从来都知道怎么审度时势,当初连先皇都很看好他们。”
姚鼎言说:“这种大话你不用替他们说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
谢则安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第一六五章
方宝成与杨珣到谢府吃酒,一同过来的还有个白胖小子。杨珣当年牵涉到齐王逆案中,回来后倒是低调多了,再嫁方宝成,日子过得很安稳。见了谢则安,杨珣说:“三郎,爹爹他也想过来的,不过你没请他,他闹别扭不来了。”
方家小子不怕生,一见面直接往谢则安身上扑,谢则安边把他搂进怀里边笑道:“舅舅他真是越活越年轻。”
杨珣抿唇微笑。这些年来她最为高兴的事之一,是国舅终于走出昔日的梦魇,不再困于自己的“观星”能力。既然看出来了也不敢改命,还不如索性不看。杨珣以身为饵,孤身入齐王封地揭露齐王谋反之案,为的正是震醒国舅。
如今国舅快活多了。
方宝成说:“三郎,你可是给我找了件麻烦事啊。”
谢则安说:“方哥你可不是会怕麻烦的人。”
方宝成苦笑不已。方宝成和沈存中,和新党都不太对付,当然,不是说他们有什么仇怨,而是两边根本扯不到一块。谢则安给他们找这么一份差使,无疑是把他们摆到火上烤。不过明知道前路有多艰险,他还是不愿错过这个好机会。
富贵尚需险中求,何况他们求的不仅是富贵。
方宝成说:“有农业合作社在,推行市易法应该不算难。难就难在,后面还有个青苗法,这东西是烫手山芋。”
谢则安说:“青苗法的话,我有个想法,不过还不成熟,方哥你和沈先生先把市易法铺开再说。”
方宝成说:“也只能这样了。”
没过多久,沈存中和谢望博也来了。谢望博原本也应该和谢季禹一样回潼川守孝,不过他事情多,走不开,也就没和谢季禹一起回去。虽然不回潼川,他穿得还是比往日要素净得多,一身白袍衬得他风姿更为出众。
谢望博一坐定,便问:“今儿是三郎你亲自下厨吗?”
谢则安对这个从来不知道客气是何意的大伯有点无奈,他说道:“也行。”
他起身离席,捋起袖子去给他们做饭。
谢望博与方宝成、沈存中对望几眼,说道:“我这侄儿到底还是太纯善,下不了狠手。明明和新党都快撕破脸,还想着要恢复两边的关系,日后少不得他为难的。”
沈存中说:“也许三郎真的能扭转姚参政那份执拗?他连让我们进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事都应下来了。”
谢望博说:“还是不要太天真才好。他要是能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变好,也当不得一个‘拗’字。”
方宝成说:“谢叔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进那边?”
谢望博没说话,杨珣已经插口:“当然要进。”
谢望博三人齐齐看向她。
杨珣说:“新党势大,可他们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理智的人还是有的,这一部分人我们应该尽量争取过来。要是将来新党真的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们至少得把这部分人留下来——朝廷不能没人。”
谢望博赞许地说:“阿珣看得很清楚。”
沈存中说:“等一下我们还是好好和三郎说说吧,三郎对姚参政还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其他人点点头。
谢则安捣腾出一桌好菜,坐下时发现气氛有点古怪。谢则安扫了一圈,问道:“怎么了?”
谢望博负责把刚才他们讨论好的话说了出来。
谢则安仔细听完,心中有些感动。没想到啊,在他们眼里他还是娇花一朵,这种事都要支开他商量过后才和他说。
谢则安说:“你们的意思我懂了。”
谢望博直直地瞅着他。
谢则安说:“即使你们不说,我也懂的。”他抬起筷子夹了口菜,“先生他从来都不是心胸广阔的人,这回我下了他的面子,即使他一时压着火气,将来也会爆发。只不过眼下来说,他不得不答应我的提议。”
方宝成问:“为什么?”
谢则安说:“因为先生不答应,陛下会以为他和吕宽是一伙的。先生如果不想陛下对他生出怀疑,那就必须接受我抛出的橄榄枝。”见其他人都面带惊异地看向自己,谢则安苦笑起来,“别觉得奇怪。事实上这些年来我和先生之间都在较劲,我们之间的师生情谊和你们以为的那种不太一样,至少不是老师说什么学生作什么,先生也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我。有些事我和先生心里都清楚,只不过没有说出口罢了。《市易法》问题也多,不过比《青苗法》好办,你们要是能在这上面拖个一两年,我和先生之间应该也都做好准备了。”
谢望博像看妖怪一样看着谢则安:“我以为你爹已经够奇葩了,没想到你比他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你和姚参政这样的师徒?”
谢则安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吃了口菜,“下一次谁输谁赢,我也不知道。在市易法推行期间还得方哥和沈先生多费心。”
方宝成说:“既然三郎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原本还以为得顾着你和姚参政的关系收敛一下,现在我心里已经有底。”
沈存中说:“我别的事也不太擅长,学校这边我会把好关。”
谢则安再三向他们致谢。
第二天天刚亮,谢则安又早早起来。继谢季禹走后,燕凛和秦如柳也要离京了,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谢大郎和二娘,谢则安当然得给他们送行。
谢则安先回谢家找谢大郎夫妇。谢大郎不是很想走,不是他舍不得京城的繁华,而是他们一走,京城哪还有人能看照谢则安?长孙家和谢家虽然有姻亲关系在,可他们一家都是粗人,不用谢则安照顾着已经很好了。
二娘没有多劝,在她看来只要和谢大郎在一起,在京城还是在别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谢则安听二娘说起谢大郎的犹豫,上前抱了谢大郎一下:“我哪需要人照顾,”他微微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其他人。”
谢大郎静静看着谢则安。成亲前大家都以为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他还是能守着谢则安,甚至还多了一个二娘和他一起帮谢则安。可成亲后他才发现不可能不变,人一旦成了家,身上立刻背上了责任,为了二娘、为了将来的儿女,他必须去挣一个前程,绝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像个影子一样活着。
谢则安说不需要,就真的不需要吗?十八九的少年,身边没有半个亲近人,要是出了事儿谁能陪着他?
谢大郎抿着唇。
二娘与谢大郎心意相通,替他把话说了出口:“三郎,不如我们先不走吧,等阿娘他们回来再走也不迟。”
谢则安说:“迟了。”他看向谢大郎,“不是已经和你们说过吗?海运这一块,必须在这一两年之内开拓好。再晚,我就拿不出筹码和先生那边抗衡。燕凛和如柳都是我信得过的好友,但他们比较适合走明路。有些事只有大郎你们能帮我。”
谢大郎闻言,点点头,转身把二娘收拾好的东西重新翻检一遍。
谢则安看向二娘:“大郎平时也不太会照顾自己,嫂嫂你可得好好看着他。”
二娘说:“那是当然。”
三人一同去找燕凛和秦如柳,谢则安一路将他们送出留客廊才止步,看着他们跃马扬鞭,疾驰离京。
谢则安站在留客廊前好一会儿,正要回城,忽听有人喊道:“三郎,这么巧啊。”
谢则安转头看去,只见蔡东立在那儿,满脸惊喜地望着他。
谢则安笑问:“蔡兄也来送人?”
蔡东说:“对啊,有朋友要走。”
谢则安兴致不高,简单地和蔡东寒暄了几句,不再多话。
正要开口道别,外头忽然飘起了雨。蔡东说:“真是不巧,不如我们去廊里避避雨。”
谢则安说:“不了,雨不算大,我先回去再说,到家换身衣服就好。”
蔡东咂咂嘴,没再强留,等谢则安上了马,他也牵出一匹马说:“我也舍命陪君子,和你一起冒雨骑骑马。”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那蔡兄可得骑快点,我不会等你。”
蔡东被谢则安笑得晃花了眼。
谢则安这次把“我不想应付你”的意思摆得这么明白,恐怕是在为好友和兄长的离开难过吧?这么一个在朝中翻云覆雨的家伙,心中竟把感情看得那么重,真是叫人吃惊。
蔡东从小无父无母,也没几个人对他好过,难得来了个远亲吧,没几天就一病不起,只留下点书和衣服,白瞎了他的药钱和丧葬钱,他对这远亲实在生不出什么亲近感,扒起远亲的衣服和钱袋来一点都没有罪恶感。
谢则安此时的心情,蔡东根本无从体会。不过看着谢则安那透着几分涩意的笑容,蔡东的心脏好像也被什么东西轻轻刮了一下,疼不算很疼,痒不算很痒,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想着“无论说什么都好,得和他说话”“无论做什么都好,得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