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的担心大可不必,你回去可以这样告诉他。至于剧院,我不在的时候,剧院不是照样运行得很好么?”
“那是因为雷耶先生违抗塞维涅伯爵的命令,坚持继续排演《巴黎一梦》。要是你一直不出现,要么雷耶先生决定停演,要么审查委员会就会在公演前查封整个剧院。”
“那就停演好了。”阿尔伯特说得轻描淡写,拿起餐桌上的酒瓶就要往嘴里倒,被雅各一把夺下:“真不知道你这酒鬼有什么好叫人惦记的!”
阿尔伯特饶有兴趣地看雅各把酒瓶放在地上:“惦记我的人里,包不包括你呢?”
“怎么可能!我真不明白,你在自己的作品上下了那么大工夫,这又是你至今最好的作品,怎么肯说不演就不演?”
“别装傻了,雅各,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认真地对待《巴黎一梦》。”
雅各预感阿尔伯特又要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脸都有点发热了:“我可不知道。”
“本来我以为,好好完成《巴黎一梦》,我就能配得上你,就算比不上你,至少也能更接近一些。但我只是在痴心妄想罢了。”阿尔伯特神情落寞,“你看看这里,这是我成长的地方,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无论我如何试图摆脱,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是个可憎的塞维涅。你让我看到了生活中的光明和美好,但每当我伸手去追求,最终只会把你吓跑,就像我们上次相见时那样。”
“别把我当成你放弃音乐的借口。”雅各数落道,“音乐在你眼里难道只值这些,甚至比不上一桩鸡毛蒜皮的风流韵事?”
“你把这叫做鸡毛蒜皮?不,雅各,恰恰相反,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你给我的一切——我的音乐,我的时间,我的生命——赋予了最崇高的价值。如果我去了巴黎却没有你的陪伴,那么任何欢呼喝彩对我来说都是一片死寂,任何浮华和人群只是憧憧鬼影而已。”
雅各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阿尔伯特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坐在床边的雅各,但却不像前两次那样动作粗鲁,而是轻轻扳起雅各的下巴:“雅各,你应该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只要你告诉我说我还有一点点希望得到你的爱情、证明我不必被自己的身份和血缘捆缚,那我就跟你回巴黎。如果你说你对我毫无感觉,那我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这是在无理取闹。”雅各说,他不想面对阿尔伯特直接的询问,但躲不开对方恳切的目光。
“告诉我,雅各,你对我是怎么想的。”阿尔伯特又凑近了一点。雅各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我……你……”雅各只得支支吾吾地开口,“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不觉得你的贵族身份或者家世会决定你的人格和作品,在我眼里……在我眼里,你首先是阿尔伯特,就是你自己,一个年轻的巴黎人、音乐家,然后才是塞维涅。我……我并不是说讨厌你,但我也不爱你,至少,不是你说的那种爱。你的话语和行为常常让我很生气,但你的身上也有不少……我所欣赏的东西……如果……如果我们做朋友的话,就是普通的那种朋友……”
“别说了。”阿尔伯特低语,低头吻住了他。
阿尔伯特的吻绵长而温柔,毫无强迫之意,却又叫人无法拒绝。雅各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的,生涩地回应。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接受了这般违背常理的动作,只是全身被从未有过的美好感觉包裹着,这才是爱情应该给人带来的感受。
两人的口腔里还留有餐后甜点的味道,加上阿尔伯特身上残留的隐隐酒香,让雅各忍不住探出舌尖舔了舔,这下可好,阿尔伯特逮住机会撬开雅各的牙关,贪婪地吮`吸起来。两人的呼吸乱了,刚才轻柔的肢体接触骤然变得肉欲。阿尔伯特的手指缠进雅各的头发,而雅各也被吻得动情,不由将双手攀上对方的肩膀。
雅各为自己羞愧万分,两人的喘息声听上去是如此刺耳,让他恨不得堵住自己的双耳,从自己的身体里逃离出去。但他做不到,因为某种隐秘的、难以名状的情感而不想那样做。在不知不觉中,阿尔伯特好像已经推翻了雅各对自己感情的所有假设。他无比真实的身体令雅各积压已久却又从未直面的情绪倾泻而出:躲在皮埃尔家圆柱后面的紧张、牵手向观众鞠躬的兴奋、并肩坐在乐池边的轻松、在琴房烛光下那片刻的炙热、还有这些日子无法摆脱的思念……
“你说你我是普通朋友?”阿尔伯特终于松开雅各的嘴唇,戏谑地笑道。雅各没有答话,因为他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因为缺氧而迫切的样子在阿尔伯特看来简直像是在要求他更进一步。
“听着,雅各,”阿尔伯特下定了决心,将雅各推开了点距离,“我不想再贸贸然地冒犯你了,特别是我酒还没有全醒。要是你想拒绝,就不要顾忌,赶快把我推开。不然的话,我恐怕控制不了自己。”
雅各一下子被他的话惊醒,猛地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一脸无措地盯着眼前人。他怎么会头脑发昏,差点受了阿尔伯特的蛊惑,而且还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这下阿尔伯特有了他的把柄,可不会善罢甘休了。
阿尔伯特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雅各……”
“别,别说话。”雅各急忙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他的脑子里一团糟,他不想再听到阿尔伯特的甜言蜜语,更不想被他讥讽嘲笑。
阿尔伯特闭了嘴,望着雅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急躁地前后走了几步。终于,雅各笨拙地说:“阿尔伯特,你还醉着,而我……我也很困惑。刚才的事……不代表任何东西。”
“你确定?”
“我叫你不要和我说话。”雅各有些恼羞成怒,阿尔伯特无辜地摊了摊手。
雅各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是乱套了,乱套了……我需要时间,我们都需要……马上歌剧就要公演了,我们没工夫再折腾下去,别再谈私事了。等到首演结束……到那个时候,我们再谈。”他弯腰去捡自己掉在地上的制服外套,又把阿尔伯特的外衣扔到他床上,“但前提条件是,你得跟我回巴黎去。随便你怎么想,无论是为了你的作品,为了皮埃尔、雷耶先生和威廉,为了剧院的大家,还是为了……”他的声音弱了一点,“为了我。”
阿尔伯特眨眨眼睛,想了一会儿:“这么说,等首演结束,我就可以等到你的答案?”
雅各深吸了口气,没有出声,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灿烂地笑了:“那我们得抓紧时间了。”说罢,他一把抓起外套,动作敏捷地翻身下床,“我想过怎么从这里出去,其实一点也不难。这条走廊里就有一条密道,就通向庄园外面,是我祖父以前告诉我的,连我父亲他们都不知道,我小时候曾经走过一两次。”
雅各看到他恢复干劲的样子,不由皱眉。既然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出去,何必要做出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逼得只好别人大费周章地前来营救,甚至为此答应某些出格的要求?他简直怀疑阿尔伯特是在故意要挟他。但不知是阿尔伯特的亲吻还是他的言语,总有什么东西让雅各意识到,阿尔伯特的真心不容置疑。这不仅仅是肉`体的欲`望,阿尔伯特显然已经把雅各看作了与音乐和生命同样重要的东西,雅各不知道自己是否配得上这种厚望。
还有他们之间的约定,离两部歌剧首演都不到一个星期了,在那以后,他就必须做出一个决断,是背离自己以前所坚持的一切道德伦常,还是宣判阿尔伯特的死刑。他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但又心怀期待,因为只有那时他才能重获内心的安宁。他暗暗祈祷上帝赋予他勇气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变故。
第十四章: 首演之夜
雅各和阿尔伯特从庄园密道里出来,很快就在林子边的驿道上找到了皮埃尔安排在这里等候的马车。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马车送雅各回家,再载着阿尔伯特去皮埃尔家过夜。
雷耶先生为阿尔伯特的回归兴奋极了,一大早就拉着雅各、阿尔伯特和皮埃尔在剧院周围转了一圈。离剧院不远的街道上贴满了两人歌剧的广告,而在剧院正门口,粉刷匠正将《巴黎一夜》的海报贴上左边的外墙,上面用最醒目的字体写着:“作曲、指挥:阿尔伯特?德?塞维涅子爵。”而右边外墙上则早已贴好了另一排海报:“歌剧《画家梦》。作曲、指挥:雅各?莱格里斯。”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雷耶先生说,“我刚听说,公演第一周的票全都订满了,连不少贵族都打算来看看呢。巴黎音乐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盛况了。当然,阿尔伯特,你得保证这几天里不会再被老伯爵抓走。”
阿尔伯特解释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皮埃尔家暂住一段时间,直到风头过去再说。我在巴黎的那套房子毕竟是塞维涅家的财产,不太安全。”
皮埃尔接口说:“审查委员会那里我都打点好了。老伯爵确实要求他们禁演《巴黎一夜》,还诬陷说是雷耶先生未经允许擅自盗用了歌剧。但我跟他们说,只要阿尔伯特回来亲自指挥,那就不存在盗用。更何况歌剧里也没什么敏感内容,他们找不出别的借口来阻止。我亲爱的朋友们,”他一手搭着阿尔伯特,一手搭着雅各,一脸的志得意满,“你们这回可要登峰造极啦。我作为剧院的赞助人,真是太欣慰了!”
被他称作“亲爱的朋友们”的两人倒是没有出声,各自想着心事。要是皮埃尔和雷耶先生得知他们这两员爱将之间发生了多少纠葛,恐怕会惊愕得久久难以释怀吧。
雅各本担心自己继续与阿尔伯特共事会产生尴尬,事实证明他是白担心了。在那以后,他们两人几乎没有碰过面,都在为各自的歌剧忙得焦头烂额。虽然他们都不算是刚出道的音乐家,但都是第一次亲自指挥一整场歌剧。阿尔伯特因为两周的缺席技艺有些生疏,雅各则是本着事必躬亲的原则在乐池、舞台和后台之间奔忙。剧院里的人员大都要在两部歌剧中同时担任工作,在两位完美主义的指挥的监督下同样是忙得人仰马翻。
只有一次,在《巴黎一夜》首演的前夜,雅各在外面约谈完一个状态不佳的乐手,风尘仆仆地赶回剧院,正巧看见阿尔伯特独自站在舞台上发呆。剧场里只点着几盏指路的小灯,阿尔伯特的脸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
“阿尔伯特。”雅各唤了一声,“还不回去么?”
阿尔伯特浑厚的声音从舞台上传来:“明天就要公演了。”
雅各也跨上舞台,来到阿尔伯特身边:“你紧张了?”
“我从来是呆在乐池里,从没站在这里好好看看观众席的样子。从这里看下去,这剧场比我印象里的还大。还有这吊灯,”阿尔伯特指了指剧场顶上巨大的水晶灯,“演出的时候,这上面那么多蜡烛真的会全部点亮吗?”
雅各被他这一听就是外行的问题逗乐了:“当然了。我小时候来听歌剧的时候,最吸引我的就是这吊灯了。自己的生活再贫穷,再寒冷,至少这里是温暖明亮的,在剧院什么也用不着担心。这就是我所追求的音乐给人的感受。你写了这么多曲子,却从未有这样的体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雷耶先生执意要你来指挥吧。”
“这么说来,我很期待。”阿尔伯特微笑了,“那你呢,你的第一部作品就要公演了,你感觉还好吗?我看你成天焦头烂额的,有什么问题吗?”
“是啊,一会儿这个演员状态不好,一会儿那个演员闹情绪,一会儿服装尺寸不对,一会儿道具坏了……我以前以为歌剧只是写写曲子,没想到还得处理这么多杂事。不过,我觉得这样很充实,感觉自己是真的在创造一样新的东西。”
阿尔伯特转身,真诚地直视他的眼睛:“这样的想法很好,雅各,没有人比你更值得成功了。”说罢,他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雅各的额头,没有过多的逾越,只带着祝福的意味,“祝你好运,雅各。”
“你也是,阿尔伯特。”雅各没有数落他,只是回报以同样的笑容。
雅各预想的没错,阿尔伯特的歌剧首演获得了空前成功。阿尔伯特亲自上阵指挥,不仅吸引了歌剧院的常客,还把巴黎的不少贵族招揽到了这个素来被他们所不齿的市侩场所。珠光宝气的贵族太太小姐们在包厢里兴奋地挥着羽扇欢呼阿尔伯特的名字,和底下或站或坐的观众们的口哨声和叫嚷声汇聚成了奇妙的和声。
“太棒了,阿尔伯特老兄!”皮埃尔站在包厢里大叫道,连素来矜持文静的梅兰妮也跟着呼喊了一声,踮起脚尖向阿尔伯特挥手。
指挥席里的阿尔伯特听到他俩的声音,笑着向他们挥手致意。他的目光扫过包厢里的雅各,停顿了仅仅一秒,又转头去看其他观众了。
随大家一起起立鼓掌的雅各却被他的惊鸿一瞥看得发蒙,拍手的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望着沐浴在铺天盖地的赞誉中的阿尔伯特,他的眼眶有点发热。《巴黎一梦》让他找回了儿时对阿尔伯特作品的兴趣。他之前在排练时基本听过《巴黎一梦》的全剧,但那怎么也比不上公演现场一气呵成的淋漓尽致。雅各不由想到,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把与自己同辈的阿尔伯特当成了踏上音乐道路的动力,直到去年的某一天,阿尔伯特漫不经心的讥笑粉碎了他的好感。
在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从仇敌变成同僚,从朋友变成现在这样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只差一句话就会捅破的关系。去年在布封夫人的沙龙把乐谱交到阿尔伯特手中的时候雅各根本不会料想到,阿尔伯特会这样突然地颠覆他的世界,而他也如此亲密地介入阿尔伯特的生活。如今阿尔伯特终于走出了内心的牢笼,在这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的剧院里,他头一次面对自己的观众,他的音乐不再是他一个人用来解闷的游戏,而是许许多多人——无论他们来自何方——共同分享的美好时刻。
雅各几乎可以揣测阿尔伯特作为作曲家亲眼目睹这一盛况的心情。换做是雅各自己,他一定会激动得颤抖的。
我爱他,这个念头像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雅各脑中。那个写出如此旋律的人,那个以不容任何质疑的气势站在乐池中央掌控全场的人,那个在演出前夜静静地矗立在舞台上沉思的人,他曾经如此轻柔地吻他,如此激烈地跟他告白,如此强势地占据他的一切感官……那歌剧终曲最后的华彩重音击中了雅各的心脏,令他在战栗中无比真切地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爱上了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毫不知道雅各的思绪,因为他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弄得眼花缭乱。他终于懂了雷耶先生劝说他担任指挥时所说的那番话:“您真应该看看那情景啊,子爵先生,站在那乐池里的人应该是您,那是您应得的掌声和欢呼。”想到曾经错过了多少次自己歌剧的演出,他感到懊悔,又有些难以理解自己当时的逻辑。他曾嘲笑雅各对音乐的认真,将音乐作为消遣的玩物,只不过是酒精或者别的什么的替代品,但事实上正是他用自己那玩世不恭的想法玷污了音乐、它所承载的一切美好感情,以及创作它所需要付出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