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晖和梁捡对看一眼,明白了赵英的想法。
赵英说:“杨老先生住在哪儿?我亲自去一趟。”
谢晖说:“谭无求那儿。”
赵英顿住了。
谭无求这个人赵英有印象,赵崇昭对他赞不绝口。能让杨老住在他身边,或者说能让杨老跟着入京的人,能有谁?
电光火石之间,赵英明白了。难怪恭王掺和在里面,难怪谭无求能那么快让赵崇昭信服,以前驸马之才,赵崇昭能不信服吗?
赵英站了起来:“你们先回去。”
谢晖和梁捡都有种不好的预感,抬眼看见赵英面沉如水,都沉默着离开了御书房。
赵英脱口想喊“燕冲”,却想到燕冲去了西疆,只能叫了当值的近卫陪同,亲自去了东宫食客住的地方。
以赵英的身份,他要找谁自然有的是人领路。很快地,赵英找到了谭无求的院落
谭无求正坐在书房伏案书写,听到脚步声后握笔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门口。
赵英目光微沉,打量着面容平凡的谭无求。如果不是晏宁病重,谭无求恐怕就这么一直改名易姓地留在京城,明明他们已经见过面,却形同陌路。
谭无求入东宫,是认为赵崇昭是更适合的君主了吗?谭无求的手段,赵英比谁都熟悉,他要是想让一个人登上帝位,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就连当年处于那种劣势的他,都能在谭无求的一力支持之下成为一国之主。
赵英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一种恼火和苦闷在他心头盘桓不散。
谭无求也觉得他老了吗?
他确实老了。
赵英说:“临均,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他屏退左右,拉了张椅子坐下,淡淡地叹了口气,“我身边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
谭无求没有避开赵英的目光,口里说道:“我已经不能喝酒了。”
赵英说:“这次你倒是认了,上次见面时你不认我,是不是在怪我什么?”
谭无求不答反问:“陛下你做了什么会让我怪你的事?”
赵英说:“阿蛮就怪我。”
谭无求一顿,说:“是我不好。”
赵英说:“你不怪我让阿蛮改嫁?”
谭无求说:“这件事我倒确实要怪你,”他直视赵英的眼睛,“你没有给阿蛮挑一个好的驸马,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赵英明白了谭无求的意思。
他们这样的人,情爱永远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不是不喜欢,只是喜欢也就仅仅是喜欢,永远不可能再付出更多。比如他在过来之前,还觉得要让女儿改名,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瞧瞧,面子居然能比得过女儿的命。
有时他都觉得不认得自己了。
赵英说:“临均,其实我以前很害怕你。”
谭无求一怔。
赵英说:“你很得母后欢心,先王也对你十分喜爱,在士林之中声名鹊起,在武将之中左右逢源,就连我的所有弟弟妹妹,几乎都奉你为最亲的长兄。和你比起来,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即使哪天横死沙场,马革裹尸,说不定也没人知道。”
谭无求说:“陛下多虑了。”
赵英说:“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当初是我太害怕你,所以没有回援?”
谭无求说:“陛下不是那种不顾大局、意气用事的人。”
赵英知道这正是谭无求选上他的理由,谭无求就是要一个心狠的人,面对那种乱局必须快刀斩乱麻,而他恰好是一把快刀。
有时赵英感激谭无求的“识人之明”。
有时赵英又痛恨谭无求的“识人之明”。
赵英抬手握住谭无求瘦弱的手腕,语气力图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临均,你可知道我也是会痛苦和为难的?”
谭无求一顿。
他说道:“但陛下会做出最佳的判断。”
赵英放开手,站了起来:“对,临均你说得对。临均你看得清楚,你永远都看得清楚。”他盯着谭无求的脸,“如今你是认为我的儿子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了吗?”
谭无求微愕,立刻回道:“陛下,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赵英说:“你不是觉得我老了,怕我犯糊涂想换太子,才入东宫当个所谓的‘食客’?”
谭无求说:“陛下有陛下的考虑,太子殿下是陛下的亲骨肉,做出那样的决定,陛下心里是最难受的。我来京城只是想了解一下时局,并不是陛下所想的那样……”他认真解释,“会当这个东宫食客,是因为东宫这边出了许多有趣的东西,陛下您也知道,我对新鲜的事物总是特别好奇。”
赵英和谭无求对视片刻,收回了视线。
谭无求谭无求,连名字都起得那么明白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谭无求的意思。
他说他不适合当驸马,阿蛮又何尝适合当他的妻子。
在好友和妹妹之间徘徊片刻,赵英说:“你要当谭先生,那就当谭先生好了。往后有什么新玩意儿,我会叫人第一个送到你这儿来。”
谭无求说:“陛下不必费心……”
赵英笑了,淡淡地打断:“也对,我要是那样做,你就当不成谭先生了。是我没考虑周全,那我就不扰着你了。”
谭无求说:“杨叔那边我会尽量去劝。”
赵英说:“你不必为难,杨老先生对皇室的不满由来已久,我知道要他出手很难。”他向谭无求确认,“杨老先生确实说了,只要晏宁不再姓赵就可以救她对吧?”
谭无求还没说话,杨老开了口:“对,你要是有心救你那女儿,那就昭告天下让她换掉赵这个姓!”
这话里的怨气摆得明明白白,一点都没掩藏。
赵英说:“好,希望杨老先生说话算话。”
赵英离开谭无求的住处后回身看了一眼,大步迈向晏宁公主那边。赵英看着晏宁公主昏迷中的侧脸好一会儿,抬手替她掖好被子,转身到晏宁公主的书架前取出晏宁珍而待之的几张笺纸,上面的字说不上特别好,但风骨已成。上面的每一首词,也是特意挑选过的,恰好点出了他女儿的种种心思。
写下这些东西的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女儿。
赵英看了一会儿,叫人收起来带回御书房后又转回晏宁公主的书桌旁,拉开旁边的抽屉。
他在抽屉最底下找到了十余张画,画上只画着一个人。
谢三郎。
赵英回了御书房,叫了人进来:“拟旨!”
他在拟旨官员错愕的表情中平静地把旨意念完,打发对方去谢府。
谢晖回到府中后一直在和妻子说话,听到有人说圣旨到,立刻让谢老夫人迎了出去。
赵英的意思在圣旨里写得很明白:三天后,让谢家三郎与晏宁公主完婚!
谢老夫人没等官员把旨意念完,直接把圣旨抢到手里,冷声说:“你回去告诉赵英,我马上进宫见他!”
官员吓呆了。
都说谢家这位老夫人非常凶残,万万没想到她连圣旨都敢抢啊!
官员懵了一会儿,见谢家人没人再理会自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
谢老夫人回到房里抄起墙上挂着的剑,对谢晖说:“赵英这是欺负我们谢家!一次两次地来欺负!晖哥,我入宫和他理论!”
谢晖说:“珊珊,不要冲动。”
谢老夫人早把谢则安当自己亲孙子看了,哪里忍得下这种事。
她说:“他赐婚给禹儿的时候,我们是孤儿寡母,我不和他争,我忍了。晖哥,现在你已经回来了,难道还要让赵英这么糟践我们家三郎?”
谢晖心中一酸。
他不在,妻子独自掌家。他回来了,竟还护不了一家周全!
谢晖说:“如今的京城不同往日了。”
谢老夫人握了握剑身:“我知道,赵英也不同往日了。”
长孙家的境况,赵英真的不知道?赵英本身是行伍出身,哪会不知道武人的难处,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明显是没打算拉长孙家一把。
赵英是个狠心的人哪。
她早该知道的。
谢晖说:“我陪你一起进宫。”
谢老夫人说:“你现在怎么好进宫……”想到谢晖和梁捡已经去见过赵英,谢老夫人语气一滞,更觉改变赵英这个主意的希望非常渺茫。
赵英发的是明旨啊!明知道谢晖回来了,他发的依然是无法转圜的明旨。
谢老夫人说:“我入宫向赵英讨个说法,晖哥你把三郎找来商量。”
谢晖见妻子已经平静下来,点点头,把她手里的剑取下来挂回墙上。
两人分头行事。
第六十四章
谢老夫人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到了御书房,谢老夫人抬眼看着赵英。
赵英说:“珊姐你来了。”
谢老夫人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认识赵英在前,赵英娶她侄女儿在后,要提情分,以前的情分算起来更重。谢老夫人以前怜惜赵英母妃早逝,孤苦伶仃,对他照料有加。前驸马能与赵英相识,说起来还是她牵的线,那时她只想着让前驸马对赵英提点一二,免得他命丧边关。谁都没想到前驸马一眼相中赵英,直接将他扶上帝位。
说真的,不仅长公主心里对赵英有疙瘩,谢老夫人也有。毕竟那时死的是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好友,她真要毫无芥蒂的话,这些年也不会不问世事,断了与皇室的往来。
赵英从不解释半句,她们的怨怼与疏远他都全盘接受。
这一声“珊姐”,又让谢老夫人想起当初那个可怜又倔傲的赵英。
谁会想到他会登上帝位呢?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能在那种境况下迅速成长,成为人人称道的明君,赵英根本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
但这并不是他这样糟践谢家的理由。
谢老夫人说:“我来是为了三郎的事。”
赵英说:“珊姐认了三郎这个孙儿?”
谢老夫人说:“是的,禹儿喜欢他和他娘,我没理由不认。”
赵英顿了顿,说:“你觉得三郎和临均像不像?”
谢老夫人猛然抬起头,和赵英对视。
赵英说:“明明身份不明不白,却能很快让所有人接纳他。他才刚到京城那么几天,却已经拜入姚鼎言和徐君诚门下,他才几岁来着?”
谢老夫人答:“十岁。”
赵英说:“十岁,才十岁啊。不说他有多少新奇的想法,就说他能让崇昭对他十分信服,连用什么人都完全听他的主意……珊姐,你觉得三郎和临均不像吗?”
谢老夫人说:“所以你让他当驸马,你想断他的前程!”
赵英说:“当驸马难道就断了前程?临均当年不也一步步走了出来。”
谢老夫人知道赵英是在强词夺理,却无法反驳。她只能骂:“我谢家儿孙不是猪猪狗狗,你说配一对就配一对?”
赵英拿起桌上的笺纸递给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一顿,缓缓接过。
赵英说:“你认得上面的字是谁写的吧?珊姐,这是晏宁最宝贝的东西。”
谢老夫人一看到上面的字迹就知道要糟。
她掌管着谢府,怎么会连谢则安的字都认不出来?这一首首词虽然算不上是氵壬词艳曲,但字里行间的怜惜之意表露得非常明白,想想晏宁公主的情况,谢老夫人一下子明白这比任何情话都要能打动人。
这些婚事更加改不了了。
谁叫他们家三郎和公主私相授受在前?
赵英说:“我问过晏宁很多次,晏宁绝口不提喜欢,这些笺纸她也藏得很好,只有屏退左右之后才拿出来看一看。在她书桌最底下那个抽屉,有许多画藏在最下面……”他取出一叠画递给了谢老夫人,“画上只画着一个人。”
谢老夫人接过一看,只见那是一张张“谢三郎”的侧脸和背影。晏宁公主没有画半张正面的画像,却能让人一眼认出那就是谢则安,可见画的时候十分用心。
赵英说:“晏宁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所以不愿坦露心迹。”他看着谢老夫人,“晏宁她是月儿的女儿,珊姐,你忍心她就这样离开人世吗?”
谢老夫人说:“你可以和我们商量,你把这些事都好好和我们说,我们会帮你劝三郎。但你现在这种作派,就是糟践我们谢家。”
“我直接下旨确实不对。”赵英说,“那是因为我在生气。”
谢老夫人一顿。
“我见过临均了。”赵英说,“你们也可以和我商量,但要不是晏宁病重,你们会一直瞒着我。珊姐,你多久没进宫了?”
谢老夫人语塞。
赵英说:“连我给季禹赐婚,你都没进宫。你是觉得你说的话我不会再听,所以你索性当没有过我这个弟弟对吗?”
谢老夫人沉默。
赵英说:“我要是不直接下旨,哪里见得到珊姐你啊。谢大哥回来了,一口一句陛下;临均回来了,当作不认识我;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方设法离我远远的,我生气啊……”他顿了顿,“我心里要是不记得往日的情分,季禹那回将火炮朝向我的时候会有活路吗?你们亲家谋反时季禹能完完整整地摘出来吗?珊姐,我是记着你们的,所以我才生气……珊姐你要是也生气了,就骂我几句吧。”
谢老夫人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想起当初自己守住了京城,却听到谢晖阵亡的消息。她想起从小看着长大的赵英,单膝跪在她屋前足足半个时辰,才回到皇宫掌控大局,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
赵英那时候也是说“珊姐你骂我吧”,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哽咽着关上门,任由赵英一个人跪在外面。
作为一个君主,当时的赵英能做到那种程度已经极为难得,她只是在迁怒罢了。
谢老夫人说:“我回去和晖哥商量一下。”她握了握拳,“你可以准备……你可以着手准备。”
赵英闭上眼:“谢谢珊姐。”
谢老夫人抬手拭干了眼角的泪,转身离开皇宫。
另一边,谢则安和谢大郎几人也得知了赵英的旨意。
李氏听到时微微愕然,看向自己的儿子。她想起还没入京时谢则安给她分析的事,这个驸马没那么好当……
谢季禹察觉李氏表情有异,问道:“颖娘你别担心,阿娘已经入宫了……”
李氏还是有些慌:“三郎说过,这驸马当了就等于断了前程,还断了……断了香火……”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苦笑。
在没有认识晏宁公主之前他的分析是理智的,同样也是冷血的,一切推断都建立在晏宁公主会早夭的基础上。那时他不认得晏宁公主,说起这些事情自然毫不避讳,那些话要是让赵崇昭听到的话保不准会杀了他。
谢则安把自己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最后补充:“那时我不是很清楚京城的局势,很多推断都没什么依据,你们不要当真,尤其不要和太子殿下提及,要不然我可就惨了。”
谢季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奇葩了,这会儿看谢则安的目光却像看着个怪物。
那时谢则安一个京城的人都不认识,只是幸运地碰上了燕冲和赵崇昭,一路同行听了几句京城的事,很多推断确实毫无依据。但就是因为“毫无依据”,他能得出那么接近真实情况的结论才让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