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死了都会下十八层地狱。」陈海天叹了口气。
「离魂河岸有你相伴,不寂寞啊——」
「尽量不要。」陈海天吸了口气。
「呿,你知道最荒谬的事什么吗?我妈能接受我是个同性恋,但不能接受我顶着硕士学位来当酒保,」梁美莉举起左手正在切柠檬的水果刀比划两下,「所以我总有一天要念博士,到时候写书,封面上的句子就能变成『左撇子女同性恋博士化身酒保,带给你最赤裸的情欲告白』,你不觉得超搞笑吗。」
「你做什么都很搞笑。」陈海天小心闪避那把刀,「而且每个时代都有些诡异的事,像是道光年间,破旧有补丁的衣服卖的比没补丁的新衣服贵。」
「臭文人,讲出来的话永远有霉味又没味。」梁美莉拿起柠檬籽丢他,「百无一用是书生。」依照一般人的标准,陈海天就是个文人,长的像文人,打扮的像文人,行事风格是个文人,谈的也是文人的恋爱。
「你有天会变成博士……」
「但我不是文人,文人和念的学的不相关,而是取决于气场和心态。」
「我知道。」这是陈海天最喜欢梁美莉的一点,她不掩饰自己庸俗,也不拿文学论述或学术思想来妆点自己,「不过我是书生,不是文人。」对他而言,文人是种贬义词。
「可是这件事除了我以外没人发现。」
「有,我娘亲。」
「伪文人,把酒喝完快点滚回博物馆去。」
那时陈海天已经不再有二十七岁要写遗书的想法了,反倒是母亲偶尔会从日本打电话问他:「遗书写的如何了?」
母亲在他念研二那年搬去日本,跟煮菜的叔叔一起生活。
煮菜的叔叔来自新加坡,一般人称之为知名饭店主厨。但是对母亲而言,叔叔就是煮菜的,「就像我是教书的。」母亲在乎的是人格分量而不是社会分量,任何有阶级意识的比较都很可笑,饭店主厨没有比热炒师傅高级,教大学也不比教小学了不起。
所以二十七岁死去跟七十二岁死去也没有差别。二七俱乐部只是个数字统计。会成为传奇的,无论在几岁死去,都会是传奇,就算到歌唱比赛当评审,也还是传奇。
平凡如他,就算在二十七岁留下遗书,往自己头上开一枪,也只会在社会版上占据一小角,晚间新闻播完就被遗忘。
死亡和传奇、婚姻和幸福、拥有和满足……看似同色系,却是两种不同的质量和概念,两者中间都有条地平线,在旁人无法触及之处,发出柔软的、遥远的声响。
海天一色,一者,one也;one者,万也。他就是假装成同色系的陈小万。只有母亲和梁美莉看见了那条地平线,她们都是李组长。
可是二十七俱乐部并没有真的从陈海天心中远去,他在二十七岁又一周时辞了博物馆的工作,和同事进行些无关紧要的欢送仪式,收拾办公桌,丢掉塞满抽屉的会议记录跟研究参考资料,向那些古文物告别。
他少年期多半耗在母亲的书房里,青年期则耗在史料里,成年期更是全部耗在博物馆里。他喜欢这种学术文人生活,却不自觉有一种倦怠感,这种感觉随着二十七岁的逼近而日渐加重。
他不想停在这里,他必须要前往另一个地方。他和自己约定,如果来不及让生命中二十七岁前死去,就让二十七岁前的人生死去。
今天他二十七岁又三周,刚当完结婚证人,有一个馊妹和两个挚友,曾经爱过一个人。
第三章
离开法院,陈海天到住家附近的超市做固定的一周采买,刚出炉的葡萄土司和扁扁的拖鞋面包,水果,蔬菜,牛奶,五花肉片,他喜欢沿着超市的走道一条一条来回绕着走,用指尖滑过触碰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包装,看着白烟从冷藏柜里窜出,包围住一盒盒配好的火锅料。
几天前才和那个人在家里煮火锅,笑闹着把蟹内棒拆了丢进沸腾的锅子里,还没等饭厅的味道散去,他就回到了单身,生活却没有任何改变。
他喜欢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对他而言,没有存在感。所以当对方拿自身的存在来威胁他时,这段关系就变成了冷笑话。
当然还是有小小的失落感,但是两个人说到底也只是一场消遣似的交往,像置放在一起的瓷杯,禁不起碰撞。而二十四岁时需要环岛一圈才能医治的失落感,到了二十七岁,只要走到巷口买两瓶啤酒就能解决。
他觉得分手是好事,旧生活一次出清。
只是他难免会想,把分手当成威胁挂在嘴上的人,到底是过度自卑还是过度自信?他们期望得到什么回答?他们是想要留住感情,或是想要赢?
提着一袋食物回到家,拿出邮箱里的广告单,走进客厅,门廊回荡着脚步声。他拉开窗帘,用咖啡机煮咖啡,拿着宽口杯喝果菜汁,坐在客厅里吃凉面,打开电视看台湾龙卷风,听咖啡机每隔三十秒发出的小小加热声,等刘玉英出场。
他住在城北边缘一条种满行道树的小巷子里,是一排陈旧的三层楼房屋中的一栋。他记得小时候这里一片荒凉,父亲总是告诉他:总有一天台北市会满出来,到时这里就值钱了。这是他父亲唯一做过有远见的事。
几年后父母离婚,房子归到母亲名下。然后,台北市终于满出来了,一直满到这条巷子。
许多邻居都将房子改装成特色小店,大玻璃窗、木质地板、轻音乐、暗淡的灯光、浓密的树荫,给无处可去的都市人一点格调,因为生活很俗,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虚拟的去处,每个人都想要假装和世界脱离。
而他正打算做相同的事。
他喜欢这栋房子,阳光洗刷着房子,清走聚集在角落的坏心情,他要将一楼变成一间小店,虽然还不知道要卖什么,但是他已经决定要做门口铺上一层鹅卵石,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啦咯啦的清脆声音。
他喜欢这栋房子,所以这间小店无论卖什么,都只让看得顺眼的人进来。
看完台湾龙卷风,他倒了一杯咖啡,坐到二楼书房的窗户旁,看巷子里的人来人往。住在一个大城市,在一栋三层楼的屋子里和自己相依为命,喝咖啡,听着Rickie Lee Jones,被书本包围,新生活即将开始,这种具有孤独美感又有些矫情的非世俗生活方式,让他觉得好接近幸福。
幸福感终止在陈海天喝完咖啡,打开电脑连上彩虹梦之后。
他发现自己的ID如同那位低俗网友的诅咒,真的成了尸体妖,和另外四个尸体妖并排在使用者名单上。
彩虹有三妖,尸体、断头、幽灵飘。
就算他不是彩虹梦的重度使用者,也知道这个站最神秘的三个系统问题。据说三妖一开始出现时,技术站长武大郎废寝忘食的维修,眼看即将收妖成功时,武大郎突然收手,让垂死的三妖活了下来,最后成为彩虹梦的特色。
断头妖和幽灵飘的道行较浅,使用者重新上站即可。尸体妖极为难缠,只要使用者未经正常步骤下站,就有低于百分之一的机会变成尸体妖;一个踢不掉、赶不走、发呆时间不停增加的尸体,像张蜕下的蛇皮被遗弃在使用者名单上。
消灭尸体妖的方法有两个:等系统重开、写信请武大郎删除。
不幸的是,系统重开的时间完全看武大郎心情,而寄出的信件通常不被理会,因为看尸体妖的发呆时间不停增加,似乎是这位站长的兴趣。
目前最长的发呆记录是七百六十二小时,由名为NoNight的尸体妖在上个月创下,这件事被写在站史版,上面注明武大郎一个多月不肯重开系统,不断累积的尸体妖占了使用者名单一整页,导致网站速度变慢,使用者怨声载道,而其他站长全部袖手旁观、坐看好戏,最后惊动了神秘的大天使总站长出马解决。
彩虹梦的站长群,诡异程度不下三妖。
不过看别人的好戏是一回事,让别人看自己的好戏是另一回事。在学校公布栏看到自己的记过通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陈海天心想,又羞耻又无能为力。
他写信给武大郎,却不抱任何希望。毕竟他是个普通的路人使用者,不认识可以关说上层的有力人士。所以,对于无能为力的事,就不要太出力。
「嗨,尸体妖,恭喜进入下一场总决赛。」
萤幕上传来落井下石的讯息,他看着看着,莫名的一肚子气,就是这个人乌鸦嘴,「等我拿到奖杯再烧给你。」
「顺便烧个法拉利跟豪宅吧,附金童就好,玉女留给古墓派。」
「没问题,保证手工精致,各部位零件健全。」古墓派让他的气消了大半。
「喔喔喔记得绑上蝴蝶结一起烧,蝴蝶结的爽度比龟甲缚还够!」
陈海天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立刻拿起电话打给住在中坜的外公,确定了外公会糊法拉利和豪宅,「要糊个iPod或哈雷机车也没问题。」外公说。
「姐公,你很跟的上时代喔,」他忍不住笑出来,用蹩脚的客家话说:「阿姆中秋节会回来,姐公你蛋黄酥要多做一点。」
挂上电话,陈海天回到电脑前,看到对方又传来讯息。
「说真的,尸体妖应该很快会消失,不要太心烦。」讯息如磐石,静静沉在萤幕底层,动也不动。话里的安慰细微到几乎无法辨识。
「没有事同学,请问你法拉利要哪个型号?」他收下安慰,继续露出尖牙和对方撕咬。
第二天,陈海天上站后,发现使用者名单上的尸体妖全部消失无踪。
他有些意外,又暗自庆幸。一定是武大郎被雷劈了,才大发善心除妖。他在心里想像一幅天降日光,在山坡上击中矮个子男人的画面。
可是他隐隐感觉不对,说不上来,好像听到微小的齿轮组转动。或许是这样的结果太凑巧,因为他连两百元的发票都没中过。
算了。他想,就当武大郎洗心革面,大赦四方,总之他以后会乖乖的依正常步骤下站。
他点进站上的信箱,写了封信给没有事。
「李夫人挂了,黄平秋挂了,刘玉英正在挂,苦瓜脸还不肯挂。」
第四章
陈海天从来不做建立网络身份上费心,他在彩虹梦待了七年,只有过两个ID,不像梁美莉。
梁美莉在陈海天的标准中,属于人格分裂形。用什么名字认识什么人,什么身份说过什么话,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名字活动,全都分的清清楚楚,运转自如,永远不会搞混。
「我喜欢的特点分散不同类型的人身上,我只好用不同身份去认识她们。」梁美莉曾经如此为自己开脱,一边轮换各个ID,还不忘用跳版改变上站位置,「有时候还是会混乱啦,会忘记哪件衣服才是真正想穿的。」
「你可以不要买那么多衣服。」
「这是网络时代的人格缺陷啊宝贝,想要被人注视,又想躲起来没人看见,最后就扭曲了,不过我处理的还算好,」梁美莉智者使用者名单上的ID,「这四个都是我,这个用来装文艺少女,这个专门在匿名版婊人,这个负责约夜店趴……」
「有病。」他闷哼一声。
「没病怎么当你馊妹。」
「说的也是。」
「你要知道,拉子网路圈很虚伪,大家都爱耍文艺腔,装气质装深度,只是跟你聊发条橘子的不见得知道橘子一斤多少钱,」梁美莉劈哩叭啦骂了一顿,话锋突然指向陈海天,「哪像你们男人,有洞就六十分。」
「喂……顶多五十分好吗?」
陈海天知道这这方面,男同志的确比女同志要来的干脆利落。他也曾和聊得来的网友见面,对彼此都有好感的话,就迅速展开交往,只是一旦穿过文字的表象之后,就会发现时间变得难熬、对方令人乏味,而好感薄弱的撑不过一个月。
几次过后,他学会把网路的一切留在网路,切断网路和现实交错的任何可能,他遗弃用了五年的ID,以及那个ID的人际关系,重新开始。
这是在同志网路游走的必然阶段,过了,就安分了,因为心疲惫了。
注册新ID时,one已经被使用。失去one的万,就成了noone,填昵称时,他直接把noone翻译成「没有人」,对他而言,ID好记就好,能用来看文章就好,没有人发现他最好,他不再花心力去为ID编织血肉。
偶尔穷极无聊时,陈海天会将呼叫器打开,拿自投罗网的陌生网友来练习会话技巧,但是他小心制控自己的传出的只字片语,因为文字和言语一样有重量。
「写出来的掷地有声,说出口的覆水难收。」母亲自小就这样告诫他,「我们那个年代,有书才能读,有纸笔才能写,有印刷品才能发表想法,收到的回应都是货真价实的信件,上面有贴邮票的。」
「知道。」陈海天看过母亲床底下那一箱箱的手写信,有的来自学生,有的来自母亲的读者,真的很重。
「文字是很珍贵、有重量的,超过克数邮局还会叫你补邮资。」
「知道了啦——」
文字有重量,所以他说网路上的路人组,躲在彩虹晒不到的暗处,偷窥亮处的盈盈熠熠。
去年六月,陈海天成为低调的noone已有一年多时间,某个天气很热的周五夜晚,他做了拿手的馄饨面加蛋,泡上一壶红茶,把电脑接到电视萤幕,坐在客厅的沙发,把脚缩到身体底下,开始用熬夜看电影来迎接周末。
「可以跟你聊聊天吗?」
当时讯息传来时,他正在看海底总动员,听到「咚」的声音,才发现自己还挂在彩虹梦上,时间已经是周六的凌晨两点,他快速回复客气而有礼的拒绝讯息:「抱歉,正在看电影,不太方便。」
「那打扰了,不过顺便提一下,我们的ID跟昵称是同款式,像个对联。」
对方的讯息,让他按下电影的暂停键,切换到使用者名单,看见了和自己并排的ID。
Nothing,没有事;noone,没有人。
他看着这幅对联,手指轮敲桌面,想为这幅对联安下横批。
两个no,两个没有,四个否定词。四大皆空?无中生有?无……无……五五六六?
「横批是什么?」五五六六让他中断思考,直接回讯给对方。
「公家机关。」
「『下午四点的公家机关』比较切题。」陈海天忍不住想笑,公家机关跟五五六六原来是同等级的横批。
「公家机关的门太窄了贴不下。」
犀利。陈海天心想,而他欣赏这种具杀伤力的品质,这样的人值得让他停下看了一半的电影。
「抱歉,忘了你在看电影,不打扰你了。」没有事又传来讯息。
「没关系,那些鱼不会跑掉。」
「鱼?海底总动员吗?真有趣,noone看no one。」
「有趣?怎么说?」
「那只鱼Nemo的字源就是no one的意思,希腊神话里也有个no one的故事……」
那个晚上,他没有把海底总动员看完,但是他在没有事传来的讯息里,知道了两个希腊神话。一个是西西里岛的独眼巨人,一个是被关在迷宫里的牛头人。
他很快就发现没有事不光只是照本宣科的说故事,而是有条理的陈述一个有头有尾有中腰的事件,这不是那些在网路上打嘴炮耍嘴皮、发表无关痛痒的风凉话的人能够做到的事。
没有事说完了故事,他们进行一些讨论和举证,最后同意黄昏市场、家乐福、彩虹梦都是迷宫,困住了不同品种的牛头人。
即将道晚安时,陈海天才问没有事,「为什么要找人聊天?」
「火锅吃太饱。」
陈海天明白,身体满足了,心灵就空虚了,「怎么会找我?」
「站上只有六个人,另外四个我都问过了,两个找我一夜情,一个跟我聊傅柯的后结构理论,我只好跟他科科,另一个跟我聊后现代主义电影的思维,火锅顿时从我嘴巴喷涌而出。」
他笑了出来,「有一部电影,女主角把自己的情夫烤给丈夫吃。」
「真是充满后现代主义的思维,我感觉火锅又要喷涌了,没有人同学。」
「祝一路顺畅,没有事同学。」
黑夜已深,白昼将近,他感觉有一杯满满的水流进心里。
事物以极缓慢的速度倾斜时,通常不会被发觉,等到半年后,陈海天才意识到他和没有事已经变成了比萨斜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