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呐,索涂,在我最后的几天里,让我会一会那些曾经对我好的人,你不要来管我,就算当这是我活在世上……最后的痕迹,也是根底的尊严好了。”
索涂看着眼前依旧色若春花色绝倾城的人,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本作允许你,想干什么便去吧。”
拂袖离去,不曾再回首。
空旷的殿宇中,幻夭支撑着的身子颓然倒下,空洞的双眼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娇艳风情,留下垂死般的灰废。
他呆滞地看着远方,丝毫没有察觉一滴晶莹的泪水划过瘦削的脸颊。那具瘦弱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颤栗间,爆发出一阵狂笑。
“真好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之悲切,闻者觉醒时,已是泪流满面。
5、魂静·轮回纠缠
深蓝色天幕上,那轮朦胧的下弦月被迷雾遮住了一角。三千彼岸花海中斑驳的细缝引领出一条幽静的路,通向未知的山谷深处。
清澈的泉水倾泻下来,银色的瀑布仿若来自天际,水流声汇成了这寂静夜晚中清灵的生机,被泉水打磨得光滑干净的石头上,一袭深紫色华裳在身,高高的领口处翻下来黑色的镂空花纹,边缘袖口用西域的烫金丝勾画出无比繁杂的花纹。
极近墨色的深紫色长发随着和煦的晚风飘逸着,几缕青丝发梢处被泉水打湿,蜿蜒着贴在脸上,更显出优美的脸部轮廓。
一支玉笛横在唇边,有着暗红色指甲的白皙修长的十指虚按在圆滑音孔上,薄唇微张,那上古之玉制成的笛子在夜空下发出了低缓柔和的音调,伴着多情的落花无情的冷月,低迷泣诉。
他止住了脚步。
“别吹了,一如既往的难听,真是糟蹋了这根笛子。泣玉,泣玉,竟真把这笛子吹得比鬼哭还难听。”
瀑布前的美人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在意什么。她拾起面前的酒盏酒盅,满满续上一盅酒,对着寒月一饮而尽。慵懒魅惑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又似乎从远古呼唤,水月镜花一般虚幻。
“啊幻夭,夸我两句就不行啊。算了算了,说吧,今天来这堕花谷,是为何事?”
幻夭浅浅一笑,转过身:“去禁池说吧。”
那美人跳了下来,扔下笛子,“喂,你说清楚,又打着我那几招禁术的主意!上次替你找这个什么天命什么者这个身子我修为都快没了,还有前几次替你算卦……你这次给我什么好东西都不答应!对,我不上你当!”她太过激动,几乎一个趔趄栽倒水里,哪里还有刚才紫衣谪仙的仙气。“幻夭,喂!你给我等等,你给我等等啊……”
已经和他岔开一段距离的他突然回过头来,像是放下了什么一样,“不会再麻烦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轻车熟路地走向谷中神秘的禁池。
“什么……什么最后一次啊,真是的,你给我解释清楚啊……”她一脸茫然,狐疑地看着禁池的方向,“这鬼魂想搞什么啊,真是不安分。”
禁池旁。幻夭迷惘的眼神中氤氲着波光起伏变化多端的神池幻水,袅袅轻烟升起,微微湿意在淡淡焚香味中格外舒适,让人只想这样永远休息下去。
“啧。”焦距重新回到暗绿色的眸子中,他颦了颦眉,用手散去这焚香的味道。幻夭讨厌这种香,这种神圣慈悲的佛教用香永远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形单影只以及六界不容。
“哎呦,你不要弄脏我的圣水,赶快出来!炼成这种水多不容易你可不知道。”谈及自己的毕生之作,她脸上浮现出淡淡骄傲与满足。
幻夭难得没有回敬一句,安静地走了出去,像安于天命的傀儡。
冷冰冰的玉桌旁,幻夭坐定。
“堕花谷主,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了吧。”
“当然。”
“夭有一事相求,谷主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做完这件事,我便可以得到我想要的,谷主也定然不会亏损。”
“幻夭,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你现在这幅即顺从又运筹帷幄的样子真是可怕呢。”美人松懈了挺直的腰,手搭下来,碰到一旁的一棵古树,那古树居然毫无预兆地枯萎了,加快速度演绎了它的余生。
她打了打自己的手,“呀,真是的,这棵树可快有三千多岁了呢。可惜可惜。哦,幻夭你接着说啊。”
幻夭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酒觞,却问起了另一件事。
“你听说过伏月教禁地中的千年玄冰么?”
“切,天底下有几件事情我堕花谷主不知不晓。千年玄冰可保尸身千年不腐,血肉如常。不过这伏月教身处一座入世隔绝的迷城之中,千年玄冰恐怕是那迷城中的东西。不过那禁地‘锁魂境’也甚是厉害,可以凝聚死者魂魄,三魂七魄皆不散去,不会遗忘。此等逆天之术怕是连我都不见得懂其深奥之处。”
幻夭看着酒觞中美酒摇摇晃晃,点头道:“这就是了。索涂将自己的……爱人,穆斜困于千年玄冰之中,定是明白上古禁术之人。而纵观伏月教,也就是月祭司,不简单。”
“没错,我曾经随你乔装混进伏月教,我看不清月祭司的底,后来我根本就找不到迷城伏月所在之处。不过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她倚在靠背上,半眯起眼。
“索涂既找了这么一个深谙法术之人,又以千年玄冰和锁魂境分别护住了肉身和魂魄,为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穆斜活过来。那你告诉我,他们要想实现,还差哪步?”
脱口而出:“‘心魂换’!”
“没错,‘心魂换’这种法术要求极其苛刻,需要有特定的一个人,献出自己的心以及身躯,实施禁术,放有可能重返阳间,那个人就是‘天命者’。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了吧。”
美人喃喃自语:“天命者,千年得一,以曼珠沙华覆身,心口花蕊生。你融入自己修行的魂血,加之我的法术,天命者是咱们凭空制造出来的。月中来客,你便借着那次伏月向月神上祈祷,在浓雾中出现。幻夭啊幻夭,你心思如此缜密,为什么偏要接近索涂?”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罢了。我和他的渊源纠缠,早就理不清了。”幻夭将酒觞放平,无奈委婉。
“我是至毒至阴之花修炼而成的,自幼无情无泪,不懂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不过幻夭,你这般聪慧,竟也陷得这么深。”她依旧漫不经心笑着,却无端从心底生出一种苍凉之感。
“我以前并不聪明,因为有人护着我。后来,没有人再管我了,我也只能学着勾心斗角,要不然早就被人弄死几百次了。”幻夭语气平淡,不想在谈论生死,反倒像闲谈家常。
“呐,幻夭。看吧,还是我这堕花谷主当得自在。我可没你这九曲玲珑心,算计来合计去的,累不累啊。”她细眉一挑,脸上笑意盎然。
“花烬的生活也不好过呢。”幻夭难得叫了一次她的名字,倒教她略有些惊讶。
“我可不在乎这好不好过,反正都活过来了。日子怎么过都没事儿,自己心里痛快了才是好的。我堕花谷主花烬,从不关心别人怎么说我的怎么想我,一点意思都没有。”
幻夭站起身子,动了动筋骨,“你要不是还有这皮囊和这潇洒的心性,怕是真的没有一点讨人爱了。”
花烬侧着头,容华绝代。她掰了掰手指:“喂,幻夭。我可是将你当作知己来说话的,你又来奚落我,真是好生教本谷主心寒呐。不过想着日后你走了,没人和我顶嘴了,偌大的堕花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挺没意思的,又要去抓那些凡人讲些平淡无奇的故事咯。”
“好了,扯远了。下面,堕花谷主,我们该说正事了。”
6、魂堕·双生劫生
“什么?!你居然想要‘双生’?!幻夭,你疯了!”深紫色衣服的绝色女子猛地站起来,妖媚灵转的一双眼睛因为过度的惊讶与气恼睁得极大,“纵然我花烬一生精通上古秘术,但是幻夭,你究竟知不知道‘双生劫’成功后会怎样,灰飞烟灭!”
“我自然知道。”他依旧面不改色,“不过你以为,我真的在乎。来这里之前,我早就想好了。做一个魂魄流离千年,我不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陪在他身侧的人可以是我。我输给过他,但我不可以永远输给他,就算灰飞烟灭又如何,我幻夭看过如此多的世态炎凉,早已不枉存于世间!”
她无法子,苦笑着:“幻夭,你守在他身边,执着地寻找着他的每一世轮回,每次一找到他,你就来找我卜卦,算出这一次轮回与他相伴一生的人是不是你,为此,你将一块上古难得的古玉赠与我当做酬谢。幻夭,你还记得,这一世,是第几次了么?”
幻夭不语。
花烬自顾自接着说下去:“太久了,久到连我这个精于算计的人都不清楚了。我没有办法忘记最开始的几次,你看到伴在他身边的人不是你,而是你最恨的那个人的时候,你强行更改命数时那种绝望。我求求你了,你就相信吧,你就相信这是你们的命不行么?”
幻夭脸上失去了血色,一片惨白。
“我不信……我不信的,这一世,不是就好了么?”
“呐。”花烬脸上不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散笑容,却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严肃。她冷笑一声,“幻夭,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幻夭颤抖着嘴唇,低下头瘫软在椅子上。
“我想的没有错吧。不错,这一世,的确是你和他相伴一生,不过以现在的情形看,可能么?于是你大胆地想到了: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你也不是你,他是你的双生。”
“你不信命数,但是却无法不相信自己。你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后来你翻尽了古籍,寻求一种方法,能让一个与你一摸一样的人代替你,后来你找到了,这就是‘双生劫’。当年你我凭空制造出了‘天命者’这一不应存于世间的生命,如今也可以平白添一个与你音容笑貌,秉性,甚至想法完全一致的双生。可是随即你意识到了,如果成功了,活下来的,却是你的双生。”
“我说的这些,是也不是?”
幻夭无声地笑了,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幻夭,你太疯狂了。情情爱爱的,真的值得你这个才华横溢的深陷其中么?若你愿意,何不放眼江山锦绣万里,反而拘泥于小小伏月教?!”
“不为什么……只因为这世间,只有一个他。”
花烬摇头,不知在想什么。她平视着幻夭那双暗绿色的眼睛,真挚温柔地说:“幻夭,你太执着了。千年前的你放不下执念,舍弃了轮回也要看他最后一眼,如今的你,竟然还是没有变。这份执着太伤人,伤的不止是你,他们本就是命中注定的,你又何苦拆散。如果你后悔,我可以等这次轮回之后,让你看看身边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慕杉她很喜欢你,喜欢了好几世。其实我算过,如果你们在一起,也不失为一段佳缘。”
“不必。我自知欠她的还不起。我要不起她的爱,也只能这样弥补。我对她的感情素来无关风月,与她在一起,只会害了她。”
“幻夭,我以一个挚友知音的身份劝告你,唉,罢了。”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我怎么会忘记那一年,他像谪仙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从此,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都出现在我面前。他对我那么好,那么……宠我,他把所有我喜欢的东西都给我,他那么……爱我……你根本不懂。”
花烬微微一笑,温和的笑容却像碎掉的琉璃一般划碎那人的话语:“幻夭,你明明知道,你只是他的替身。你刚才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你在自欺欺人,自我催眠罢了。”
幻夭身子摇摇欲坠,却突然站了起来,脸上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自信与绝色,疯狂而迷乱:“你骗我!不会的,他怎么可能……”
“你自己心里清楚。幻夭,你疯了。”
他惨然笑笑。“是啊,我心里最清楚了。先开始他对我好得就像天底下最温柔的情郎。可是——”他话锋一转,手指紧紧握在一起,骨骼咯咯作响,“真正的他回来之后,他就再也不会看我一眼!我恨,我害怕!我恨他,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活着?!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恨不得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再后来,我看着他们每次轮回都在一起,我有多……于是我掐断他们的因缘,处处为难。就在我快要绝望了,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就以天命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待在他身边,享受着宠爱,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昨日重现!我每天看着这他柔情似水的目光,待在最奢华的宫殿,心里却越来越苍凉。都不是我的,都是属于那个人的!所以我越来越行事乖张,越来越张扬跋扈,我就是要看看,他肯为他做到哪步……结果,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落。我不想要金银财宝,不想要权势滔天……纵然粉身碎骨,纵然万劫不复,我只求,能让他属于我,哪怕……只是一瞬!”他凄凉瘫坐在地上,眼底竟渗出森森血光。早已湿润泛红的眼角,珍珠似的泪水滑过,掉在地上。
“我喜欢下棋,因为我喜欢那种一切皆在自己掌中的感觉。我没有主宰过自己的命运,我求求你……你就让我赢一次吧,哪怕,这个赌注我根本给不起,你就让我……漂亮得赢一次!”他悲凉的目光扫及周围,“我等了一千年,再过几天,星象大变,到时候,更利于施展禁术。我已经等不起下一个一千年了,成全我吧,我没有机会了!”
她转过头去,不忍心看着那个人濒临死亡一般的眼神。
“原来你一直在等这个啊。”
她笑了笑,此刻艳绝的脸上浮现出慈悲而无奈的神情。
“还有几天,你就在我堕花谷中好好呆着吧。或者再去看看你想见的那些人。三日后午夜,在禁池边等我。到时候,千万莫后悔。”
幻夭闭上眼,恍惚着听见花烬遥远空洞的声音:“幻夭,你太卑微。流连于红尘紫陌,真的值么。”
当然不值了。
那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幻夭啊幻夭,这真的不符合你瑕疵必报,斤斤计较,善于谋算的天性啊。
或许情爱就是这样吧,明明知道不可为,情感上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哪怕是就此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也偏偏要放手一搏。
又或许,是还没有被伤得彻底,自己骗着自己,最后还是真的信了。幻夭,你真是犯贱呐。
谁知道呢。
“我这样的人……还真是喜欢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呢。穆斜,或者说……桓邀,你看,我还是赢了,赢得一无所有。”
后面的日子过得如同流水行云,洒脱而马虎。
禁池边。草木皆枯,雾霭连天。
这夜月华正盛,纵使是朦胧的雾气,也丝毫掩盖不了耀眼的光辉。四周繁星点点,如定格在夜空中指路的萤火虫。
如此繁盛的情境,只为了上古禁术跨越了时光沟壑的再现。
如玉般光洁的巨石上,堕花谷主花烬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贴于胸前。双眸紧闭,眉间花纹缓缓蔓延开来,像迅速生长在黑暗中的地狱花。殷红如血染的双唇准确吐露出一字不差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