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啊,你的脚还好吧。”
“不疼了,没事。”
虽然觉得江成路平静得有点诡异,但白秀麒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食材:“我买了吃的,你帮忙开下门,我好放进冰箱里去。”
“你买了这么许多?也不和我说一声,家里那小破冰箱放得下吗?”
看着地上的大包小包,江成路的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掏出钥匙开了门。
正如他所说的,老旧的单门冰箱根本无法负荷白秀麒堪称“丧心病狂”的购买力,只塞进了大约一半的食材就差点连门都关不上。
但是白秀麒显然一点都不担心。
“没关系,这些今天晚上就吃掉。”
说到这里,他这才和江成路提起了今晚想要请客的事。
可是谁知道,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的江成路却一口否定了这个建议。
“今天晚上?不,绝对不行。”
“为什么?”白秀麒瞪大了眼睛。
江成路也很不满意地指着外头:“今晚是满月,是一个月之中妖气最为炽盛的时候。等到太阳落山之后公寓前后的门都必须闭锁。三层以上、一层以下的楼层全部禁止人员出入。你说你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客吃饭?”
“咳咳……时间不早了,你们慢慢聊,我走先了。”
李坤打了个寒战,抓紧时间脚底抹油。屋子就剩下白秀麒和江成路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沉默了有那么四五秒钟,最后还是白秀麒做出了妥协:“算我多事儿了……这些菜今天随便烧掉一点,留下来的明天再说。”
他原本已经打算息事宁人了,可谁料到江成路的心情也不好,破天荒地嘟囔了一句:“老爷一张嘴,小厮跑断腿。”
拜托,现在断腿的人可是我啊!
白秀麒的眼睛一下子又瞪圆了,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就看见江成路把手伸了过来:“你手机买了吧?我的老手机呢可以还回来了吗。”
忍耐、忍耐,不要把好事办成坏事。白秀麒默默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从口袋里取出了新买的那个给他丢了过去。
“喏!”
江成路接住了那部高端智能机,愣了愣:“给我的?”
“商场促销,买一送一而已。”白秀麒连自己都不知道干嘛还要撒这个谎。
江成路垂着眼皮继续问:“那我以前的手机呢?”
“丢了。”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白秀麒还有点小过瘾,但他也不忘记附上解释:“不过你的所有资料信息都已经转存到新手机里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停下来期待着江成路摆弄那只新的手机,或者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俏皮话……可是他等到的却只有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江成路捏着那只手机,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丢到了桌子上。崭新的手机与坚硬油腻的桌板碰撞,发出的声响直刺白秀麒的双耳。
他的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像是在石头上重重地磕碰了一下。
糟糕,踩雷了。
果然,江成路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又变回到之前两人还不熟稔时的语气。
“谢谢你,但是我用惯了自己的那个破手机,不想也不希望别人帮我做主更换。还有,把手机借给你是出于对你的信任,而不是让你随意处置的。”
“可我只是……”
白秀麒喉间一窒,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戛然而止,只是不服输地死死瞪着江成路。
知道白秀麒又钻了牛角尖,江成路叹了口气,反倒觉得轻松了。
“……还是把话说明白点儿吧,我知道你是想要对我好。不是我不领情,但你是不是也管得太宽了一点?我叫你一声小东家,并不意味着你真是这里的管理者。是,我是对你有意思,可那也不意味着我得听任你安排一切吧?”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终于停下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准备听白秀麒的回应。可是就像刚才他留给白秀麒一片沉默那样,此刻白秀麒的回应也是空白,长时间的空白。
年轻的画家拄着拐杖靠在墙边,因为脚伤而微微弯曲的站姿让他看起来好像一颗孤单但是倔强的小树。似乎一点一点做好了亲近别人的准备,却又本能地僵直着。
又过了足足有五六秒钟之久,他把伸手进了自己的口袋,从那里掏出了江成路的那个老旧破手机,轻轻地搁在桌子上。然后又轻轻地拿起了被江成路丢在桌子上的新手机,揣回到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房门,朝着楼梯走去。
“……喂!”
江成路跟了出来,想要把人叫住。
可是白秀麒始终不回头,也不停顿。
拐杖的声音“笃笃”,很快就到了楼梯口。看见白秀麒准备下楼的江成路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
“要去哪里?门马上就要落锁了!”
白秀麒被迫停下了脚步,他缓慢地转动着胳膊,以一种并不激烈但十分坚定的姿态挣脱江成路的手,然后终于回答了一句话。
“我就去楼下坐坐。”
特别平静的语气,没有气愤也不是伤心,但就是这样才更叫人担心。
像是有点害怕引爆看似平静的炸药,江成路不再伸手去拉他,但嘴上还是继续劝阻着:“别去,天要黑了。”
这次白秀麒没有回答。
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迈下台阶。认真而固执的姿态,一如他刚才交换那两只手机的时候那样。从二层到一层一共二十级台阶,他就这样一点一点挪了下来。
总算是走到了平地上,白秀麒这才发现原来江成路一直都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李坤早就已经脚底抹油了,院子里除了车棚里那几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再没有别的交通工具。白秀麒心里暂时也没有别的打算,干脆放空脑袋一路往前,走到了乒乓球台边上,努力用双臂支撑着坐了上去。
江成路也站在了离乒乓台只有四五步的地方,不敢接近又不想离开。
还是白秀麒伸手挥了两下:“你忙你的去吧,我真没事。”
“小东家……”江成路还想说些什么。
“别这样叫我了。”白秀麒忽然提高了一点嗓音:“别再把我和我爷爷联系起来……拜托。”
这一声反对让隔壁淘宝店里也有了动静,乐曜春探出头来,没有人理会他。
白秀麒说完这一句,又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啊掏的。这一次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啪啪地点上了一支,恶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这还是江成路第一次看见他抽烟,这证明了白秀麒确实是不爽到了极点。
倒也是——站在白秀麒的立场上来看,自掏腰包装修维护公寓的设施不说,今天一大清早拖着伤腿亲自跑去买手机,又带着那么多食材回来说要请大家吃饭,反倒被被泼了一头的冷水。他的心里头一定也不好受。
想到这里,江成路想着毕竟还是以伤者为重,于是主动开口准备道歉。
“对不起,我今天……”
白秀麒才刚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立刻就抬起头来。
“你根本不用道歉,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我。”
他的目光认真,语气平静,并没有半点反讽。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我带你去晴空塔的时候,你就已经在忍耐我了,不是吗?可我非但没有停止,还继续勉强你,擅作主张对你指手画脚……如果说我现在有什么不满,那也只是对我自己的失望,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这一段话,白秀麒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真尴尬啊,就连李坤那家伙都曾经警告过我,不让我动你的手机。现在想想竟然还是他比较懂你,真不甘心。”
江成路因为他的这句“不甘心”而笑了起来。
“不,那不是他懂我,他只不过是保持着一个陌生人应有的安全距离而已。”
说着,他终于走到了白秀麒的面前,低声喊出了一个他并不怎么熟悉的名字。
“李坤说,你以前在大学里的绰号叫黄水仙。因为你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喜欢过别人,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释放自己的善意。所以你对我所做的事,其实都是你自己内心想要得到的。”
“……”
白秀麒本能想要反驳,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成路是对的。自己的确想要被人关怀,就算严厉一点也无所谓;想要那种“稍稍张牙舞爪一点,也能够很快被原谅”的感觉;想要一个家。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着如果我是爷爷的话,能够为这个公寓、为你做点什么。但事实上,我不仅学不好他;还把自己给弄成了一个神经质的控制狂。”
“你当然不可能像他,我的口味还没有那么重。”
江成路也挨着白秀麒坐到了乒乓桌上,抓过他的右手把烟抽走掐灭了,又勾着他细长的手指。
“其实上午你走了以后,我的心情很糟糕,一连补坏了好几扇窗户。不是因为你拿走了我的手机,而是因为你不听我的劝告,一定要进城去找那些朋友。”
“可那些都是我重要的人。”白秀麒屈起手指挠了一下江成路的掌心以示威胁:“你可别妄想切断我和他们的联系。”
“我知道啊,所以上午的时候我也在反省自己。”
江成路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反省的结果就是终于发现,你对我做的事,和我对你的想法,虽然表现不同,却都是基于同一种理由。我们这是建立在一致基础上的矛盾,完全可以调和,所以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儿。”
“那你刚才还摔我手机?!”白秀麒终于又来了劲儿,抬起头瞪着他。
“不摔一下你怎么能有这么透彻的领悟?”江成路笑得得意,又拍了拍白秀麒的手背:“好了好了,回家去吧,晚上加菜。说吧,你想吃啥?”
“说得好听,菜还不都是我买回来的。”白秀麒嗤笑一声,又从口袋里取出了那个新买的手机,塞进了江成路的衬衣口袋:“还给你,里面数据已经导进去了,爱用不用随便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倒是非常爽快地承认了错误:“对不起,我不该擅自做主,随意处置你的手机。”
“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江成路摸了摸白秀麒的头,冷不丁地偷袭了一下他的嘴唇。
第四十九章:昨日之日不可留
在解决了人民内部矛盾之后,两个人重新回到楼上。但是新的问题很快又浮出了水面。
“塞不下,真的塞不下!”
江成路家那台可怜的单门冰箱恐怕这一辈子都没有塞过这么多的食材,门关上又弹开、关上又弹开,反复了好几次才勉强妥协。
但是关上了并不代表万事大吉,小冰箱的冷冻室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宣告罢工,肉类放在里头根本起不到保鲜的作用。还有白秀麒买的黑鱼、蛏子、花蛤、虾子和虾爬子,全都养在一个水池子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生出个蛊王来。
“不如养在楼下喷泉里?”江成路象征性地指了指外头。
“不行,绝对不行。”白秀麒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那还不如养在下水道。”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洗碗池给了黑鱼。洗澡的两个桶匀出了一个给了蛏子和花蛤,前两天炖百爪挠心汤的那口大锅则分配给了虾和虾爬两兄弟。
至于那一箱子上好的牛羊肉,江成路想了想,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看起来只有送到楼下去了。”
这并不是白秀麒第一次听说地下室的存在,但是之前江成路提到它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他只知道地下室可能有两层,关押着比楼上更加厉害的怪魔鬼怪,是玄井公寓最为神秘的所在。
也正因为这一层神秘感,白秀麒在听说江成路要下楼去的时候,立刻提出也要跟着下去开开眼界。当然下一秒钟这个要求就被无情地拒绝了。
“别闹了,下面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再说我拿着东西,也没手过来抱着你。”
江成路俯身搬起那箱子包装精美的牛羊肉,想了想又给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吧,我用新手机给你拍一段视频,等上来了你自己看。”
到了这个地步,看不看得到地下室的视频倒成了其次,重要的是江成路这个家伙,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里头还是对新手机挺喜欢的。白秀麒“呵呵”了两声,算是同意了这个提议。
仅仅五六分钟之后江成路就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摆弄着新手机。他将相册里最新生成的视频给白秀麒看,短短几分钟左右,光线很弱,但还算清晰。
应该是地下室的空间,显得空空荡荡的,一条笔直的水泥走廊,两侧是对开的几扇门。门都紧闭着,看不出里头究竟是什么。
“门都是特制的,两层桃木中间夹着一层铁,没有钥匙绝对打不开。”江成路在一边做着注解:“看见那扇门了没有?我把东西都放那里面了。”
配合着他的解说,镜头一转,门被打开了。令白秀麒有点意外的是,里面并不是一团漆黑。
有光,绿茵茵的灯光。
白秀麒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记得这种熟悉的光线,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过。
但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梦境里。
“鬼火……冥灯。”他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这里怎么会有鬼火冥灯?”
“你知道冥灯?”这下轮到江成路惊讶了:“地下室的灯的确和冥灯有点关系,不过工艺早就改良电气化了。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白秀麒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凝视着屏幕,思绪却已经飘回到了那个幽深诡异的大牢之中。
事到如今,似乎也不需再去纠结“科学不科学”的问题了——显然,那并不仅仅是一个梦,而是一段真实的、曾经发生过的记忆。
他和江成路之间,应该有过更为久远的渊源。或许那也正是他们这一生重逢、乃至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前因。
只是可是……想到梦中的那头巨兽朝自己挥来的巨爪,白秀麒就觉得脊背一阵寒冷,连带着心脏都隐约疼痛起来。
见他脸色不对,江成路忙问:“你不舒服?”
“不,没事。”
白秀麒敷衍了一句,欲言又止,反复思考了几秒钟,最后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杀过人?”
“啊?”江成路显然无法跟上他跳跃的思维:“干什么忽然问这个?开玩笑,你见过比我还温柔幽默、聪明风趣又无害的人吗?”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哪儿那么多废话!”
“至少我记得是没有。”江成路总算是正经了一点:“人活在世界上都不容易,这一辈子没了,谁知道下一辈子会是什么东西。我可吃不消挥霍别人的人生。”
白秀麒好像在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又好像在发呆,一直等到他说完了,才愣愣地又问了一句:“那你有想过,杀了我吗?”
“……”
江成路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纷呈,从惊讶到奇怪,再到怀疑,最后居然自作主张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