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时,我刚从车上下来,突然有车子在后面按了按喇叭。我转头,一辆白色福斯已开近,慢下车速。
靠近我这面的车窗摇低下来。在驾座的是钟文琪,她喊:“等我一起进去。”就把车子往前面停下。
我等了一下子,钟文琪才抱着一个大袋子下车来。一看,都是婴儿用品,我不禁讲:“这些东西请阿姨去买来就好了,你何必自己跑一趟。”
钟文琪道:“我习惯自己挑,况且可以喘口气,你晓得,妈又搬回来了。”
末了那句隐约带着一丝受不了的意味。我未接腔。她口中的妈是许女士。她跟许程诚在半年前登记结婚了。因为有了小孩。可是两人毫无不得不结婚的无奈,反而许女士非常不情愿。她一直不要他们在一起。
至于父亲,并不反对,但是对他们先有后婚感到不高兴。因钟文琪肚子很大了,婚礼必须延后,这在他眼中很不成体统,可也只能要他们快办好登记。
也是因为这件事,许女士跟父亲起争执。许女士更负气离开不回去。父亲当然发了脾气,过几天说不舒服又去了医院。之后不久,许程诚就带着钟文琪搬来跟父亲同住。
而钟文琪是在两个月前生下孩子。是女孩子。他们家里本来已经有一位阿姨,是专门照顾父亲的,可是多了小孩子,又请了一位保姆。在小孩子将要满月之前,许女士搬了回来。现在是时刻非常热闹。
从外走到房子的一路,钟文琪一面道:“从妈回来之后,每天都要插手小孩子的事,都已经请了保姆嘛,许程诚也跟她说过不要管了,但是要多说她一遍,她就要掉眼泪给许程诚看,简直受不了!”
我毫无表示。进去后,钟文琪终于不说了。父亲在客厅里,坐在单人沙发座上,看着一边的保姆抱着小孩子轻摇着哄。那小孩子刚满两个月,还很小,安安静静的不发一声,可是睁着眼,骨碌地看人。
父亲脸上平平淡淡,可是眉目间彷佛对此刻感到非常满足。看我跟钟文琪进来,好像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
我一时谈不上什么感觉。
钟文琪先喊着他:“爸,我回来了。”
父亲低应了声,向我看来。
我开口:“爸。”
父亲点点头,指了指另一张沙发,一面道:“坐吧。”
我便去坐下。钟文琪倒不坐,抱着那只大袋子,一面喊保姆,一面去逗孩子。两人一起往楼道过去,正好迎上下楼来的许女士。
钟文琪喊了一声妈。也没有听见许女士怎么答应,她是随即朝客厅这里看来。看见我,似一顿,略一点头。她放过钟文琪,快步下来,也不看父亲,喊着阿姨去厨房。
到看不见他们,父亲开口:“什么时候回来台湾的?”
我答:“星期一。”
父亲又道:“事情还顺利吗?”
我道:“都好。”
父亲彷佛才想起来道:“我听说你打算增加在西雅图的发展项目,全球市场还受到欧洲的影响,或者采保险作法。”
我道:“我是有打算,目前才开始做评估,到时再论定。”
父亲点点头,不说话。这时候许女士捧着一只茶盘走过来。上面的两杯茶,大概刚冲好,都是直冒热气。她把一杯放到我面前,请我喝,一面将另一杯递给父亲。
许女士道:“趁热喝才有效。”
父亲略皱了一下眉,脸上彷佛有些局促。他还是接了过去。
许女士向我看,客气似的笑道:“你爸爸喝的这杯是药茶。是特别找中医配过的,对养身体很好。”
我默默无言,只端茶喝了一口。
父亲佯咳一声,放下杯子,说:“文琪带着孩子到楼上很久了,你看看去帮忙。”
许女士便说:“有保姆在啊。”可还是应了父亲,又对我笑一笑,问:“那等一下在这里吃饭吧。”
我放下茶,道:“我还有事,不用了。”
父亲朝我看一眼,可是没说话。许女士不再多问,走开上楼去。父亲才开口:“你什么时候过去看你妈?”
我不料到他问,可是答:“下个月。”
父亲似有犹豫,才说:“前两天我跟你妈通过电话,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你妈在英国那里交了朋友。”
我道:“哦,我早知道了,我觉得那样很好。”
父亲稍一沉默,又道:“我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要知道了就好。”向我看,一顿后讲:“我另外想说,你也差不多该有结婚的打算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赶快定下来。”
我默了一下,开口:“我大概是不会结婚。”
父亲似反应不来,未作声。
关于结婚组建家庭这样的事,两年来我想过很多。以前真的不太要想,或者下意识地去避免。因所在的家庭本身就不是一个良好的遥想模范。在赵宽宜之前的对象,有男有女,男人是不用说的,丝毫也不会往那一方面去想。可是女人,我好像一个也不曾考虑过。
跟赵宽宜在一起时,因为太多缘故,我不敢往深的方面去思考。也是不够笃定,又快乐的时间那样地短暂。而因始终深刻,现在我是更不能想象我和一个女人结婚的情形。
这时父亲大概回过神了,他出了声:“你怎么不结婚?”
我并不准备和他多解释,道:“反正目前没有打算。”
父亲皱起眉,看样子要大发作,楼道那边有动静。是钟文琪下楼来,手上抱着小孩子,后面还跟着保姆。孩子是在哇哇地哭。
父亲注意过去,皱眉问:“怎么哭成这样子?”
钟文琪笑说:“哄半天都不停,大概想找爷爷。爸,你抱抱她好了。”就走近来,将手上的孩子递出去。
父亲还沉着脸,可是伸出手去接过孩子。他抱着,眉头略一舒,手慢慢拍在孩子的背上。望这一幕,我并不感到怎样的心情,有些木然。
我看一下表,说:“我必须走了。”
父亲听见,那脸上有些不快似的。大概是抱着孩子,不好发作,他道:“好吧,你先走,之后看看再过来。”
我站起来,一面道:“下周我要过去上海。”
父亲略一点头,不说什么。我于是就走了。钟文琪在后面赶上来,帮我开门,又跟我一起走出去。
我看她一眼,说:“你还要出门吗?”
钟文琪道:“哦,客人要走,我该送送的。”
我拿出烟,一面点火,一面道:“我的确是一个客人。”
钟文琪才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我道:“你只是很中肯。”
钟文琪看来,默了一下后说:“刚才我听见你跟爸说话,你真的不结婚?”
我在最外面的铁门前站定,向她看,“怎么样?这很好不是吗?少个人跟你的孩子分财产了。”
钟文琪彷佛不以为然,“就算不结婚,你也可以有小孩。”
我好笑道:“我去哪里生一个小孩?”一顿,突然想说出口,“我根本不想有孩子。”
钟文琪微抬眉,忽道:“假如我不是意外有了,可能也不会生。”
对此,我可不作评论。
钟文琪望一望我,忽说:“你不结婚,但是有人大概真的要结婚了。”
我看她一眼,不语。
钟文琪仍说下去:“我跟何宝玲有些往来,听说不少——”
我截断她的话:“那恭喜你多了知心好友——不讲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钟文琪似一顿,才道:“下次来,多留些时间吃饭,对了,你今天都没有看过小孩子,下次可就要比现在大了。”
我笑一笑,不说话,略一挥手,推开铁门就走了出去。
铁门在身后沉沉地关上,我走了两步,突然想回头去。钟文琪的身影已经走远。我过一下子才转回头,离开了。
离开淡水,我去到邱亦森那里。
他现在又开了第三家发廊,非常忙,有时候连十分钟吃饭的时间也抽不出来。今天见面是好不容易才敲定的,也不去远的地方,在同一条路上,他那位男友开的店。
他和我叙旧,又一面跟男友打情骂俏,毫不浪费时间。
我看不过去,埋怨他,他反而来怪我不应单身。他道:“说真的,你也该去找一个人交往了。反正都到这地步了”
我佯笑,问:“哦?什么地步?”
邱亦森倒是不说了,后面也不提这方面的话题。可是我知道他的意思,大概他也看见过周刊上对于赵宽宜婚期的猜测。况且这两年,他一次也不劝我主动。他始终是认为我跟赵宽宜不合适。
大概也真的是不合适。所以是这样的结局。是我不合适赵宽宜。他更应该找到一个更好的。从前他又讲过,他并不是不会结婚的人。假如不是我,可能他很早就能选择好婚姻伴侣。
可能他真的是找到了。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刚进入十二月,已经冷得不行。又下雨,一天到晚都好像浸在冰的水里面,浑身都是湿透的气味。当然不管冷不冷,日子都要过。忙起来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天气好不好。
我早早排定时间去英国。这次去,除了看望母亲,也为了参加一场婚宴。新娘子是表姨的女儿。
这之前,我还去一趟上海。秘书也一起去了。飞机降落在蒲东机场,是下午三点多钟。
通过关后,秘书打着电话联系上海方面的人,我走在前面,突然看见了赵宽宜。他在前面不很远的地方。他并不察觉。他身边有两个人,都很体面,一个正和他说话。三人走一路,向着一个方向去。
我怔住久久,简直以为看错。可确实是赵宽宜。
他当然还是那样子,始终好看,总是冷冷的。不知道他到上海做什么,我忍不住猜或许刚才搭乘了同一架班机,心中蓦地震动。
但是我没有喊住他。
喊了又怎么样呢?这两来也不是没有努力说上话,情形如何,我怎么不清楚。现在他大概要装不听见。况且他走得很快。我想当作也不在这里看见他。可是后面的几天,总要分神,想他或许也正好在附近。
然而直到回去,一次也没有再看到过。
十二月中的时候,我照预定去英国。
接机的人除了母亲,还有她的一位男朋友。是叫Logan的英裔中年白人。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他是一位律师,住在伦敦,是表姨女儿的一位长辈朋友。因一场活动和母亲认识。对于他们的交往,我最开始只有意外。因以为母亲至少短时间内不要谈感情。可总是乐见其成。
母亲仍旧和表姨一起住在坎特伯雷,她跟Logan只在假日才见到面。这次婚礼,Logan当然也受到邀请。前一天他先开车去母亲那里了,今天又来接我。
车子开出机场时,突然下起雨。雨不大,可是起雾了,放眼望去都是蒙蒙灰灰,有几分萧索。Logan一面开车,一面讲:“咦,这两天天气都不错的。不过,我想差不多下十几分钟就停了吧,都是这样的。”
母亲笑着附和。我没有作声,只是望着窗外一幕幕远去的光景。因时差,我感到疲倦,一路上很少说话,大部分是母亲跟Logan在谈天。过不久,这雨真的是停了。而车子也慢慢驶离了伦敦。
婚宴就在今晚,在表姨家里。可是比较好像一场鸡尾酒会。表姨的女儿跟她的太太早在十月份已经办好登记手续。因朋友太多,他们已经办过两次大的婚宴,这一次是为了表姨在这当地的朋友而办。
晚上差不多五点钟开始,陆续到了很多客人。有的看过,有的是初次相见。大家聚在布置过的客厅,端酒取食,听着音响里轮流播放的曲子,轻松谈笑。
住在表姨家还有两个女大学生,跟母亲一起帮忙表姨招呼客人。我陪Logan说话。总可以见到的表姨邻居Ronnie在之后也来了,他端来两杯酒,加入我们的话题。
过不久,两位新娘子出场了。都不穿婚纱,只穿白色的短洋装,脸上都是洋溢着新嫁的欢喜。她们挽手走向前方,大家便安静。
表姨的女儿领太太向众人致词,语多感谢,尤其对表姨。表姨这一辈子不容易,远嫁英国,婚姻却不幸,花费很多力气才终于离婚。她独自扶养女儿长大,可是没有旧观念,采取包容,支持女儿一切选择,包括接受女儿是同性恋的事实。听者皆动容。表姨上前拥抱了她们。
她向女儿的另一半讲:“我很开心,我又多了一个女儿。”
大家纷纷拍起手。
三个人端起酒致意。大家也举起酒杯祝贺。音乐再次响起来,轻快的节奏,男人唱出一句I feel it in my toes,Love is all around me……。
两位新娘子带着表姨一起跳舞。众人也纷纷拉伴相拥,随着曲子轻摆。有的倒不跳,可是都兴奋快乐着,十足热络。
Logan拖着母亲也去跳。两人面对面,搭手揽腰。母亲样子彷佛有些局促,但是慢慢地放松,让Logan领着踩步子。
我在一边静望,一会儿去走到门口。房子前的草皮上停了好几辆车子,周围彷佛只有这一处亮着灯,都是暗沉沉,非常安静。显得这里分外的蓬勃气氛。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往下坐在房子前的台阶。
身后传出笑闹,音乐换了一支更轻快的。过一下子,身后隐约有脚步,我回头去看,是住在这里的那个来自荷兰的女孩子。
她径自坐到我旁边,看来,“嗨。”
我只笑一笑。
她问:“能给我一根烟吗?”
我把烟盒递给她。她拿了一根,又借火。她彷佛很馋似的狠抽了一口,可是一呛,用力地咳起来。
我不由笑,说:“小心抽。”
她问:“这是什么烟?”
我道:“自己卷的。”
她把那支烟拿在手上看了看,“你技术很好啊,简直看不出来。”
我微一笑,不说话。她还是把那根烟抽完了。她起身走开。我仍然坐着,听见屋里的歌曲又换回了原来的一首。
正在唱,You know I love you, I always will,My mind‘s made up by the way that I feel,There’s no beginning, there‘ll be no end……。
我静静地听,慢慢抽烟。脑中要想起很久以前参加过的一场婚礼。我想着那时候的快乐,不由感到了甜。可是回过味,又酸又苦。世事难料,当时怎么能想到现在。又怎么想的到有那些变故。我亦未料到必须做出一个抉择。
时间还是太快,转眼两年。或者赵宽宜真的已经变了。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我依旧爱着。不管如何都是。
我在英国待了一星期。这是两年来最长的一次假期。还是由Logan开车,跟母亲一起送我去机场。
取了行李,Logan回去车上,母亲却还站着,她突然道:“我知道你事情多,不过你也要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
我道:“我会注意的。”
母亲看我一眼,又讲:“烟也要少抽一些。”
我含糊地应了声。母亲稍稍沉默一会儿,再开口:“我听你爸说你不结婚。我没什么看法,他怎么说,都是他的事。也是你的事,你结不结婚,或者找什么样的人,都是你的决定。”
我向母亲看去,良久不语。她后面不再说了,上了车。我看着车子开远,才拖了行李走进机场大厅。
登机之前,我接到一通来电。是叶文礼。他结婚后,跟着太太一家人来了英国。我跟他始终保持联系。不过他结婚时,我倒是没有去。
他问我归期。我笑道:“你也太晚了吧,我等一下就要上飞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