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传言,李章初听到时只是一笑置之,及至将领们看他的目光都有了异样时,才发觉持这种想法的人竟已不在少数。于是当他顶着平安乐的面孔却穿着李章的盔甲出现在帅旗下时,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已将他视作为李章的附身,令旗划下时,军心奋然大振!
马岭河西岸,纥奚远眺列成疏落方阵的定南军将士,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挥手令柯留比与容燮分列两侧,自己带着柔然军以主攻的阵势向定南军发起了进攻。
马蹄踏出征尘,乌云压顶般逼向定南军,柯留比不甘落后,紧跟着也从侧翼发动了进攻,只有容燮好整以暇地停留在另一侧,紧张戒备地盯着定南军的动向。
定南军弓弩齐发,箭雨却挡不住奔腾的骑兵,眼见大队人马已冲近百步之内,只见刚才还整齐划一的四方阵形忽然退后散开,露出中间满载的百多辆板车,迅速地一字排开向前推进,在与马队接触前被尽数点燃。
火焰陡起,似一道屏障拦住了骑兵的进路。纥奚正要令人下马清除,火焰中却猛然爆出无数焰火,啸声尖锐地斜飞高跳,惊得马匹尽皆失控,四下奔突冲撞践踏。不断有人被摔下马,随即被马蹄踏成重伤,甚至当场毙命。侥幸未落马的又有被焰火击中受伤的,或被同伴狼狈误伤的,一时间马嘶人叫,咒骂声震天,顿时将一场气势逼人的攻击搅成了一锅粥。
纥奚怒骂不止,胯下的乌骓马却同样人立跳踏不休,险险将他甩下马背,被他死死勒住缰绳才找回了控制,乌骓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向前一步。
侧边的柯留比眼见情势突变,担心如步依希般落入陷阱,及时停下了进攻,看着混乱的柔然人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容燮惊疑不定,远眺定南军帅旗,见有二将并列,急派心腹前去打探,却得回一个李章附身的传言来,顿时哭笑不得,却更信了李章已死的事实。
待到焰火燃尽板车烧毁后,纥奚虽然气得暴跳如雷,也只好重整队形暂停进攻,而定南军已趁这功夫全军退到了马岭河东岸。
第110章:中盘(5)
定南军出其不意的火攻挡住了纥奚的攻势,待纥奚重新整好队形,时已近午。定南军全员行动,埋头在河边挖掘壕沟。柯留比担心赵州的情形重现,特意叫上容燮去与纥奚商量对策。纥奚的傲慢被大火烧掉了一些,耐心听完柯留比的叙述与容燮的讲解,派人沿河查探可疑之处,又令人仔细试探河水的流速与河底的情况,没有立即渡河追击定南军。
这一耽搁,就又过了近两个时辰,定南军过河后并未继续撤退,而是在对岸埋头作业,挖土筑垄片刻不歇。北蛮人在对岸看得分明,指点嘲笑不断,生火取暖吃饭休息。容燮至此已彻底打消了疑虑。
等到试水之人找到适合大军过河之处,出去查找可疑之地的人也回来后,纥奚彻底抛开了谨慎之心,一边嘲笑着柯留比的杯弓蛇影,一边下令全军渡河,要将定南军一举歼灭在马岭河东岸!
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千军万马踏入河中,激起无数碎玉银珠,在森寒的杀意中反射着死的冷光,冻住了生的希望。
定南军将士肃穆地列队于刚刚挖就的沟垄之后,眼睛紧盯着前方,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身后的动静。火攻、渡河、挖沟,一连串的命令由令兵迅速传达,在拦起阻挡视线的沟垄后,轮流休息与继续挖坑的命令让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殊死拼杀凭空多了些异样的期待。
北蛮骑兵很快跃上了东岸,跨过半人高的沟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无数大小深浅极不规则的坑洼沟坎,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河滩,让冲在前面的数十匹战马收势不及地伤了脚踝,纷纷跪地侧倒,痛苦嘶鸣。定南军的箭雨随之如蝗般倾落,射杀中招落地的人马后,将后续的大队也拦在了沟垄之外。
纥奚再次气得哇哇直叫,下令容燮带乡兵去设法解决,容燮却以此举只是白当箭靶而断然拒绝。纥奚想着成轩的嘱咐,强忍怒气令大队绕道。然而原以为不过一二里即能绕开的坑洼陷阱却在南下数里后仍然四处皆是,不耐烦的纥奚随即转令北上,又被定南军以箭雨相待,激得纥奚当即下令弃马,指挥大军徒步向定南军攻去!
天色更暗了,雪停了,风却刮得更猛了。五万定南军将士正面对抗上九万敌军,兵铁嘶喊声直达数里之外。纥奚发了狠,北蛮将士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眼睛只盯着面前拼死抵抗的定南军,没人注意到河岸边又悄悄出现了一队轻装改扮的魏军,更没人发现他们的目标是圈在河岸边的战马群。
当爆竹在马群中四下炸开时,震天的巨响惊得纥奚的乌骓马人立而起,纥奚本能地双手抱住马脖才又一次躲过了落马的危险。他悚然回望,马群早已炸锅,战马拖着缰绳四处奔逃,跃上河滩的或被地沟伤了腿,或者冲进人群前踢后踹,更有不少跑进了河中,陷于石砾淤泥中悲惨嘶鸣。战场再一次变得混乱不堪,爱马成性的北蛮人再也无心对战,上下一心地四处追马,定南军趁机收兵,沿着河岸向马岭河下游退去。
等一切终于收拾好时,天色早已黑尽。纥奚听着马夫长的报告,气得撅折了手中的硬弓,当即就要继续追击,被柯留比与容燮同时拦住。
与纥奚的暴怒相对应,平度也看着手中的伤亡报告面沉似水。傍晚时分的正面对抗虽然不足一个时辰,定南军的伤亡也已接近二成,而北蛮仍未有分化撤出的迹象,这令平度再次对李章的计划起了动摇。
李章一整日都十分专注,冷静得近乎冷酷,除了对令兵下达几句简单的命令,几乎无话。平度虽知李章有所布置,但战场的情势仍是让他的心如吊桶打水般时上时下,最终在接战后坠入了井底。他近乎恼怒地看着李章依然面无表情地立在帅旗之下,一把拔出龙雀大环刀就要冲入战场,被李章坚决制止。
虽然之后战场的形势再度逆转,平度却认为李章搞的这些小伎俩根本不足以对抗绝对优势的北蛮人,因而对第二日的战斗彻底没了信心。
定南军直退到青州边界的东光才扎营休息,将士们虽然饥寒劳累,情绪反不似平度那般低落,对巡营的李章始终投以敬畏好奇的目光。
李章只与主要将领碰头做了下总结,对第二日的战事依然没有太多的解说。有人提出与平度相同的看法,李章只是简单地说:“我们越艰苦苏将军的压力就越小。狭路相逢,将勇者胜!”
平度不高兴地反驳道:“将再勇,也难抵挡成倍于己的北蛮骑兵!今日一战后纥奚必会严密保护自己的战马,再想趁隙偷步将难上加难了!”
李章微微一笑道:“他要护马,已是多了重顾虑,那我们就再给他添些!”
他说得随意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让原本也如平度般忐忑的几位将领松下了绷紧的精神,相互对看一眼,又将期待的目光移到李章身上。
李章将青州都尉魏起引荐给平度和众将道:“这是今日为我们解困的功臣。此处已是青州地界,相信魏都尉会有更大的惊喜带给我们!”
众将看向魏起的目光皆是一亮,魏起却似吃了一惊般连连摆手道:“末将只是依令办事,自己尚且糊涂不明,不敢居功!”他边说边偷偷地向帐外张望,同行的白杉始终踪影皆无,李章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淡定之色,不禁心里嘀咕着噤了声。
帐中的几位将领本就在赵州之战中对李章已颇为信服,今日之战虽是惊险却同样奇峰迭起,让人不由自主地将一切托付于李章,如今再见魏起出场,更信了李章的暗中布置,至此都已不再怀疑。
众将退出后,对李章已有芥蒂的平度依然冷着张脸,向李章追问杨资的去向。李章犹豫再三,直言相告道:“我已令他就近支援苏将军了。”
平度一听就炸了:“什么?!你!你还说不是偏向苏青阳!如今是我们危机重重,就算容燮当真如你所算脱离而去,我们依然要面对九万北蛮大军!莫非你真当自己是天将,能够撒豆为兵不成?!”
李章万分不想与平度在这时候起争执,便放低姿态请求道:“请将军再信李章一回!李章绝不会将定南军将士置于死地!”
平度的脸更黑了,说话也不由得尖刻了起来:“信你?皇上都已弃你不顾,你要我如何再信你?!苏青阳任人失误导致引狼入室,却要定南军替他背这个黑锅,普天之下哪有这种道理?!”
李章急切地说:“将军何来如此说法?李章就算被弃定南军也仍是国之栋梁,朝廷又怎会弃定南军不顾?!苏将军今日未曾得手,明日当有消息传到。将军若是此时打起退堂鼓,岂不令前功尽弃!”
“哼!有没有功尚还难说!你若将杨资调回来便罢,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将军打算如何?”
“那就别怪我拆了你的面具,收回我的指挥权了!”
“平将军!”
李章又气又急,正不知如何解劝,帐外忽然传来白杉的声音:“属下回来复命,请参军收剑!”
李章和平度同时一愣,白杉已掀开帐帘自行走了进来,在李章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托起龙渊宝剑,扬声复禀道:“请参军收剑!”
李章狐疑地接过宝剑,探究地看着白杉没有出声,平度沉着脸问:“你又是何人?回来复何命令?”
白杉站起身,对平度抱拳行礼道:“我乃皇上随剑赐予李参军的暗卫侍从,奉参军之命去青州调动布置,现在回来复命!”
平度脸色大变,怀疑的目光从白杉移向李章又转到李章手中的剑上,待看清剑首的龙纹玉饰时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李章因着对司马逸的抗拒,不愿接受任何来自司马逸的赏赐,因而当日众目之下无奈接过龙渊后只是包好收于行李之间,并未随身携带,用的仍是日常用惯的那柄长剑。见凌云聪那天则因他已有想法令白杉去青州调人,怕他空口无凭,才想用龙渊去糊弄一番,这才翻出挂起,凌云聪走后也就交给了白杉。故而平度从不知道李章有这么一把御赐的宝剑,更不知这宝剑还是把如皇帝亲临的“尚方剑”!
白杉瞧着平度的面色已知他心中所想,心里冷笑着,口中却依然恭敬地说:“小人临来时,皇上郑重地将剑交于小人,亲口御言见剑如见君王。如今剑在定南军中,便如御驾亲征一般,平将军又怎可说皇上已放弃了李参军呢?”
李章顿时明白了白杉的用意,心知他是为自己好,却依然对他的说法隐隐不快。平度至此则已深信不疑,脸色如颜料铺子般变换了数回,假装没听见白杉的最后一句话,顺着话头抱拳谢恩道:“皇恩浩荡,定南军定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平度离开后,白杉为自己的自作主张向李章请罪。李章无奈地看着他,想着白启也是越来越自如地自己拿主意了,一时真不知是好是坏。
白杉是在李章协理京城暗卫事宜时就与他相熟的,比他大上几岁,天生的一副热心肠,很快就喜欢了孝顺明理又聪颖机敏的李章,帮着他迅速熟悉了暗卫的那套章程,和他一起清理成家余孽,搜捕太子。李章私放凌云聪被司马逸关押后,他奉靳白之命一直暗中照顾顾纹,并在顾纹病重弥留时私自将消息传给李章。靳白事后严厉地罚了他,并不许他再过问李章之事,他因此而耿耿于怀,对司马逸更是暗暗不满,竟是早已违背了暗卫训条而不自知,这时更是对刚才之事暗自得意,哪有半分真心请罪的意思。
李章暗暗摇头,不想在这事上多说,便细细问了让他所办之事,见一切皆如自己所想,却只是微微松了口气,面色依然凝重如故。
白杉不解地问:“东平湖已按你的要求加强了部署,虽说舟船难以多筹,冬季湖中浅滩颇多,我已着人铺设平桥,只要时间足够,定南军尽数撤离并非不能,你还担心什么?”
李章苦笑道:“你也知道需有足够的时间……”
白杉严肃了起来:“阿七还没有消息来?”
李章摇头,把弄着手中的玉笛,忽然低沉地说:“我其实并无把握……纥奚若能一举消灭定南军,容家庄先失后夺又有何妨?我赌的,其实是容燮的一点孝心,以及柯留比的摇摆投机。可是……”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着,白杉知他又想起了顾纹,低声安慰他道:“我之前所说虽非实情,却也不是胡编乱造。靳大人派我们出来时,皇上已有密令着各州都尉随时听从你的调遣。如今衮州青州守军虽少,加起来也有近两万人,非常时候也能抵挡一阵。听说吴将军伤势已愈,正闹着要回定北军,孟大人正为他筹措人马,恐怕不日就有援军抵达了!”
李章闻言振奋了些:“吴大哥伤好了?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白杉笑了起来:“看看,精神了吧?我就喜欢你精神的样子!”
李章顿时脸红了起来。
白杉说着又解下背在身后的包袱,放在李章面前道:“这是靳大人特别交代的大毛衣裳,还有药!”说着他抬头细看了李章一眼,“上回的事,连靳大人都怪你太胡来,特意捎来的药,你可要记得吃!我还带了些面茶来,都交给平安乐了。那小子嘴碎心思倒不坏,平将军总算做了件好事!”
李章责备地看了白杉一眼,微微蹙起了眉。白杉顺势摆手道:“知道啦,我不再说就是!靳大人让你别太拼,天寒地冻又劳心费神的,可别又犯了旧疾!还说不敢到时候还给宋姑娘一个病倒的夫君!”
李章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呆呆地摸着衣领上顺滑的毛锋,想起芷清,神思渐渐地飘远,心更是绵绵地疼了起来:已经三个月了!不知不觉,自己竟将她一人丢在山中三个月了!不知她过得如何?洞中的食物可还够吃?是否感到寂寞害怕?
李章越想越难过,三个月来头一回放开一切去想芷清,点点滴滴都是她的好与自己的不舍,让他恨不得立即飞去她的身边,瞧一眼她是否安好。
白杉虽不清楚李章与芷清之间的牵连,看着李章失魂落魄的样子,顿时想起自己偷将顾纹弥留的消息告诉他时的情景,便知道李章又有了牵挂之人,倒也心安了起来。
于是他安慰李章道:“阿七会替你看着山里,容燮被拖在这边,倒也少了层危险。你若想快些见她,就想法子早些把蛮子赶回家吧!”
李章呆了一下,看着白杉关心认真的表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白杉重重地按了按李章的肩膀,叮嘱他早些休息,便自行离去了。李章在灯下又呆坐了好久,才吹灯歇息。
定南军与纥奚在马岭河西岸接战时,爆飞的焰火同时也将讯息一路传递到了平山。苏青阳早已带着定北军翻山越岭避过了容桓的封堵,得信后即从张庙涉水离开平山,向容家庄奔袭而去。
凌云聪已将凌峰当年的做法对苏青阳细说了一遍,正与苏青阳的想法方法不谋而合,遂令将士们依样准备,背携出山,在容家庄外围结藤为绳直木为架,做成梯桥架于壕沟之上,顺桥而入。
容家庄内箭矢如雨,却被同样结以藤网的四连盾所挡,结果倒像是为箭囊已空的定北军“雪中送炭”一般,全然未起到压制的作用。
定北军冲过壕沟后,又将藤桥变做藤梯,架于院墙强行攻关。容家庄以数处角楼与活动梯楼顽强抵抗,连珠机弩当头疾射,淬毒的箭矢与火把、滚水一同密密泼下,定北军伤亡不断,却始终前仆后继地向上攀去。
申时过后,数日未见踪迹的白启忽然出现,带回一个苏青阳意料之中的消息:容桓已在赶来支援的路上。
凌云聪在一旁听见,忍不住插口问道:“柔然人呢?”
白启看着苏青阳答道:“也来了!容桓得信早已到北罗附近,柔然军刚从石门出来不久。定南军的杨资偏将带人过来支援,已行进到长古乡附近。但他们只有万余人马,难以抵挡四万多敌军,将军还需派人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