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抱歉地微微一笑,芷清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
李章抬手,想去安慰芷清,一眼看见包得像个粽子似的手,想起在赵府里听到的话,才有了些光亮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张羽连忙劝解道:“刚敷了药,肯定是这样的了。你饿了吧?芷清姑娘……”
芷清连忙端过粥碗,一勺勺喂李章。李章从没吃过这么苦的粥,苦着脸皱眉躲避:“苦……”
芷清扑哧一声带着眼泪笑了出来,软声劝道:“这是灵芝的苦,对哥哥的身体好。”
张羽颇为意外地看着芷清,芷清娇俏如梨花带雨,却自自然然地全无扭捏羞涩之态,李章也不再躲,虽然眉头仍是锁着,却乖乖地一口一口吃了大半碗。
天色挨晚时金益背着药篓回来了,一声不吭地坐在门边分拣药材。芷清乖巧地过去帮忙,金益边捡边说,一一细解草药的药性和配伍。他自遭难后沉默寡言了多年,如今见到芷清,尘封多年的往事一一重现,对芷清充满了怜惜痛爱。他见芷清有意于医学,便想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教,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解自己对宋清河的愧疚之心。
他刚才挖到几颗多年生的三七,让芷清配好药煎了,自己挑了年份最久的那颗,磨出汁液,混着其他新采回的草药又捣成泥,过去解开李章手上的包扎,洗掉旧药泥敷上新的。李章这时人清醒着,药泥中虽有清凉止痛的草药,还是疼得浑身抽搐,冷汗淋漓。他怕芷清和张羽担心,不敢挣扎也不敢叫喊,死死咬住牙关忍着,却控制不了身体的痉挛,僵硬得连张羽都几乎压制不住。
金益向来心硬,见此也忍不住恻然,恨声道:“赵祁南这个贼子,真是死也不足以解恨!”
李章一直担着心,总想再确认一下,尤其是金益的判断,便趁着上好药缓回口气的当口,小心地问金益:“我的手……是不是……废了?”
张羽闻言惊惧地瞪了李章一眼,见他满脸小心翼翼的期待,心头猛地一沉,转头也看着金益。
金益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傲然答道:“若在别人看,是!但在我这里,你会好的!”
李章顿时亮了眼睛,映得惨淡的脸色也充满了生气。芷清站在屋影的暗处,捂住嘴又哭了起来,却是又喜又悲。
第21章:福兮祸兮
谋害亲王案以赵祁南的伏诛落下了帷幕,司马逸出人意料地没有以此穷追猛打,成统和司马遥精心准备的数种应对都成了空拳。其后,司马遥被景帝封为太子,但成统心中更加没有底了。
李章在入冬的第一天离开了木彝山。芷清眼泪汪汪地一直送他到山下,不敢问何时还能再见。
李章在山上疗伤的这段日子,芷清是真正把李章当做了哥哥,为他哭为他笑,平静了十多年的心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丰富得难以言述的情愫。她不敢把这种感情归结在赵府中自幼看惯的脂粉情意上,因为李章从出现伊始就带给她一种凌驾于尘世情意之上的圣洁感,那种粉身碎骨也要护住她的坚持,她不觉得是陌生人能够做到的。于是她相信李章是父母在冥冥之中送给孤苦的自己的哥哥,是另一种骨肉般的亲情。
李章对此亦是懵懂。他的世界,早在十四岁那年已被框定,十四岁前曾有过的朦胧向往,都在之后碎成了残渣。他害怕感情,害怕一切不同于亲情的感情,那些都让他觉得虚渺、残酷,是不可能给他安心的存在。所以他很安心地当着芷清的哥哥,和同样安心地做着妹妹的芷清温和道别,不做任何空泛的承诺,就像对着自己的母亲时一样。
只有金益,看明白了两人之间真正的情意,但因为李章特别的身份,他并不希望芷清了解。虽然李章否定了与司马逸的牵连,但李章养伤期间,宁王府送来的珍贵药材以及由张羽转告的让李章留在木彝山安心养伤的嘱咐,都让久经人事的金益看出了其中隐晦的曲折。因此,就算李章做出保证,他也不会任由芷清陷入这种危险的情缘。他始终无法信任汉人官家,更何况是手握生死的皇帝天家。他其实很早就想让李章跟着张羽一起离开,只因芷清的不舍才留下了李章。
金益在李章养伤其间一直严阵以待地关注着两人,只要李章稍露企图,他就会痛下狠手,替芷清消了这段情劫。但两个懵懵懂懂的人当真从未往那上面想,你敬我爱过家家似的做着兄妹,实实地把金益憋成了暗伤。
送走李章后芷清难受了好几天,很快又自我开解地放开了。她从见到李章时起就已完全地信任了他,因此,即使没有得到李章确切的答复,她也依旧相信总有再见到哥哥的时候。金益小心翼翼地担心了几天,见芷清当真没有为情憔悴才彻底放下心来,从此一心一意地教芷清医药之术。
司马逸把宁王府直接安在了赵祁南的刺史府,反而另建了一处府邸安排朝廷新派来的刺史居住。李章到的时候,看着仅仅换了匾额的门庭,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门口亮了腰牌进去,李章安静地走到正厅,没有抬头看一眼坐在上座的人,习惯地低头跪在司马逸三步之外的地上。
李章对司马逸的畏惧,是从初见起延续至今的源自对上位之人蛮横霸道无理可讲无处可逃的畏惧。及至今天,经历了数次生死徘徊后,这种畏惧已大大减少了对霸道责罚的害怕成分,而多了对司马逸阴晴不定的态度的厌烦和无可奈何。对比已经习惯的被责罚的处境,他更不喜欢司马逸突然表现出来的关心和好奇,这让他始终有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深怕下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所以,即使张羽已经反复向他说明强调过,他对司马逸仍是避之不及的害怕忐忑。
天色阴沉,司马逸的脸隐在暗处,看不清表情。
李章依规矩禀告完,就不再有话,低眉敛目地等司马逸发话。司马逸向前倾身,手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一眼一眼上下打量,却怎么看怎么还是印象中的那个李章。他干脆起身走到李章身边,免了礼,伸手拉起李章的手,细看上面密实虬结的疤痕,和尚未长好新指甲的丑陋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上去。
李章浑身一颤,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司马逸紧紧握住。
“都好了?”
“……是。”
“想不到,你竟有……如此的心性,倒真让本王意外了。”
司马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感叹,听在李章耳中,温存得仿佛虚幻。李章沉默良久,终是抬头直视着司马逸,说:“下奴不是为了王爷。”
“哦?”
“下奴只因答应了金神医。”
司马逸恍然,却又不解,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追问道:“那又如何?”
李章皱眉,不想说出真实的想法,也不想另找借口,便沉默地垂下眼帘。
司马逸见李章又是这样的表情,已知问不出什么,虽然仍有些好奇,却已不再在意。他松了李章的手,转身背对着李章,说:“终究也是因为本王。”他微微侧头,漫不经心地又道:“本王一向赏罚分明,想要什么赏,自己说吧。”
李章不相信地看着司马逸,司马逸又只给了他一个背影。李章踟蹰良久,鼓足勇气道:“请王爷赦了下奴的奴籍。”
司马逸似笑非笑地转回身来:“这么不愿当本王的奴仆?”
“李章本无过错!”
司马逸看着李章越来越自然显现的倔强,心中暗喜,却仍是戏弄地说:“你替了……就是错!”差点滑出口的名字让他又一阵气恼烦躁,不知不觉又冷厉了起来。
李章心中一寒,只道又触了司马逸的逆鳞,抿嘴垂下眼帘,不再坚持。
司马逸看着重新退回去的李章,暗暗叹了口气。凌云聪是他心头的一块伤,至今未曾痊愈。想他风流一世,只对凌云聪真正用了心,却被他伤得鲜血淋漓。而李章,这个被他贬得一无是处、毫无存在感的人,竟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蜕变得如此坚韧强大,让他忍不住有种想欢呼的冲动。那是因他而产生的变化,是他亲手缔造的美物!
于是他放缓表情,恶劣地告诉李章:“本王从未定过你的奴籍。”
李章瞬间睁大了眼睛。司马逸越看越是欢畅,之前因想到凌云聪而起的气闷一扫而空。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李章的脸,被李章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开。
“王爷怎可如此戏弄李章!”李章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气愤,想起当初害怕娘亲知道后的伤心绝望,更是满心愤怒。
司马逸的手定在半空,不大相信地看着李章。李章满脸受伤的表情,坚决地与司马逸对视着。
好一会,司马逸才阴冷地说:“戏弄了又如何?本王想做的事,又有谁能拦得住?你,是本王的人。”
李章才因气愤涨红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司马逸的话无情地打碎了他一直以来辛苦构筑的外壳,让他看清了永远无法更改的现实。曾经的屈辱又一幕幕涌上心头。那种被人当成件东西一样任意摆弄的屈辱感,被当作个东西一样发泄欲望的屈辱感,才是他最大的心结。是他一直想逃却总是逃不开的噩梦,更是对司马逸最大的畏惧根源。他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用侍卫的功绩解脱自己,却一再被司马逸轻描淡写地打个粉碎。这一次,他原本并不觉得为司马逸立了功,脱奴籍的要求不过是个侥幸的敷衍,却得来一句儿戏的说法,之后竟又一次被死死地钉在那个耻辱的身份上!他注定就逃不脱么?那么,他还拼命争取什么?他还能争取到什么??
想逃开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李章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继续站在原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头看着腰间的名牌,只觉得满满的都是讽刺笑话。他咬紧牙,一把扯下木牌,单膝跪地双手奉给司马逸。
“请王爷收回!”
司马逸危险地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既无希望,不如彻底断去!”
司马逸彻底呆住。李章那带着绝望的决绝重重地撞上了他的心,让一向游刃有余的他突然失措。他知道李章的光芒来自哪里,更知道那光芒还弱小得只能在李章不经意的时候偶然显露。他不想掐灭那光芒。
司马逸伸手接过名牌,看着像被抽尽力气深深垂下头去的李章,手指摩挲着木牌上凸起的名字,弯低身子又把名牌系回李章的腰间。
“既然喜欢,就不要轻易放手。”
李章愕然抬头,只见司马逸惋惜地摇着头,目光温和,带着些许无奈的纵容,不禁愣住。
司马逸拍拍李章的肩,以李章完全陌生的温和体谅的语气,对他说:“不必想太多,本王对在意之人,从不强人所难。”然后,看着完全没了反应的李章心情越来越愉悦,笑着又说:“穆严近几日回来,你还是担心下功课比较好。”说完,不再看李章,忍着快要冲出口的笑声迈着方步走出门去。
李章在原地呆了好久,才梦游似地退出正厅,又在门外犹豫了一会,才抬头抿紧双唇,向侍卫营的住处走去。
张羽看见李章,先是意外得半天合不拢嘴,然后就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用力把他摁在自己胸口。李章这些年几乎没有大长过,仍是清瘦的少年形貌,只比当年高了一个头,与侍卫营中膀大腰圆的同僚们站在一起,更显得格格不入。张羽和吴子俊虽然外形清秀些,也足足比李章高出一截宽上八分,也就由不得张羽对李章越来越怜惜,越来越像个大哥般恨不得替李章挡掉一切风雨了。
李章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张羽的手下挣出来,抱怨地叫了一声:“大哥!”
张羽的眼睛湿湿的,盯着李章上下打量,满意于他良好的气色,最后拉起李章的手,满脸痛惜地轻轻抚摸那些疤痕。
李章难为情地缩回手:“已经好了。”
张羽点头,不再多说,拉着他去自己和吴子俊同住的屋子。刺史府不比京城的三王府,没那么大地方安置侍卫营。在新房子建起来之前,便是吴子俊和张羽这样级别的侍卫也得双人同住。张羽知道李章不愿住进内院,便自说自话地让人在屋里加了铺床,要李章和他们同住。
吴子俊原本很不满于与人同住,这时见张羽又把李章拉来,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嘟囔了一句段十锦刚才过来探了一下头。张羽闻言停了动作,看看李章,又拉着李章去见段十锦。
段十锦见到李章后意外地好表情,说是王爷吩咐过,特意为他留了个单独的屋子,让张羽带他过去。张羽闻言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李章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因为不习惯段十锦的态度,有种想要快快逃避的感觉。
之后李章的生活回复了侍卫营的生活,只是不再被从前的污言秽语包所围,清静异常。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依然谨慎地躲避着司马逸。曾经受到过的伤害,早已让他主动地与司马逸划开了距离。他可以为司马逸出生入死,却无法和他自然地靠近。那种毫不留情无需因由的生死予夺,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既然无法彻底逃开,远离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就是唯一的本能了。
王府的新总管刘问总是不厌其烦地亲自来征询每一件相关用度的意见,李章能躲就躲,躲不开时也是好脾气地有问有答,从不给人脸色,却也没什么领情的样子。张羽一边瞧着,总是忍不住摇头,却从不会多言。李章越来越喜欢这个大哥,不知不觉已把他当做了依靠。
彭崔他们收敛后,吴子俊又恢复了之前不冷不热的模样,只在练剑练得尽兴时会和李章意兴飞扬地相对而笑。他已把家传的剑法倾囊相授,李章虽然气力耐力内力仍然不及他,眼光反应已是半点不输于他,他若不仰仗下霸道的内力,已经无法轻松取胜。李章每每被他如此胜了总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吴子俊就总是故作严肃地说穆统领快回来了,李章这样子的内功功课肯定要受罚。李章对此只能无奈地叹气。
李章自知底子薄,一直都很勤修内功,奈何进步缓慢,这回受伤又荒废了些日子,他还真有点怕见穆严。
但不管他怕不怕,穆严都是回来了。
穆严此回已基本确定了司马逸可以倚靠的兵力,所以回到王府后很是轻松愉快。司马逸也自离京后第一次开怀地笑了,和靳白穆严一起,相谈甚欢。他确实就是那只黄雀,所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这个时机,他们相信成统自会创造给他们。
谈完正事后司马逸若有所思地提起了李章,颇为自得地说起最初的想法,对当真逼出了李章的血性和倔强充满了惊叹和得意,一副亲手缔造的志得意满,全然忘记了曾经因担心无法掌控而陡起的狠绝杀意。
穆严听罢只是稍微有些意外,靳白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司马逸不快,沉着脸问他们是什么意思。靳白快人快语地问:“那王爷又打算如何?”
司马逸顿时被问住,细想心中的感觉,凌云聪依旧凌然于所有人之上,只是这样的李章,却也是他想要收留的美物。于是他稍一仰头,肯定地告诉靳白:“他既是本王缔造的宝贝,自然便是本王的人。”
靳白追问一句:“王爷确定李章也作如此之想?”
司马逸奇怪地瞪他:“本王想要的,何时到不了手?!”
虽是毫不意外的回答,靳白仍被噎住,深意地看了司马逸一眼,不再继续靳白和穆严分手前,靳白意味深长地对穆严说:“莫以为收了徒就万事大吉。你这徒弟,将来搅起的风云只怕更甚于凌云聪。”
穆严不信:“李章不是惹事之人。”
“人不惹事事追人。”
“他不是凌云聪。”
“王爷伤他至深。”
穆严吃惊道:“他会记恨报复?不!他不是这样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