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华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整个人靠在沙发上,手肘支在沙发靠背上,低头点烟,然后深深吸了一口。
华强可以说是极熟悉唐鄢其的人之一,他没所谓地点头,却道,“老大,顾青的老婆生了一对龙凤胎,就前一个月,你真该回去看看。”
他忽然打出兄弟牌,唐鄢其倒是没几分意外,毕竟相识多年,对方的打算他又怎会猜不出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道,“华强,有些事既然做出了选择,必定要放弃另外一部分,鱼和熊掌岂能兼得?”
“为他,值得么?”华强问。
唐鄢其的笑容在烟雾里显得淡淡的,却是极少见的温和,“也许旁人看来会觉得不可思议,连我自己一开始也有过迟疑,可相处至今,我并没有后悔。”
“你信他?”
“我知道你要为死去的弟兄们追讨血债,这件事本该由我来做,但五年来我一直没有狠下心来做这件事,就已经证明他当初的卧底有多成功,知道他是警察,我比你恨他更甚,但依然下不了手,所以,你,就当我死了罢。”
华强闻言蓦地拧起眉,最后那句话唐鄢其说得云淡风轻,可这几个字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力,狠狠冲击华强的心。
“我只问你,我若动手,你会为了他而杀我吗?”华强一字一句地道。
唐鄢其缓缓摇头道,“我不会对你出手,永不。”
听了他的回答,华强总算心中好过一点,却又道,“可你会帮他,对不对?”
“尽人事,听天命,能留他一天不死,我都会去试一试。”
华强长长吐出一口气道,“老大,你这又是何苦?”
茶壶开始冒烟,唐鄢其回头淡淡一瞥,对华强道,“水开了。”
华强停下对话,起身为自己泡茶,顺便为唐鄢其也泡了一杯。
再坐下,唐鄢其已不愿浪费时间,只问,“他在哪里?”
华强也不隐瞒,只答,“香港。”
唐鄢其微微眯了眼,思绪在脑中飞快盘旋。
香港不是华强的地盘,却是龙邵成的故乡。
香港有龙邵成在乎的人,很容易加以利用。
香港有合作关系的帮会,并不止一家。
华强人既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必然对那边的事有绝对的把握。
“龙邵成去救人,你威胁他不能告诉我,他没有帮手,必定会死在那儿。”唐鄢其简短地道出自己的结论。
一语中的。
华强最佩服的就是唐鄢其过分敏锐的心思,所以他从来都忠心认他做老大,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选择离开,还是为了曾经背叛过他的人而离开。
心里仿佛憋着一口气,始终都咽不下。
所以,龙邵成必须死。
同一时间香港
龙邵成一下飞机就设法与坚伟取得联系,坚伟不是别人,正是薇安的丈夫。
华强在电话里什么都没有提,龙邵成对眼前的形势更是一无所知,实际上自他选择做卧底开始,就没有联系过任何从前的同事,他就像是人间蒸发,几份档案很轻易地就将他从前的人生抹杀,改头换面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坚伟也是警察,与龙邵成同一期进入警察学院培训,之后被分配到不同部门,对彼此并不熟悉。
龙邵成也是不久前才知晓薇安结婚的事,他甚至没想到她竟然还是选择嫁给一个警察。
即使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该多想,但忍不住还是会去想。
可龙邵成远远没有想到打听来的事实竟是如此惊人:
坚伟死了,死因是殉职,就在半个多月前死在一次围剿黑蛇帮的行动之中。
黑蛇帮被逼急了,到处实施打击报复,薇安就是这样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他前前后后终于打听到这些的时候,行动组的人已准备展开救援行动。
龙邵成被他们阻隔在外,因为他早已不是警察。
几辆警车绝尘而去,龙邵成迅速招来一辆出租车,报上地址。
唐鄢其向来是操控者,而非被 操控的人,从来任何局面都能被他扭转,只要能赢,他从不在乎付出多少代价,但这次的事,却绝非寻常,只因他无法用龙邵成的性命来赌。
他为自己努力活下来的五年,他为了逃避追杀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五年,如果最终的结果没有任何不同,那么这五年的努力岂非全部白费?那么他唐鄢其又如何值得龙邵成这么做?
龙邵成是死在自己手中还是死在别人手中,对他而言差别巨大到难以想象,实际上唐鄢其心中相当明了,若龙邵成最终还是死在了别人手中,那么这样的结局他是绝不会接受的。
可是,他同样也不承认龙邵成是自己的弱点,因为龙邵成的能力足够他面对任何困难,即使是死亡的威胁。
唐鄢其不动声色,华强来到这里,也不隐瞒龙邵成去了香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拖延时间,让他在这段时间里无法做任何对龙邵成有帮助的事。
“我说对了,是吗?”唐鄢其道。
华强摸摸鼻子,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
他沉默即代表默认。
“他若死,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唐鄢其没等华强回答,已径自开口说,“无非就是找出动手的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就像做菜那么简单。
华强的脑筋转得极快,这件事要想永远瞒住唐鄢其绝无可能,但若唐鄢其一旦动手杀人,那么有些事他将无法再隐瞒下去。
龙邵成既然必死无疑,那么他但说无妨,只是有一件事,他必须要问一问唐鄢其,问清楚了,他才能狠下心。
“你从不是心软的人,为什么对他会如此特别?仅仅是逃亡了五年,难道就能抵偿如此多弟兄的性命?”
“不能。”唐鄢其答,“但他与其他人都一样,一旦被我认作兄弟,永远是兄弟。”
“即使被背叛?”
“不过立场,不过真心,我看得清。”唐鄢其在狱中的五年,并非时时逃避这件事,龙邵成在最接近自己的那三年内若说完全没有用真心,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唐鄢其有此自信,也有承认他早已将龙邵当成是兄弟的勇气,即使最后发现他是警察。
这是自己犯下的错,本该由自己来承担。
可就像他不希望龙邵成死一样,华强也不会对自己动手,这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绕在他、龙邵成,与华强和曾经的帮会之间。
“既然你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我无话可说。”华强道。
唐鄢其缓缓吐出一口烟,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在龙邵成这件事上,我永远不会与你敌对,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即使我杀了龙邵成?”华强问。
唐鄢其点头。
华强要龙邵成死,他要龙邵成活,谁胜谁负,但凭各自本事,如此而已。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那么我也不瞒你,沈薇安被黑蛇帮的人抓走,她老公是警察,在剿灭黑蛇帮行动中殉职,黑蛇帮元气大伤,底下的小喽啰搞不清楚状况想出气就找警察家属实施报复,没想到沈薇安是个狠角色,那两名小喽啰不是她的对手,反而因沈薇安的正当防卫当场死亡,弟兄们要为那两个人报仇,也没知会老大直接抓了人,这件事阴错阳差被我知道,于是我设法拖住黑蛇帮的人,再通知龙邵成前去救人,就这样。”华强耸耸肩,他几句话把事情交代完,随即笑笑说,“当然,我的目的恐怕你早就猜到,我已无需多说。”
唐鄢其听罢,心中有了计较,他开口问华强,“若这次龙邵成仍然能够逃脱,你是否愿意就此作罢?”
华强犹豫良久,他派人追杀龙邵成五年之久,次次被龙邵成死里逃生,这次他已布下重重杀招,若还是被他逃脱……
“那么,我就认输。”华强叹道,说着,他盯着唐鄢其,一字一句地道,“前提是,中途你不能插手。”
“好。”唐鄢其只说了一个字,但掷地有声。
这就好像一场赌局,如果龙邵成被华强安排的杀手杀死,那么唐鄢其无话可说,若龙邵成最终活下来,那么华强就必须放弃对他一直以来的追杀,解除常年的追杀令。
唐鄢其天生是个赌徒,再加上,他手上虽然没有底牌,但是,却有龙邵成。
第十九章
当极灿烂的火光如焰火一样照亮整个夜空的时候,龙邵成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过去,但此时此刻,他自己也深陷在枪林弹雨中动弹不得。
子弹从四面八方涌来,其中有两把狙 击 枪,看来为了置他于死地,华强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也就前一秒,龙邵成眼睁睁看着整个行动组的人突破那幢建筑物,却引发了爆炸,那一瞬间龙邵成才知道黑蛇帮的目的,薇安不过是饵,他们是在钓更大的鱼。
可是,薇安到底在哪里?
这个问题龙邵成没有时间深入思考,只因他如今也身在险境,自身难保。
龙邵成握紧手中的枪,他此时距离爆炸的建筑物还有将近五百米,他躲在转角的一辆车后,透过玻璃的反光,他基本上已确认了两把狙 击 枪的位置。
除此之外,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墙角处有一个人影,正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
龙邵成冷静地判断,他必须冲过这段火线才能接近那里,所以身后那人必须设法解决。
但若他一有动作,狙 击 枪就有了目标。
可是,往往这种时候,只有硬闯。
龙邵成看准路线,转身冲那人开了一枪,随即整个人就地一滚,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那人不料龙邵成铤而走险,但眼前的情势对他相当有利,龙邵成前后左右半点掩护也没有,如此大的目标物谁都不会射偏。
“砰、砰、砰”连发三枪,半秒都没有停顿,就在他确定射中对方的同时,他赫然间发现自己腹部灼热异常,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子弹在他体内炸开的剧痛,随即,龙邵成苍白的脸在眼前放大,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受到重击,然后便无意识睁着眼睛向后倒下。
龙邵成也受了伤,那三发子弹若不是准到几乎在同一个位置他恐怕早已丧了命,但好在,对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解决了一个,但暗处不知道还有几个,眼前龙邵成必须要做到的就是一鼓作气冲进那幢建筑物里面。
唐鄢其与华强正在下棋。
呆毛睡醒了,慢吞吞从厨房挪出来,唐鄢其倒了牛奶就不再管它,华强则注视唐鄢其良久才道,“老大,你真的变了,从前的你,对这一类弱小且毛绒绒的动物从来都不屑一顾的。”
唐鄢其闻言,也只是笑笑道,“也许吧。”
弱小吗?他不置可否,等它长大了,一切就能见分晓。
他移动手中的棋子,对华强道,“将军。”
华强皱眉仔细瞪着眼前的死局良久,只得重新摆上棋子道,“再来。”
“你真是不怕输。”唐鄢其抬眸注视华强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你吗?”华强却道。
唐鄢其洗耳恭听。
“因为跟着你,就一直能赢。”
唐鄢其摆好最后一颗棋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华强先,淡淡道,“这一局,我也能赢。”他语带双关,华强不由得问,“他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我记得从前你也很欣赏他,你应该能够了解我的感受。”唐鄢其道。
“惺惺相惜吗?”华强冷笑一声,“你应该知道整个帮会就属我跟他喝酒喝得最多,可现在只要一想到那时的他没有一句是真话,所有称兄道弟的场面我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恶心。”他说着直直注视唐鄢其,“所以,我发现我其实不了解你,一点也不。”
唐鄢其哑然,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能站在龙邵成的立场上替龙邵成考虑这件事,或许是坐牢那段日子太过清闲以至于开始胡思乱想所致,可实际上他能够了解到龙邵成的不轻松和精神负担,他作为一个大活人与人相处不可能不放入一点私人感情,而正是因为如此,歉意和内疚才会越显沉重。
他沉吟不语,华强瞥他一眼,欲言又止,过了好半天,华强垂下眸来,兀自低语,“外界传闻你们是一对,难道……”
唐鄢其闻言一怔。
随即失笑,对华强点头承认,“你可以这么理解。”
比起爱,他对龙邵成的感情更加复杂甚至深厚,不是欲念上的,却是精神上的,他从欣赏龙邵成,再到恨龙邵成,直到再见龙邵成,可能就是那段时间心头反反复复都是龙邵成,以至于他对龙邵成的感觉变得相当特别,他早就认他做自己的兄弟,朋友,甚至是知己,可偏偏龙邵成是卧底,这才使得他与华强立场对立,形成两难的局面。而华强刚才的话摆明了他无法接受也无法了解自己对龙邵成的理解之心,所以也许只有这个说法,才最有可能被他认同。
华强因他这句话也怔住了,他原本一直不信,可事到如今真相摆在眼前,唐鄢其在龙邵成的事上如此执意坚持,已由不得他不相信,可为什么偏偏是龙邵成,那个他永远都无法原谅的人。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罢手。”华强对唐鄢其一字一句地道。
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龙邵成身上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浓浓的烟雾熏得人视线相当模糊,烟吸入肺部引发了他原本就容易复发的咳嗽,即使捂住口鼻,烟雾依然无孔不入。
方才爆炸已引起大火,不远处传来救护车和消防车的声音,行动组的成员几乎无人生还,龙邵成一个一个找过去,忽地被一人抓住了手臂。
那人身上没有一处完好,腿少了一截,脸上尽是血污,烟雾迷蒙中,龙邵成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但至少人还活着,龙邵成拉起他的手转身欲背起他,那人却没有动,对龙邵成说,“沈薇、薇安……不、不在这里……她在……在……佐敦的凯撒夜总会……地下室……就在我、我们眼皮子底下……你去……去找谢sir……告、告诉他……”他断断续续,说到这里,他已没了声息。
龙邵成默然,随即,他起身离开。
消防车已赶至楼下,人群在楼下越聚越多,现场乱成一团,却成了他很好的掩护。
龙邵成的黑色风衣掩盖去一身的血迹,他混入人群之中悄然离去。
华强接到电话,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他的棋在棋面上早已是一盘散沙,被唐鄢其一举击溃。
自始至终,他都赢不过唐鄢其。
他放下电话,对唐鄢其道,“龙邵成脱困,我的人已失去了他的消息,但他想必要去救沈薇安,那里才是黑蛇帮的地盘。”
唐鄢其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忽地笑了笑,说,“看来你愿赌服输,但实际上,你也没有输,不是吗?”
华强闻言,抬眉看他道,“哦,怎么说?”
“跟警察正面作对,无疑是以卵击石。”唐鄢其缓缓吐出一口烟道,“黑蛇帮气数将尽,你正好趁势而入,等他们回过头来发现这一点,恐怕早就尘埃落定。”
“我可什么都没做。”华强摊摊手,露出痞痞的笑容道。
“所以才是最妙的一招,能够一石三鸟的你,又何须装模作样盘盘输给我?”唐鄢其深黑色的眸子里毫无温度,他懒懒地靠向沙发后背,面对华强道。
华强缓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已收敛起来,“我说话算话,龙邵成逃过我的追杀,今后我不会再去找他麻烦,这纯粹是看在你曾经是我老大的份上,但我不替其他任何人做保证,至于黑蛇帮会怎么对付他,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