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这群山贼是什么来路?”
小二看这适才和气的黑衣公子忽严肃起来,正色道:“小的不确定,但前阵子听说西芒山上头的村子被一伙儿山贼给端了,杀了好些村民,还占了住处,说不准,是同一伙人。”
小棠和老程一直在楼上躲着,这会儿听见下头没了声响,才小心探出头来。女孩子毕竟细心,一眼就望见常臻手臂上红殷殷的,低呼一声,咚咚咚跑下来:“小二,快去买纱布和上好的止血药,再烧壶热水来。”
“不必了,擦伤而已。时候不早了,我还想会会那杜师父。”常臻吩咐道:“小二,叫辆马车来,去城北浅草院。”
店小二自是察言观色的能手,见黑衣公子语调不高但颇为坚定,忙支了银子,不敢有违。
马车吱吱呀呀慢慢行进,老程跟马夫坐在外头,沐着夕阳,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车里,小棠轻轻解开常臻臂上被浸透的帕子,小心用烧酒拭去暗红的浓血,常臻下意识一抽,眉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哎呀……”小棠倒吸一口气。
林烨见状凑过来,见那伤口有一掌长,皮肉外翻,深及见骨,还在不断往外渗血。埋怨道:“还说是擦伤……我看着都疼……稍偏一点,怕是要挑断手筋。”从她手里拿过药粉,蹲在常臻身旁,细细涂抹。
常臻轻叹口气:“不打紧。”任他弄着,眼神远远飘进铅色低云里,出神。
林烨皱了鼻子,正准备数落他人前卖弄武功,得不偿失,斗了半天法,连那汉子是谁都没搞清楚。抬眼却见他神色辽远,紧抿着唇,身上像笼了一层清冷冷的雾霭,模模糊糊,看不透彻。心头一哆嗦,没敢出声。
常臻脑子里乱如麻,冒着一股无名火,尽力压制着,实在憋闷的慌。
林烨竟然瞒了这么多事?以往可都是相知相信,无所不谈,如今虽一样的谈笑风生,可为何有了这恼人的疏离感?
虽说他不是归自己所有的玩物,有自己的想法作风纯属正常,一年时间也不算短,会发生何事也难于掌握,另一方面,因太过忙碌之故,基本断了联络,算不上他的错,可就是……
心里空的慌,悬吊半空,怎么也抓不到支点……
还有,方才那山贼头子到底是何来历?
他使的尽是劈石剑看家招数,可据自己所知,劈石剑的最终传人早已于十一年前北疆之战中离世,而与他同归于尽的,正是师父兼刀剑巨匠——莫水留。
想到师父的惨死,心头又压上几分郁郁。
莫水留是个怪人。
身高八尺五大三粗,却练得是以轻巧灵活为重的鹤天刀。
生的彪悍强壮如猛虎,铸造的刀剑却不论是柄还是刃,都精雕细刻,细致如女子。
虽身在江湖,却深信圣人之言,认为国仇家难,匹夫有责。
那一年北疆耳羌族集合草原各大部落,大军犯境,泠州守关将士虽竭力维持,却顶不住蛮人的高头大马,金盔铁甲,几天功夫就失了守。而泠州地界冰封霜冻,援军行进缓慢,又遇上雪崩山摇,还没等到达目的地,就已失却士气,丢了胆魄。
莫水留在泓州得罢消息,心急如焚,捶胸顿足,立即召集天下江湖豪士,打着保卫乡土的旗号,迅速北上。
蛮军虽蛮,但不乏高强之士,比方说,劈石剑传人阿尔勒。
听说那一仗,埋葬了百八十武林英杰,也歼灭了蛮军三成将士,为朝廷换来了一个月的喘息。
后来,年轻的韶华将军主动请缨,率领一队年不足十八,精力充沛,血气方刚的少年骑兵,夜以继日抄远路,绕过风雪之地,偷袭蛮军侧后方。蛮人勇猛有余,但不擅战术,各部落间又不够团结,易生罅隙,突然被横插一刀,顿时乱成一团,溃如蚁散。
如果那贼汉是阿尔勒的后人,莫非北疆重创后准备卷土重来?
若不是,那他又是谁?
一身功夫,为何又沦落到又杀又抢的地步?
师父死讯传来,已是三月之后。
莫水留与阿尔勒苦战四天四夜,不分胜负,直至最后,一人剑刺穿心,另一人横刀断喉,双双倒地,化做泥土。
那一年,常臻刚满八岁。
师父临走时,留下麒麟双刀和鹤天刀谱,还有一封简短的家书。
“臻儿吾徒,务必至和至德,至情至性,会武而不嗜武,出世而不忘世,是以为君子。”
寒渗渗两柄刃,轻飘飘一页帛,带走了师徒五年情,和一个孩子全部的钦佩、依赖与敬爱。
半大孩子忍着泪,握紧崭新的麒麟刀,跪在门前,长磕三头,银光乍闪,破指立誓,从今往后,绝不违师命。
第九章:青青子衿只为君
马车在一条幽静巷子里停下。马儿刨几下地,顺从地站着。
林烨看一眼车窗外,摇摇常臻:“到了。”
“好。”答话的虽收回了目光,却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林烨翻个白眼,自顾自跳下马车,“铛铛铛”地大拍门环。
门童见是林烨,知道无需禀报,任由他一路小跑往内室里去,赏了马夫些碎银,打发他把车上的东西搬进去,带着三人去厅里候着。
常臻默默打量这有些偏僻的小院,两扇开的窄门,门上并无装饰,门环也是最朴素的铜环,从外头瞧上去颇不起眼。奇怪的是,路过的所有房间都没有门槛,高些的地方都以坡带梯,看起来很是异样。
“小棠,”他扭回头,压低声音问道,“这杜将军莫不是个瘫子?”
小棠小跑两步跟上:“好像听烨哥哥说过一次,我倒没见过他本人。”
“是么。”常臻微点一下头,心想,倘若真是落下了残废,那么突然消失匿迹,便不稀奇了。
正厅里悬着雅致的字画,熏香淡淡,白烟袅袅,桌椅是简单的式样,却脱俗质朴,一盆经细致修剪的盆栽搁在茶几上。
小棠四处打量,会心一笑:“韶华将军看来是个雅士,这厅里的一花一画,比烨哥哥房里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看着顺眼多了。”
常臻正负手欣赏,闻言笑笑,方要回话,却听远处传来说笑声,一个清亮,一个明朗。
不多会儿,林烨推着轮椅从侧门进来。椅上端坐一人,青衣如水,黑发如瀑,眉宇间藏着天下,唇齿上含着温存。
林烨将轮椅推到厅正中,将常臻拉到跟前,“师父,这位就是我常说的陈常臻。”
“不能起身迎客,望陈公子见谅。”杜绍榕迎上常臻的目光,话未落音,突然周身一紧,笑容僵在面上,本能地运气护住心肺。
常臻毫不客气,一股淳厚的真气蓬勃而出,分作几路,直击他面门、喉管、心脏和小腹,旨在试探又意于发泄,竟带了一股森然杀气。
这边厢也不含糊,一边防御一边险招迭出,直攻他各个关节弱处,真气看似柔和实则坚韧难缠,丝丝缕缕,锁链一样缠满全身。
一时间,二人身形不动,意态闲散,其间却是黑云压境,猛浪排空,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过手二十几招。
门外汉只见二人英雄相惜一见如故,林烨却是看出了名堂,心想,这小肚鸡肠的呆子,不就拜师这么个小事,怎生还在怄气?
一皱眉,一跺脚,上前就要喊停。
谁知常臻眼眸一转,嘴角一弯,后退一步,躬身抱拳:“久仰韶华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人物。”
杜绍榕爽朗大笑:“麒麟双刀陈常臻,的确不凡,承让承让。”
风平浪静,海阔天空,日光普照,万物复苏。
“啪!”
林烨抿唇瞪眼,在常臻背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咝……”打得够重,震得伤口钻心疼。常臻无奈,人前又不能骂,只得受他一瞪。
林烨转过身,换张笑脸,指指一旁:“师父,这是程棠和程贺。”
杜绍榕点点头:“二位不必拘礼,就当是自己家,请坐请坐。”
老程甚是不好意思,点头哈腰直陪笑,说自己乃是下人,不可不顾礼节。可盛情难却,推辞了一番,被林烨按进下首座椅里。
小棠全然未注意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只呆呆看着杜绍榕,一眼,再一眼,望成了痴,望出了思念。
******
在浅草院吃罢晚饭,又扯了好一阵闲谈,直到月上云稍才返回林府。常臻把自己扔在床上,在黑暗中枕着胳膊,盯着天花板。
这一日,真累啊。
外房的门忽吱呦开了个缝,林烨凑在门缝里往里看看,秉着烛台进来,轻轻关好门。
他走到窗前,将蜡烛搁在案上,对常臻道:“你睡里头去。”
常臻扭过头:“为何?”
“省的我睡到半夜一脚踹上你的伤。”
“……你回自己房睡。”
林烨瞪他一眼:“我要兴师问罪。”
“啊?”常臻颇为不解,“我何罪之有?”
林烨不理他,一屁股砸在床边,退了鞋袜钻进被子,往常臻腿上踹几脚。
常臻往猪蹄子上扇一掌,向床里挪了挪。
林烨躺下身,双手交叠在胸前,也盯着天花板:“常臻,你千万莫要和外人提及见过韶华将军的事。”
“嗯?”常臻不由诧异:“为何?”
“淳姐姐说,师父残废一事,约莫牵扯到十一年前的前朝党争。”
“哦?”
“师父已经十年未出过门了。坊间传说的暗杀一事,恐怕也并非空穴来风。”
“若果真是如此,也只能出此下策。”常臻见他难得正色,便不多问,只静静听他诉说。
“淳姐姐寻铁匠给师父打了一副特制的架子,一头绑在树干上,一头栓着腰,全靠腰力,能支撑着他直立。这么些年,师父一直是如此练剑。”
“嗯。”
“师父过得不容易,你想想看,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意气风发,打了大胜仗,本该升擢封赏,却不想成了废人。若是文官,坐着也能修史批文,可偏偏……是个马上行天下的武官。身上苦,心里只怕更苦。”
“确实不易。”
“师父也不是一如既往的坚强,淳姐姐说他自尽了好些次,不过都被救了下来。后来,淳姐姐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才求得他莫再做傻事。”
“遇到这种事,心灰意冷也属常情。若是换做我,恐怕也早一刀了命了。”顿一顿,一笑:“不过这淳姐姐,当真是个烈血奇女子。”
“可不是?”林烨也笑笑:“我猜这是杜家本色。她姐姐明知江南王有龙阳之癖,还是一心一意嫁了过去,这么多年竟也相安无事。”
常臻没有接话,在昏暗中,凝视他玉般光洁的侧脸。那双眼眸深不见底,像要吞噬一切悲欢喜乐,又像是纯洁无邪,平淡没有波纹。
想看透彻,想要一眼望穿。想要触碰,想要牢牢抓紧。
可终究……不得要领。
他微蹙起剑眉,无端焦躁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焦躁在胸口横冲直撞。
这样的情绪,已非第一次出现。为何,为何?
“常臻。”林烨轻唤。
“嗯?”常臻慌忙移开目光。
“莫要因为拜师的事生气了,可好?”
“我没有。”
“那你为何跟师父动手?”
“我……”常臻闭了闭眼,一叹,“我想过了,你如今也是大人了,以后想做什么事,我便不再多插手。”
林烨陡然一怔,心里发起慌。他一骨碌翻起身,要在常臻身上穿出个洞似得直直盯着:“你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的意思。”常臻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那双眼眸中摇曳的烛光,晃得人心烦意乱。
林烨望了他半晌,忽身子一软,倒回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常臻,我不想长大,亦不想听你说这样的话。”声音轻飘飘的,像蚊蛾的翅,透明脆弱。
“孩子话,哪有人不想长大的。”
“你不懂,”林烨摇头:“我从小就渴望,有人能告诉我,何事可做,何事有违仁德,何人能识,何人应避而远之,何书要读,何书一纸粪土。别的孩子恐怕最不愿听父母这般唠叨,可我连这最惹人生厌的话语,都不曾拥有过。况且,长大了不得不做许多违背良心秉性的事,跟最亲近的人之间,也会生出隔阂。常臻,我不想,真的不想。”
常臻心里一颤,便后悔说出那样的话来。他侧过身,把林烨的脸从枕头里挖出来,捧在手心,心里发虚,但还是柔声安慰:“傻话,没人逼你不仁不义,也不会有人和你生出隔阂。”
林烨抬起眼,认真道:“那你说,我大哥为何不愿见我?”
“这……我却不知。”怪罪你害死林夫人偏得人宠爱,改名换姓只为榜上有名,这些,如何说的出口?
林烨又一叹:“长大了,陪在身边的人,也慢慢变少,各过各的日子,谁还能日日陪我胡闹?”
“这话更不对了。老程,小棠,不都日日陪着你伺候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程年纪大了,说不定哪日突然去了,该当如何?小棠也不能伺候我一辈子,终有一日要嫁为人妇。至于你……你有你的事,你不像我……”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常臻眉峰一抖,心里发疼发紧,仿佛被纠葛缠绕的干藤勒出道道伤痕。他握住他微凉的手:“我……我尽量陪你,你莫要再这样想,莫要这样难过,可好?”
他想,这一定是最单薄最无力的慰藉,但也是最温柔最郑重的诺言。
林烨没有回答,只无声笑笑,挪挪身子凑近了,将额头抵在常臻肩上:“瞧我,说了好些痴话。你莫要笑话我。”
握住他的温暖手掌,便更紧了几分。
“常臻,给我讲个故事吧。”
常臻一愣,苦笑道:“你明知我最不好这个。”
“那就再讲一遍臻儿的故事吧。”
“都听了几十遍了,还不厌?”
“嗯,不厌。”蹭一蹭,闭上眼睛。
常臻看他一会儿,徐徐开口。
他从四岁懵懂中拜师求艺,讲到寒冬腊月磨破的薄茧;从被戒尺打红肿的双手,讲到咽着眼泪捧着师父端来的热汤;从坐在师父身边看他雕镂麒麟刀,讲到八岁那年,流血的手直指苍天,发誓长大后定会堂堂正正做人,不负师父厚望。
那些场景熟悉得犹如目知眼见,又虚渺得恍若隔世。他正准备讲第一次随父亲跑镖就杀死只猛虎,林烨未像往常一样静静听,而是打断了他:“看样子,臻儿八岁时,就已经希望长大了。”抬起眼:“为何?”
“臻儿想,或许自己长到师父那个年纪,就能明白他的苦心,他的缘由。”
“那他……恨么?”
“算不上。”
“那他长大以后,可明白师父的苦心了?”
常臻看着他的眼睛,轻笑:“才刚讲到八岁呢。”
林烨浅浅一笑:“下次再讲罢,我乏了。”他依旧靠在常臻身边,安心阖上眼。
常臻垂下眼,凝视他轻颤的睫毛,忽然抬起手,忽然想……抱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