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傍晚,正当林府上下鉴于主子不在,准备一切从简过中秋之时,林烨拍开大门,眉开眼笑冲进来,着实给了众人一个大惊喜。
小棠和小桃笑得合不拢嘴,奚落他是烂石山上蹦出来的泥猴,上蹿下跳,黑瘦黑瘦,难看的紧。
老程拉着人左看右看,这儿捏捏那儿揉揉,心疼得直叹气,扬言七日之内,定把他掉的肉给补回来。
林烨嘻嘻哈哈一阵,从人堆里挤出来,撒腿就往客房所在的偏院跑。
“哎,慢些慢些,摔着可如何是好!”小桃跟在后头一路追来,扬起帕子喊:“别去了,院里没人!”
林烨一听,脚底立马刹住,雀儿似的张开双臂,原地转两圈,喜滋滋准备往回飞:“我去找他!”
小桃追到跟前,解下他身上斗篷,拎在手里:“人都走了快一个月了,你上哪儿找去?”
林烨笑容僵住,心里一慌,瞪大眼:“什么意思?”
“走了就是走了,还能有什么意思?”小桃皱着眉头,两指捏住他满是灰尘的脏衣袖,把人往回拉。
林烨一步一绊跟着走,拗过脖子愣愣瞧一眼黑漆漆的屋子,再扭回来,愣愣问小桃:“走了……是去何处了?”
“白公子没说。”
林烨拨开她的手,不走了:“那、那还回来么?”心口咚咚打鼓,一个劲往喉咙里撞。
“人回来了,可是把脑袋忘在了山里头?”小桃狠狠白他一眼,“人家早说是为寻亲而来,亲寻着了,还回来作甚?”又瞪一眼,接着往回拽。
林烨一把甩开她,扭头往客房狂奔,“砰”一声撞开门,慌慌张张冲进屋内,四下里寻找。
屋子里整洁如新,一尘不染,木头的清香味弥漫开来,冰冰凉凉,毫无人气。
橱柜拉开,悉心挑选出的锦袍,整整齐齐摞在里头,褶痕与刚买回来时,一模一样。
林烨垂着头,傻傻盯着袍子上精美的暗纹,心里也跟这间卧房一般,霎那间,空空荡荡。
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一去不复回了?
那我又何必赶着回来?
暗纹看花了眼,头一晕,忙扶住墙。
“哎呦小祖宗,我还唬你不成?”小桃也返回来,想起老程适才正招呼大伙儿用饭,便拉住他手腕,“快换换衣裳,正巧赶上……”
“小桃。”林烨打断她,沉声道,“他走前,说了什么话没有?”
“话?唔……”小桃望着天花板仔细想,忽抚掌,笑盈盈道:“哎呦瞧我这记性,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话倒是没有,只留了一封信。”
林烨眼睛一亮:“信?”
“嗯。”小桃点头,“怕丢,压在你枕下……哎!”
林烨不等她说完,拔腿就跑,转眼就不见了人。
小桃盯着他的背影,皱眉跺脚:“这人出去玩耍一圈,没见长进,倒越发疯傻了。”
林烨一口气冲回自己房中,带上房门,奔到床边,一把扒开枕头,底下果然搁着个信封。
两手捏起来,气喘吁吁盯了半晌,翻过来,瞧见落款,心里打个忽悠。
烨启,麟上。
字迹端正遒劲,一看就是用心写就。
踯躅老半天,拆开信封,小心翼翼抽出里头一纸白笺,仿佛那是春湖上的薄冰,一碰就破似的。
一字字正楷,一句句诗篇,却只有一半。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林烨站在昏暗天光中,辨认着纸上字迹,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吟出下半阙: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指尖轻抚过墨字,唇边笑意渐渐苦涩,化作一丝自嘲。
折起来装回去,捂在手心里。仿佛那白纸上依旧残存着他的温暖。
捧至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仿佛那薄笺上依旧保留着他的气息。
“白麟,我回来了。”
昔日,你为芙蕖而来,执意将我认作你命中注定。
今日,芙蕖为你而来,你却道彩云隔远相思难见。
老天爷将玩笑开得如此低劣,你的玩笑,更经不起推敲揣摩。
若我正是你心中那朵莲,你为何一声不吭悄声离去?
若我并非你心中那朵莲,为何又一纸书札道尽思恋?
白麟,你到底何意?
你安的何心?
你到底要我如何?
要我等你,想你,找你,思你?
还是无动于衷,权当一场荒唐梦?
闭上眼,按捺住胸间阵阵暗涛,将信笺折成巴掌大,摸出贴身搁放的药盒,塞进去,紧紧阖上盖子,一同紧闭上抽痛的心门。
快步走到墙角衣箱边,掀开沉重的箱盖,拨出箱底一个小角落,塞进去,用衣衫一层层盖满,意欲尘封过往一般,“嘭”一声,狠狠扣上。
深吸口气,连同失落、感伤与气恼,一齐长长吐出。却把魂魄也不小心丢了似的,垂手立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
也不知发了多久呆,小桃又来唤他。
原是对街范公子家的门僮眼尖,瞧见林二爷回来了,赶忙报给自家公子。这会子范公子差人来传话,要约二爷出去吃酒。
林烨隔着门应过,往窗外瞧去,天都黑透了。
揉揉眼睛捏捏脸,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点点头,跨出门去。
******
一个月后,白麟无音,常臻未至。
两个月后,白麟无信,常臻未归。
三个月后,白麟无影,常臻信到。
只字廖语,只道:
“伤已大好,切勿挂念。分号重建,纷繁倥偬,归期未定,无需等待。烨启,常臻上。”
林烨站在十一月呼啸的冬风里,写信人厚实的貂皮大氅,也挡不住满心寒凉。
读完信,冲进卧房插上门闩,滑坐地面,脸埋进膝头,失声痛哭。哭完抹抹眼睛,信扔进燃烧的炭盆,接着过日子。
小桃说林烨游历一圈没见长进,倒真说错了。
回来之后,林烨出乎意料变得好生勤奋,日日起早贪黑,不是去练功,就是看铺子,晚上定还要刻刻凿凿,折腾到三更才歇下。起先手上还红肿起泡,过得一阵,白皙柔软的手指上竟磨出茧来。
天刚转凉时,林烨大病一场。可即便如此,也不愿好生歇息,小桃没收了凿子,便只躺在床上读书,似乎非要找点儿事做,把脑子填满,才能暂时忘却对两人的思念。
他伪装的好,忍的也好,旁人丝毫看不出蹊跷怪异,皆为他一夜间的转变欣喜不已。
除却这次大哭,也仅有一回失控。
九月初一,十六岁生辰。
家宴上喝得酩酊大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吐得稀里哗啦,躺了两天才缓过劲。下人们数落他胡闹,他跟往常一样,嘿嘿一笑敷衍过去。常臻忙忘了似的,十一年以来,唯一一次缺席,后来来信,亦只字未提。
日子单调而平和,简单而缓慢。正印证了他对常臻说的话,只有宛海,才有人将他惦念,也只有在宛海,才能过他应过的生活。
年末时候,南海闹起倭患。朝廷派军三番五次镇压,双方皆有死伤,成效不甚显着。
似乎进一步预示着大铭海防不堪一击,洋人的巨轮趁半夜悄无声息驶进了宛海丰安港,翌日清早出海的打渔人冷不丁瞧见这么一个黑不拉几的庞然大物,惊慌失措,抱头逃窜。
一事未竟,一事又起,江南王赵容基忙得连轴转,短短几个月,往返于泓京及宛海之间,入宫觐见了三四次。
听闻来了黑船,又急忙率兵赶至丰安港,熟料语言不通,叽里呱啦听不明白,探不出来人目的。只好一面在心里骂他们是黄毛猴子,一面命守军严加监视,禁止洋人入城,如有不轨之举,就地正法。
蓝眼睛的异种人并无图谋不轨之意,只在乱滩上摆了一长溜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点头哈腰示意百姓来观赏。
起先无人敢赏,隔了几日,有胆大者耐不住好奇之心,战战兢兢小心接近,摸摸碰碰,瞅瞅拍拍,乐了。继而男女老少蜂拥而上,将丰安港挤得水泄不通,都来瞧新鲜。
范家公子抱着一岁多的小儿,拽着彭公子和林二爷,也挤在人堆里凑热闹。
待挨到跟前,上下打量眼前木框子,里头金绳悬着块圆溜溜的金坨,左右不停摇摆。伸手进去扒拉,结果那木框子“咣”一声巨响,吓得范公子腿一软,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响完似乎也没见后文,又伸手扒拉,框子又响。转回头,激动得满脸红光,招呼彭公子和林二爷也去扒拉,怀中小儿也跟他爹一样,乐地咯咯直笑。
林烨指着他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来,这哪像个当爹的呀,分明就是大哥抱着小弟,哥儿俩好啊。
笑完,走近端详那个后世被称作“钟表”的木框子,盯着那个被后世称作“钟摆”的金绳子,忽然就走了神,没了心劲儿。
如今的日子,跟这不停摇来摆去的金绳子有何不同?日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看着同样的人,做着同样的事,不,连同样的人,都看不到了。
走镖,强盗,江湖,打斗,爱恋,失意,争执,远行。
这些字眼,一瞬间出现在过往之中,又昙花一现,突然统统消失不见。脱下墨色劲装,换回坠玉白袍,似乎那些真的都只是一场华而不实的梦。
与常臻所穿一模一样的劲装,破旧得不像样,却固执的不让人丢弃,洗洗干净,小心叠好搁进衣橱里,时而拿出来看看,似乎它还在,梦就仍未散。
客房的门,再未踏进过,却固执地不让人拾掇,似乎房间留着,那人总有一日会再出现。再一次将他抱紧,再一次在舌尖温柔纠缠,再一次用眼神诉尽如火情深。
打小用惯了的百合檀香安神露,翻箱倒柜也寻不见,也没多想,约莫只是下人们随手搁哪儿了,找不到就找不到罢。
然而却跟自己赌气一般,宁愿夜夜于梦魇中惊醒,也不愿再买新的。只因梦中的两张脸,碰得到摸得着似的,异常清晰。
他们时而在山岗,时而在湖畔,时而挥剑斩棘,时而泼墨修书。而结局总大同小异,皆化作两个背影,一步步走远,一点点离去。
大铭庆奉十六年,腊八。
林烨上西芒山祭完祖先神灵,回程中拐了路,爬上儿时与常臻第一次放风筝的草坡。
常臻绑风筝的那棵小树已经长大,只不过光秃秃的,落光了叶。林府的屋檐依旧壮美,只不过满目冬色,灰暗苍凉。
林烨一个人怔怔站半晌,撩起白袍下摆,郑重跪坐在枯黄草根上,俯首长拜,忍着泪,诵经祷念。
愿包容万象的苍天大地,原谅自己的愚蠢任性。
愿远方的人儿,安康喜乐,早日归来。
第四十二章:久别重逢胜新欢
夜已经深了。
林烨盘腿缩在椅子里,披着大氅,腿上摊着本画册。
手心里哈口气,搓一搓,氅子往前揪揪,把脚丫也裹住。眼珠子定在画上,拧着眉毛,全神贯注琢磨。
想给玉器挑些新花样,难呐。
牡丹太复杂,兰草太一般。真难呐。
如若刻劲松,岂非还得刻仙鹤?毕竟松鹤才延年,可这样不就更复杂?唉,真真难呐……
房门吱呦一声开了,又吱呦一声关上。来人无声无息。
“小桃,瞧瞧炭盆可是灭了?这回子突然冷起来。”头也不回吩咐。
来人走向火盆,拨了拨,又加进去几块新炭。
随后再无声响。
“枇杷……不好,竹节,有了……”林烨依旧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却突然觉得有点儿怪异。按平日里,这个时辰,小桃早该催自己歇息了。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眼珠从册上挪开,心不在焉转头:“小桃,你……”
猛然睁圆眼,呼吸滞在胸口,书册随着转身的动作,“啪嗒”落地。
衣衫虽质朴粗糙,面色也显晦暗,可那双幽深的黑眸,唇边淡淡的笑意,绝不会看走眼。
两个人都未动,静静对望。
来人拿不准主意,犹豫着该不该上前。不知他还想不想见自己,不知他是否会生气埋怨。
而林烨则怔愣原地,脑子里一片刺眼的白,早已忘却身在何处。
来人踟蹰半晌,终于往前迈一小步,轻声唤:“林烨。”
林烨被唤的一抖,魂魄回来大半。目光牢牢粘在他身上,无意识地缓慢站起,肩上大氅滑落在地。
伸出左脚,也往前迈一小步,再抬右脚,刚抬离地面,却被氅子钩绊住,没使上劲儿,脚一扭身子一歪,咚一声,膝盖着地,直直扑在地上。
“哎呦……”
一下清醒了。
却不敢动,也不敢抬头。
脸上一阵热烫,直想往地缝里钻。
脑袋顶上传来低声闷笑,低垂的目光中多了两只脏兮兮的鞋,继而多了两个黑乎乎的膝盖。
被一双温暖的手拉着站起来,手指的轮廓不至坚硬,亦不至柔软。
膝盖被那双手轻轻揉搓几下,不疼了。
林烨心口嘭咚乱跳,吸几口气,顶着张粉扑扑的桃子脸,十分艰难地,万分缓慢地抬起眼。
桃子遇上两道浓烈的日光,彻底熟透。
含笑的薄唇,在软桃子上一边挨一下,慢慢低下来,含住丹红的海棠瓣,温柔吸吮。
“唔……”林烨哼一声,一点点躲闪,一丝丝羞赧。
那人停下,稍稍抬眼,复又重新覆上,探入柔软甜香的花芯。
林烨身子打软,再不抗拒,仰起脸,搂住脖颈,深深接受他的滋养。
炭火噼啪,暖意朦胧。
烛光摇曳,情意正浓。
白麟抬起脸,凝视那双迷蒙如雾的眼,拭去他唇角水光,一句话也不愿说。
就这样,像场梦,多好。
林烨静静打量他的脸,伸过指尖,一下下摸过胡茬。
多好,梦中离去的人,回来了。
眼前暗下去,又一轮潮湿绵软的纠缠,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喘息的空当,林烨于恍惚飘然中,听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道:“林烨,我想你……”
近在咫尺,仿佛天籁,摄人心魂。
“嗯。”应一声,稍稍分开些,用波光荡漾的眸子,细细勾画他的轮廓。
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哪儿不对,跟记忆中的相貌有出入。
眨眨眼,跟看画册似的琢磨一刹,舔舔指尖,往他脸上抹,再看看手指头,顿时笑弯了眼,捏起袖口往他脸上一顿乱擦。
白麟双手圈住他的腰,任他蹂躏。
擦完,左左右右瞅瞅,满意了。突然按住肩,上嘴狠咬,要解恨似的。
“咝……”白麟笑着往后躲,心里灌满了琼浆。
林烨一口咬完,软绵绵赖进怀里,两腿被抽了骨头一样,一点儿力气都不愿使。脸贴住脖颈蹭一蹭,轻叹。
从分别到如今,竟已过去好几个月。并非没恼过,也并非没气过,只是一见着人,就全抛在了脑后。
嗬,真没毅力。
就该不理不睬,拒之门外才是。
转念在心里头暗骂,哼,混蛋东西,敢再跑,看本少爷如何收拾你。
白麟低着头瞧,这人一会儿叹,一会儿笑,一会儿皱鼻子,最后还瞪眼,又神游天外去了。捋捋柔软的发,亲亲额头,低声笑:“想什么呢?嗯?”
不敢高声言笑,恐打破难得的温情,连话也不敢多说,怕惊动渐渐贴紧的心。
靠港后一路狂奔,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见面该如何解释,如何告诉他,能彼此相拥的时光,仅仅只有一晚。
“不告诉你。”林烨嘻嘻笑,手心抚在他胸口,划拉划拉,摸着个硬物。抬眼看看,见他没制止,便伸手进去掏,“藏了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