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商船停靠在南熵唯一的大港,通关文牒早已打点好,无需彻查严检,上下船随意,买卖亦无多限制。但此次只为购买补给,不为贸易往来。
抛锚这一日,恰逢南熵国一年一度的秋收节,相当于大铭新年,举国欢庆,热闹非凡。原本只打算停半日,但杨卓考虑一阵,决定叫大伙儿上岸玩乐一番,次日再拔锚启航。晚上住船上也好,宿旅舍也罢,自行解决,勿玩的忘记时日就得。
白麟独来独往惯了,又见伙计们成群结队,嬉笑推搡,多半准备去风月场所,便委婉拒绝了大伙盛情邀请,想自己四处走走看看。
虽已值秋季,但南熵国依旧炎热如盛夏。街上女子皆着露脐短衫,及地长裙,发髻高挽,赤足纹花。男子大半裸露上身,毫不避讳,只穿条灯笼裤,赤脚踩地。
白麟站在船头一眼看罢,虽觉当地人穿着有趣,却绝做不到入乡随俗,光膀子光脚。便只穿着件单衣,袖子挽高,前襟微敞。
空气潮湿闷热,下船没走几步,就满身冒汗,脸上抹的那层土被汗水一冲,再挂不住,黏糊糊和成了泥,好不难受。干脆找个水塘,连带胳膊脖子一并洗洗干净,露出白净的皮肤来。想必此处天高皇帝远,就算露出原形,也没人认得出自己,等上船之前再抹回去便是。
负手走几步,却忽感不对劲,总觉有无数眼珠子往自己身上扫。心里一慌,还以为被人盯了梢。赶忙定睛一看,原是好些年轻姑娘挎着竹篮,捧着鲜花,冲自己娇笑指点。
不由松懈下来,心想,日日这般四处躲逃,终究不是办法,时日久了,难以踏实不说,竟会习惯性的多疑猜忌,实非君子所为。
再看看周围的姑娘,质朴安乐,半丝恶意都无。心中不免带上了些歉意,脚步不停,环顾四周,一一回以礼貌的微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
南海小国,人们长期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发亮,却以白为美为贵。白麟黑眸晶亮,鼻挺眉舒,长衫飘逸,白皙胸口衬着块无暇美玉,端的是位光彩夺目的英俊少年。
姑娘们稍稍愣了愣,一个个不由自主站定原地。正当白麟以为此举冒犯了旁人,预备收敛时,肩头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不疼,带过一阵清香。
驻足低头一瞧,脚边掉落了一束鲜花,娇嫩的花瓣禁不起这么一撞,脱离花萼,几片挂在衣上,一片钻进前襟,其余散落满地。再抬眼一看,一个貌若春花的女子,半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一时间,周围笑声大作,五颜六色的花束由四面八方飞来,砸中的,没砸中的,打着颤落地的,在空中飘舞的,层层叠叠,纷纷扬扬,有如下了场花雪。
白麟呆愣住,活这么大,哪见过这般情景?面上微赧,颇为尴尬地站在花丛中,时而抬手拂去落在额前发上遮住视线的花瓣,各种花香混杂在一起,一阵清香,一阵甜蜜。
脑子空了一阵,忽然闪过掷果盈车的典故。据说潘安姿容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一念想罢,再瞧瞧面前少女红花,一下子啼笑皆非,无奈至极。
抬手摸摸后脑勺,想不出对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驳的是姑娘们的面子,不走,驳的是自己的面子。踟蹰半天,只好长袖一甩,两手笼在身前,对着前后左右,恭恭敬敬,一边作一个揖,接着垂头敛目,做贼似的,疾步远走。
一口气不敢歇,走出了百余步,直到再听不见清脆笑声,才放慢步伐,靠边站定,扶着棵细高的棕榈树,长叹一声。
叹完不禁摇头暗笑,这场面若叫林烨看去了,不知得冷嘲热讽,奚落多久。
歇息一阵,瞧瞧周围,村舍俨然,草木葳蕤,村中一条清溪流淌而过,有妇女高挽裤脚,站在溪流中央,弯着身捣衣。孩童嬉笑着四处奔跑玩闹,打着水仗,躲着迷藏。远处几个小山包,郁郁葱葱,种满了大叶椰树,想必这一丈宽的小溪,便是由山谷中淌出。
白麟慢慢向溪边走去,在椰树下的草地上随意盘坐,静静打量四周,微风和缓,草香拂面。杵声阵阵如鼓,溪涧汩汩如琴,顽童笑声化作清脆的歌谣,和着节拍在阳光下回响。
不由带上浅淡平和的微笑,与平日里习惯性的笑容截然不同,这是发自内心的欣喜欢畅。
无论大国小国,若能治国如此,百姓安乐无忧,狗吠不惊,河溓海晏,为王者,复何求?
国泰民安,身处其中,若再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夫为人者,亦复何求?
第三十八章:清官难断家务事
庆奉十六年,农历七月二十四。
进献枭花、妄图毒害皇帝者已查明,竟是四皇子赵瑞铭生母——早已失宠的岳妃。女人还没等受盘问,就趁人不备,捅死知情宫女,随即投井自尽。
盘查几个月,闹了个死无对证,皇帝恶心得像吃了苍蝇,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四皇子年仅六岁,原本小儿无邪,恐怕对母亲的行径毫不知情,但他思量思量,哀叹一声,还是挥挥手,叫人把四皇子关押起来,形同软禁。
农历七月二十九,一波未平,无数波起。
碧石寨派出一队青狼军,像大铭发起小规模进攻,毫无预兆袭击了西荣关。
守关将士丝毫无防备,被打得落花流水死伤过半。幸好青狼军不过派兵试探深浅,顺带挑衅,并无攻城意图,否则连边关都得丢。
皇帝龙颜大怒,下令严惩,从高级将领到虾兵蟹将,一律撤回原籍,罚俸一年,并贬黜守关大将,削官剥爵,永不复录。并从禁卫军中择出良将,送去驻守边关,操练兵马,随时待命,准备应战。
圣旨还没送到西荣关,就接到来报,说大将军闻风丧胆,早逃之夭夭去也。
皇帝得知,破口大骂,朱笔一甩,判他畏罪潜逃罪加一等,即刻追捕不限时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琢磨一刹,又一声怒喝,人没了,就抄他泓京老宅!
这不抄不知道,一抄烧七窍。将军府人去楼空,从老爷子到马夫门童,全不见了人影。踹门进去,满眼金银珠宝,真真富可敌国,璀璨耀眼。驻守边关七、八年,竟敛了七八十箱财宝。能看得出一家老小走得慌忙,瓷器玉器虽金贵,却太重太大带不走,只卷走了项链手镯等小巧的物件,不知溜到何处逍遥去了。
皇帝目眦欲裂,袍袖一扫,满案文房四宝,名贵摆设,噼里啪啦落地,摔得粉碎,一件不剩。怒喝着遣人去把吏部尚书陈显拖进宫,指着鼻子痛骂一顿,兵部侍郎倒卖军械还没查出名堂,守关大将又出岔子,看他找的好人手,寻的好官吏!
陈显在满地狼藉里好容易找着一块空处,长跪不起,以头抢地,腆着老脸,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只字不敢言,硬是觉得脖子上凉冰冰寒森森,直冒鸡皮疙瘩。
等手脚发软连滚带爬出了御书房,赶紧抬手摸。还好,脖子没掉,皇上叫他将功补过,否则,杖刑伺候。想到杖刑,又流一身冷汗,这老胳膊老腿,几棒子下去,还没等看见儿子认祖归宗,先一命呜呼命丧黄泉了。
皇帝虽撒了气,却还是急火攻心,两眼一白,病了。
躺在龙榻上,唉声叹气,心绪难平,一会儿愤慨,一会儿悲苦。朝中百官群臣,一个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沆瀣一气狼狈为女干,真把自己当傻子看待。再想起几个儿子,又扼腕叹息,疯的疯,幼的幼,没一个指望的上。
想到万里河山后继无人,突然睁眼,冲着门外连声呼喊,叫来徐明扶自己起身,颤颤巍巍小步小步挪到御案前,哆哆嗦嗦握着新笔,沾着新墨,给十二弟写信,询问病情及儿子情况。
江南王被刺一事,被遮遮掩掩盖了过去,对外只宣称卧病在床,太守大人及各个狱卒也得了令,对此闭口不谈,权当不知,故此有问候病情之说。
写信之时,满心期许但盼佳音,收信之时,却大失所望怒火中烧。江南王辞令再隐晦委婉,言语再拐弯抹角,也隐藏不住不争的事实——皇儿刚寻着,又弄丢了。
江南王自不会说明来龙去脉,如何丢,何时丢,为何丢,都不重要,丢了就是丢了。
姚倌儿一事必然也只字不提,王爷脖子尊贵,一时半会儿掉不了,姚倌儿的脖子可细的像豆芽菜,一捏就断。至于罪责,则大手一揽,全怪自己疏忽大意,辜负了皇兄信任。
皇帝读完信,一口老血喷在御案上,两眼一黑,彻底起不来了。
皇宫里,文武百官进进出出,太医内侍来来往往,鸡飞狗跳闹闹哄哄,形若集贸市场。
王府里,却压抑沉寂,人人轻言低语,垂头疾走。原因只有一个——王爷怒了。
王爷发怒可不像他皇兄,摔东西骂人。
王爷发怒,不说,不笑,不睡,不吃,不喝,比皇帝更骇人。
赵容基伤还没好全,脸白得像匹上好熟宣。听闻皇帝接到去信大发雷霆一卧不起,又黑成了灶锅底子。一阵黑,一阵白,独女赵瑞惜见了,说她爹是黑白无常。
赵容基那日撇下句话,就再未去过大牢。既然已经放话全凭自己寻人,若再去询问姚倌儿,岂非面子挂不住?
可事情进展并非想象那般顺利,他低估了姚倌儿,又高估了王爷的人脉。
姚倌儿夜宿杨老板家那日,将身边服侍的书童遣去西芒山采摘最新一季的白菊,用来给王爷泡茶。此类差事并非第一次落在头上,小僮丝毫怀疑都无,既然是给王爷喝的,必将尽心尽力。第二日背着装满菊花的篓子回来,姚倌儿已同往常一样,好端端斜在卧榻上了。
姚倌儿虽被江南王监视,但并非来去不自如。自个儿出门踏个青,赏个景,并不受过多限制。故而怀揣几样价值连城的珍宝去当铺当掉,也易如反掌。
他深谙至危险之地,乃是至安全之处,所以并未刻意选取郊外的当铺,而是随意挑了一家达官贵人时常光顾的店家。去时还易了容换了装,扮作官家仆人,替欠了一身赌债的主子当首饰换银两。
大铭国对赌博未严加管制,少爷公子们设宴聚会时常以此助兴,小赌怡情。但也有为数不少的公子爷堵上了瘾,衣裳裤子,锦鞋配饰,全都压上,而后赔得精光,不得不想方设法从家里偷些值钱玩意儿,用来还债。因而姚倌儿此举用不着掩人耳目,数量也算不得庞大,不甚打眼,掌柜的也不会特意留意记载。
赵容基描画了姚倌儿肖像,派手下侍从三番五次搜索排查,可城内城外,没有一家老板说见过。束手无策之际,突然转念一忖,自己平日与陈显密会易容,就出自姚倌儿之手,为方便行事,他恐怕也换了装扮。
这么一想,直奔白柳堂,翻箱倒柜,细细查看,凭借记忆推测姚倌儿卷走了哪些物事,亲自描了几张图样,分发下去,叫随从改变搜查方向,照着图样找,重头开始,一家一家挨个问。
如此折腾大半日,终于寻见了宝物的下家。可还没等赵容基高兴,就又犯起难。掌柜的一问三不知,一点印象都没有,查查名册,并未记录姓名住址。换来的一箱金银亦是客人自己取走的,不知送去了何处。
赵容基呆呆站在书房里听人汇报,脑子里嗡嗡作响。
近几日,他冷冷静静将姚倌儿狱中话反复琢磨揣测,认定那些个嘲讽奚落,皆乃气话。姚倌儿向来柔中带刚,刚中有韧,被逼急了,难免失控。所以唯利是图之说,必乃子虚乌有之辞,用于蒙混过关,扰乱人心。真正意图,恐怕与白麟去处大有关联。
因此连日来一直顺着这条线索搜查,不料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得不感叹姚倌儿何其聪慧细腻,不得轻信阉人的念头,又加深了几分。
忧愤愈甚,有气无力挥挥手,把人都赶走,站在地中间,思索下一步该如何。
黄昏时分,赵容基硬着头皮,再次奔向白柳堂,寻着老板娘,开门见山,要求查看姚倌儿服侍过的所有人的花名册。
杜淳之正因为头牌被抓进了大牢而气不打一处来,一见这罪魁祸首亲自登门,也不犯怵,秀眉一皱,罗裙一甩,随手一带,“嘭”一声,把人关在房门外。
堂堂王爷吃老鸨的闭门羹,要多稀奇有多稀奇,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虽不知内情,但围观者众多,起哄声不断,好不热闹,仿佛过节。
赵容基颜面扫地,青筋暴跳,但毕竟责任在身,并无仓皇而逃。而是就那么直直戳在门口,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约莫过得半个时辰,杜淳之琢磨着,这王爷脸面也丢得够足了,总算开门把人迎了进去,叫下人们勿来打扰。
赵容基期期艾艾,又把来意说了一遍。不等妻妹开口骂人,抬手止住她话头,竟弯下尊腰,深深行了个礼,垂头补充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妹妹网开一面,不计前嫌,助我一臂之力。”
杜淳之虽不甚明了这事关重大到底有多重大,但见他满心诚意,好赖放软了语气。
指指椅子请姐夫坐下,自己环臂站在一旁,靠着茶几沉吟:“王爷,并非我不帮,而是不能帮。”
赵容基脸色很不好,连日拖着病体,奔波劳累,见妻妹虽把自己让进了门,态度却一成不变,不禁泄气,支住额头一叹,声音低沉乏力。
“可否……可否告诉我缘由?”
杜淳之清咳一声,端出老板娘的架子。
“其一,白柳堂乃是生意场所,做生意讲究诚信,想必王爷清楚。青楼有青楼的规矩,客人不分贵贱,名头来历,绝不外泄。王爷要是得了花名册,挨家挨户去调查,惊扰了客人,我这白柳堂,可就没人敢来了。”
顿一顿,见赵容基无甚反驳意见,便接着说:
“其二,姚倌儿既与白柳堂签过契约文书,那便是白柳堂的人,要买要卖,要杀要剐,都由我说了算。王爷独宠姚倌儿,不让别人近身,我破格默许,又替姚倌儿挡回去好些贵客,如此一来,白柳堂少了好些进账,王爷也已然欠我一个人情。王爷尊贵,又是家人,这情我自不会叫王爷还,但如今姚倌儿入狱不能接客,连弹曲斟茶都不行,客人们怨声载道,闹得我好生招架不住,恕我自私一回,这忙,妹妹不愿帮。”
赵容基抬头瞧她一眼,苦笑:“看样子,还有其三。”
杜淳之笑笑,坐到桌旁倒杯茶,放在他面前。
“这其三,乃是王爷自己糊涂了。”
“哦?何以见得?”赵容基握着茶杯暖手,站在院子里吹了半个时辰凉风,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姚倌儿入狱之内情,我不问。但既然王爷下令保密,那就说明,此事乃是你们俩之间的瓜葛。既然要保密,王爷若大肆查办,闹得人尽皆知,岂非事与愿违?况且,能花重金买姚倌儿一笑的,大都是达官贵人,王爷若一一查下去,就不怕得罪人?”
赵容基听完,盯着茶碗,半晌不语。
这一二三条,他心里一清二楚。只不过心急之下,成了没头苍蝇,四处乱撞,计无所出,又心存侥幸,病急乱投医。
过了好一阵,才扯扯嘴角,无可奈何:“是我糊涂了,多谢妹妹提醒。”
站起身打两个晃,扶着额头走了。
回到王府,饭点已过。
王爷情绪不佳,整个王府都跟着遭殃,四处静悄悄,阒寂无声,众人连平日里的娱乐都暂时停顿了。
赵容基站在空荡荡的园子里,四顾茫然,好生郁闷。
既想守着爱人,又想护着社稷,怎生就这般步履维艰?
负手徘徊一阵,叹口气,往东院寻发妻去了。
杜妍之身子虽不大结实,却也不至于下不了床。此时正穿着绛色挑金小袄,二指柔荑敛过袖摆,借着烛火,坐在案旁描绣样。
赵容基黑着脸进来,往书案对面的椅上一歪,支着头,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墨笔砚台。
杜妍之抬眼看看,轻轻一笑,继续描绣样。
这人把王府众人吓得胆战心惊,一个眼神便可杀人于无形,瞧这模样,定然是在哪儿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可笑得很。
描完一张鸳鸯戏水,捏起来对光看看,很是满意,吹一吹,放到旁边晾着。
再抬眼一看,夫君还是那副模样,木头人似的,一动不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