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有源朗声笑:“多谢林老弟如此上心。家父时常念叨,说自己几个儿子加起来,还不若一个林公子嘴甜和善,想得周到,讨人喜爱。”稍稍一叹,“只可惜你爹去得早,没享上孝子的福。”
“方兄真会说笑话。我爹若还在世,非被我这不肖之子气死不可。”
方有源摇头:“林老弟过谦了。生意人我见过不少,林老弟可是顶特别的一个。读书人我也见过不少,林公子更是顶特别的一个。”
林烨一愣,捧腹大笑:“方兄真个笑煞我也!我做生意不像做生意,读书不像读书,故而特别。”
方有源不同意:“旁人再说三道四,我却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林老弟的特别之处,必有特别的用处,只不过时机未到罢了。”
林烨闷声直笑,心想,天生我材不见得,不务正业倒是真。如今又担上个像官不似官的差事,也不知这一趟走下来,名单上列出的十三人,统共能说动几个。
两人复又对饮一阵,方有源忽往窗外看去,不由皱起眉头。
“林烨,你瞧那些适才靠岸的,莫不是流民?”
林烨循着他的目光,朝窗外探出半个头。
海边停着两艘破烂不堪的木舟,船上黑压压挤满了人,牵着小童,搀着老翁,背着比山高的行囊,各个衣衫褴褛,面色仓皇,正挨个下船。
林烨道:“若是流民,怕是从源州逃来避难的。”
方有源面露沉痛:“原以为宛海天高皇帝远,即便战火纷乱,也不至波及。如今看来,却是痴人说梦了。”
林烨满脑子都是常臻的影子,收回目光,指尖摩挲着杯沿,陷入深思。
常臻能回信,可见人还安好。可连宛海都出现了流民,可见战事之紧迫。不知源阳能守到几时,也不知白麟在宫中,可曾有所作为。
抬手揉揉胸口,胸前的玉坠子,硌得人生疼生疼。
抬眼:“方兄,我想拜托你一事。”
方有源见他面色郑重,点头:“你说。”
“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一式两份,劳烦你将一份交予太守,一份交予林府。我不日即将远行,短时之内回不来。江南王人在京里,想来安抚流民一事,都落在太守大人身上。草民如我,别的做不到,只不过林府如今空闲无人,大可用来安置流民。”深吸口气,“其效虽微乎其微,不足挂齿,但也算为大铭尽一份力。也算……也算不妄为忠臣之后。”
也算帮白麟一把,帮常臻一把,更是帮自己一把。
从杨家出来,天都黑透了。
站在巷子口,长吁一口闷气。
杨老板这人忠厚老实,就是絮叨得紧。
听说白麟就是海静郡王,杨老板很是吃了一惊,倒反过来给林烨赔了好一阵礼,说海上日子艰苦,怕是委屈了郡王。而后拉着人不让走,天南海北的谈笑。再多待一阵,只怕耳朵都要磨出茧来。
摸出余下的银票,借着月光瞅瞅,还有好几百两。
心想,往后出门在外,说不准用的上,反正退回去也不知该退到何处,跟白麟那厮也用不着客气,自己留着拉倒。
一把塞进衣袖,想着情郎戏谑的眼神,站在原地,傻笑好一阵。
礼送了,生意也谈了。了却一事,心情大畅。但毕竟气血亏虚,体力不支,折腾完这一趟,躺了一整日才缓过来。
隔日睡到日上三竿,慢腾腾起身,带上药方出门,寻着家药铺,叫药师对着方子,把汤药制成药丸,方便携带保管。
等几日后取着药丸,方才正式上路。
——第二卷·莲开·完——
第三卷:莲香
第六十六章:雨来花落逢碧蜓(一)
林烨站在药铺门口的廊檐下,仰望天穹。
纤云有如纱幔,薄薄一层,温柔地将碧空拥裹,洒下绒毛一样的细雨,抚慰着过客心底,躁动不安的思念。
算起来,出门已有快两个月。虽一直走官道,十里长亭,五里短亭,随时可作休憩,路途不至艰辛,但拖着身病,长途跋涉,难免疲惫。
药丸子也吃了不少,起效不甚显着。病根在那儿摆着,旁人不知晓,自己可再清楚不过,吃药不过是个心理安慰罢了。
此时正值梅雨季,但玉琼城稍显偏北,建在一片平原之上,不靠海临河,也不依山傍水,素来温和少雨。即便在雨季,也不会如宛海那般,动不动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伸出手,试试雨势。原本就修长的手指,隐约又细瘦了好些。晶莹细小的雨滴落在掌心里,似乎下一刻,便要带上那只白皙的手,一齐随风飘去。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他轻声吟几句,唇边扬起一抹微笑。
收回手,转身对药铺掌柜再道声谢,包袱举过头顶,冲进淅沥雨中,直奔街对角的酒肆。
一场小雨,乍暖还寒。
酒肆檐下站着好些躲雨的人,肆里重新燃起火盆,门口也搁着一个,供淋湿衣衫的过路人烤火取暖。
早过了饭点,店里人却不少。多半小酌闲坐,只等雨过天晴。
林烨找见个空位坐下,摸出帕子,擦擦发上水珠,笑盈盈叫来店小二,只要来壶淡酒,一碟盐烤花生,两个酒杯。
烈酒虽过瘾,却万万不敢喝。一个人出门在外,一个没忍住,喝得东倒西歪,连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相较之,几杯淡酒,暖身解渴,再合适不过。
小二见他要两个酒杯,以为他要等人,便也没多问。还特地拿来两副碗筷,一副摆在他面前,一副搁在桌对面。
待酒菜上桌,林烨捏过两只酒杯,挨个斟满。
端起一杯,碰碰另外一杯,“叮”一声脆响,仿佛一声清亮亮的呼唤。
就着自己手中那杯,浅酌慢饮,另一杯,却放着不动。
摸出怀中纸张,展开铺在桌上,翻到第二页,指尖点在其中一个人名上,默念。
“顾千竹,玉琼人士。行当:男倌,杀手。宿处:翎雀楼。花名:碧蜓。相貌:柔若无骨,艳比桃花,所行处,暗香浮动,盈盈流光,右手虎口处,纹碧色蜻蜓……蜻蜓?”
抿口酒,捏着杯,弯起眼睛嗤笑。
如此这般的美男子,纹个绿蜻蜓作甚?真该纹只大大的花蝴蝶,才配得上这身风流艳骨。
白麟那厮,也不知从何处打听来这么些牛鬼蛇神。铁匠、仵作、守陵人、赶尸人,如今又冒出个男倌兼杀手。
真个天下之大,何奇不有。什么人中龙凤,分明就是江湖怪杰。
文士最好说服,地位再低微卑劣,心里那股子清高迂腐劲儿却根深蒂固。说几句礼义廉耻,尔俸尔禄,加几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再来几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轻而易举,十拿九稳。
武人过去也见过不少,大都心直口快,直截了当。面对他们,开口见心便是,无需绕弯子。必要时候,再将陈镖头的威名搬出来,装装门面,撑撑排场,定能稳操胜券,易如反掌。
众人虽不知海静郡王品性几何,但长时间怀才不遇,义愤难平,如今有人登门相邀,还是这么善意随和的少年郎,侃侃而谈半晌,又见他饱读诗书,深谙仁德孝义,可见那位郡王爷,虽名不见经传,定也不可小觑。遂各个戒心大消,跃跃欲试,感激万分,不日启程。
可杀手……还是男倌……
林烨放下杯,夹几颗花生进嘴,眯眼笑叹。
白麟啊白麟,你就不怕我禁不住诱惑,弃远就近,见异思迁?亦或者一语不慎,被抹了脖子,小命归西?
看向那只无人饮过的杯子,暗啐一声。
混蛋东西,你小子,心可真大。
酒肆里,客人逐一离去,店中渐渐安静下来。
酒喝得见底,林烨推开纸窗往外看去,碧空如洗,云过天青。
露齿笑笑,名单小心塞回衣襟,端起对桌那杯凉透的淡酒,仰脖灌下。
撑着桌起身,背上行囊,结账出门。
玉琼城不比宛海繁华鼎盛,但毕竟是一州首府,正街上人头济济,熙熙攘攘,街两旁商户如云,宾客络绎不绝。
想随意走走看看,马儿便又留在了驿馆。反正不赶时日,休息两日再寻人也不迟。
这么想着,缓步慢行,舒畅欢悦。
琼州与泓州一样,地势平坦,四季分明,百姓以务农为主,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只不过琼州雨少地旱,多种小麦,不似泓州,适宜种稻米。
此时春耕已过去一月多,前几日一路行来,路两旁农田百亩,抽青发芽,满眼春意盎然,郁郁青青,甚是赏心悦目。
男女老少趁着农闲,在闹市街摆起小摊,或在铺子里打打散工,以弥补家用。
放眼望去,街口桥边,路旁巷角,竹匠木匠修鞋工,扇子掌鞋冠帽匠,洗衣钉窗泥灶匠,蔬菜瓜果杂货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
林烨目不暇接,满心欢喜。忽然眼睛一亮,咧嘴一笑,颠着脚奔进一间店铺,这儿摸摸,那儿瞧瞧,心花怒放。
瞧一眼店门口,牌匾上刻着几个大字——刘氏琼花蜜。
路上卖琼花蜜的店家比比皆是,各个打着“御上亲点”的招牌,难分高低,不辨真假。
林烨只瞧见一家就一头冲进去,见价格还不到宛海的五成,两眼放光,当即银子一拍,买下两大罐,抱在手里,跟得了神仙宝贝似得高兴。
谁料往前走走,竟又遇见好几家蜂蜜铺子,有加了蜂王浆的,选用独家秘方的,加了枣花桂花的,千奇百怪,各有千秋。
林烨拧着眉毛,低头瞧瞧手里两个大罐子,唉声叹气。
可买都已经买了,又不能厌旧贪新。皱皱鼻子,转转脑筋,心想,来一趟不容易,多买些也没人责怪。喝不完,贮存起来也不会馊不会坏。再不然,带回去还能送人。
那就——买!
嘿嘿一乐,耗子似的在几家铺子之间窜来窜去,货比三家,又买了三罐新的。
一并打进包袱里,背上肩,沉得弯腰驼背,嘴里“哎呦”直嚎。
第六十六章:雨来花落逢碧蜓(二)
大铭六州各首府城中,不论宽窄深浅,俱有一条河流淌而过。
玉琼城中穿流而过的,与其说是河,倒不如说是条清溪。
此溪名“杏子溪”,由几百里外的山谷中流出。因山中多产杏子,故得此名。
林烨站在桥头,盯着刻在石碑上的溪名,呆立了许久。
杏子溪,杏子……
“烨儿,你今天像极了杏子。”
“杏子最酸。”
“杏子那么丁点儿大,每日吃一箩筐都不见得够。”
情郎的轻语,深情的嗓音,恍若微风,在耳畔一遍遍回响,挥之不散。
唇边不由自主勾起一丝甜蜜却苦涩的笑容,移开目光,往前走两步,扶上石栏,一点点弓下身子,一圈圈揉按胸口。
疼,气闷,不能想。
背靠石栏,皱起眉心,深吸口气,格外缓慢地呼出。目光随着小溪,潺潺流向远方。思绪混在雨后清风里,带着草香,在半空飞翔。
这病,虽没有严重到起不得身,却恼人得紧,不知何时才能好起来。
等这趟走完,过个一年半载,渐渐将他忘记,约莫就能痊愈。
可忘……
自嘲哂笑。
白麟,你只教会我何为情,何为念,却未曾告诉我,如何淡忘,如何释怀。
叹口气,抬眼望向空中返乡的大雁,自言自语。
“栗子溪,桃子溪,白菜溪,豆芽溪。叫什么不好,偏叫杏子溪。怪哉,简直跟冲我来的一样。”
弯下身,在湿漉漉的草间摸到一块小石,捡起来,扬起手,狠狠投向浅溪。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涟漪圈圈。一条锦鲤摇着尾巴跃出水面,扑腾两下,又一头潜了回去。
“白麟,你混蛋,你真混蛋。”
正准备再掷一块,溪对岸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与喧哗。
林烨眨眨眼,仰起脖子,循着声音望去,对岸桥头旁,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下里三层外三层,聚集了好些年轻人,正鼓劲呐喊,抚掌叫好。
顿时好奇心起,心里直痒痒。再伤心难过,也挡不住瞧热闹的劲头。况且,人不管怎么思,也远在天边,热闹唾手可得,就近在眼前,何乐而不瞧哉?
冲着“杏子溪”三个字,挤眼睛做鬼脸,转身跨上石桥,缓步过河去。
林烨并未一如往常穿他那身雪白袍子,而是一袭淡青长衫及膝,加之一双朴素无华的短靴。从头到脚,除却常臻送给他的琼簪和腰间吊着莲花玉坠的折扇,再无其他装饰。
一眼看去,不外乎一介少年书生,秀秀气气,恍若一缕清风,一枝垂柳,淡雅而不清绝,脱俗而不孤高。
聚众喧闹的年轻人,大都与他年纪相仿。林烨挤进人群里,半天也没听出明堂,便随意抓这个人,想问问究竟。
原来,今日乃是玉琼城“欢颜诗社”一年一度的赛诗大会。
“欢颜诗社”,五年前由三位二十出头的读书人创立。三人才高八斗,却怀才不遇,捉襟见肘,穷困潦倒。几人因机缘巧合偶遇,颇为投缘,日日聚在一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其中一人提议,何若建立一个诗社,与天下寒士同享?日子清苦尤难度,广厦千万寻不得,然而人生得意须尽欢,何不欢颜一社众乐乐?
玉琼城农户居多,穷人数之不尽,商贾官宦家族反倒屈指可数。此社一出,甚合年轻人的意,迅速声名远扬,与会者无数。
再后来,也不知谁想出赛诗会这么个法子,诗社的参与者,也不再局限于玉琼城人及寒门文士。
林烨睁圆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过谢,又往里挤挤,踮起脚,从并排站着的两人肩膀中间往前瞅。
人群中央,站着一位主持赛会的年轻人,虽衣着陈旧,但举手投足敦厚诚恳,神情豁达。
只听他抬抬手,朗声笑道:“诸位诸位,且静静!今日,在下将随意点出十位看官,作为评判,在下出题,每轮五人作诗,十人评鉴高低。奖赏么,没有,不过图个乐子,相互切磋文墨,诸位说,如此可好啊?”
众人一哄而笑,起哄声此起彼伏。
有人高喊道:“无赏就不赛,怎的叫人白耗气力”,有人嘲弄道:“去岁好赖还送了几幅字画,今年无赏,莫不是世风日下,一年不如一年?”还有人嚷嚷:“好诗还得配好酒,一吊钱换一首,一首换一壶酒!”
林烨听得嗤嗤直笑,心道,这些个看热闹的,诗会不会作倒不好说,捉弄起人来,一套接一套,落井下石,没安好心。
见身前两人挪到了别处去,赶忙插身而上,挤到最前面。
被人群包围的年轻人有些犯难,摸着后脑勺哈哈笑,而后对着四面八方一一作揖,道:“今日乃是仓促中赶来,未来得及备奖赏。几位创始人也非家财万贯,一吊钱万万负担不起,还望诸位见谅,见谅。”
众人又一阵哄笑,直叫他下不来台。
林烨转转眼珠,卸下包袱,掏出两大罐蜂蜜,扬扬手,对那人笑盈盈道:“奖这个吧,虽只有两份,意思意思罢了,总比没有强。”
说罢不等那人回话,已一手一扬,将罐子向他抛去。
那文士急忙接住,捧在眼前一瞧,抬头惊道:“这琼花蜜乃是极贵重之物,小兄弟如何使得?”
林烨满不在乎摆手:“无妨无妨,本就是友人赠与之物,却不知在下素来不喜甜食,闲置家中,不免糟蹋东西。倒不若借花献佛,凑个彩头,转赠诸位高人秀士,聊表敬意。仁兄且收下便是,无需客气。”
对周围人拱拱手,笑道:“文辞翰墨,乃是无价之宝,万金不换,一罐蜂蜜与之相较,好比太仓一粟,九牛一毫。还望各位若夺了头筹,莫要嫌彩头俗气低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