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泓之看向宋远鸿,叹息一声,回答他道:“江丞因为我,而偷窃了大哥的牡丹纹毫,之后……”他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再添了几把醋油说了出来,期间,他还看着宋远鸿的脸色,反复强调了几次“牡丹纹毫”。
宋远鸿的眉头越皱越紧,时不时扫过江建德时,眼底都带了几分奇怪的味道,直看得江建德莫名其妙。
江泓之话音一落,宋远鸿竟然拊起掌来,朗声含笑道:“好,盗得好!”
众人一愕,面面相觑,他这话什么意思?老夫人与江建德也不知他心底摆的什么棋子,老夫人揣着一颗小心翼翼的心,询问道:“宋公子,你此话何意?”
“老夫人,莫怪我直言,这牡丹纹毫非但盗得好,还卖得好,不然你们江府便有罪了。”宋远鸿道。
老夫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宋公子,这有罪之说从何而来?”
宋远鸿噙了一小口茶,摇首道:“老夫人,您可知这牡丹纹毫的来历?”见老夫人茫然地摇头,他续道,“您可曾听过前朝庸帝与朱帝姬之事?”
“老身略有耳闻,听闻前朝庸帝痴恋朱帝姬,为其不惜折了江山,大肆兴建土木,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最终大燕新皇揭竿而起,将前朝庸帝斩于剑下,兴建我大燕江山。”老夫人谈及大燕始皇,目光充满了崇敬之情,还虚向高处行了个礼,以示对始皇的尊敬。
宋远鸿笑着点头道:“不错,但老夫人可知朱帝姬在进宫前是什么身份?”
“这……”老夫人看了同样迷茫的江建德一眼,眼皮子狠狠一抽,宋远鸿为何这时提起朱帝姬,莫非她与牡丹纹毫有何关系,“老身不知,还请宋公子告知一二。”
宋远鸿依然含着笑,但眼底却泄露出几分冷意:“这朱帝姬在进宫前,是制笔的行家,不论是彩绘或是雕刻均活灵活现,庸帝也是因此而独宠于她。因庸帝生平喜欢牡丹,故在前朝覆灭当年,庸帝的生辰上,朱帝姬亲自为其制了一枝牡丹纹毫,并亲手送给庸帝。熟料庸帝生辰过后一个月,帝都沦陷,前朝覆灭。此后牡丹纹毫便流落民间,价值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低廉。不过虽然物美价廉,但终究它是不祥之物,听闻获得此物之人,无论平时如何康健,都会染上病痛,再不久便会因病过世。”
老夫人与江建德的脸色迅速变化,跟被人泼了墨似的,死人用过的东西,又是与祸水红颜有关,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江建德将其弄来,岂不是带了死人的晦气入了府?
老夫人已经上了年纪,半只脚都踏入了棺材,最是忌讳这种死人的不祥之物,尤其是想到这些年江允身体愈发不好,将两者一联系起来,她就不由得全身恶寒,冷汗淋漓。江允得到了这枝笔都病成那副模样,如果得到笔的是她,那她岂不是要躺进棺材了?
“立德,”老夫人一急,就拍桌怒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买回时就没打探清楚么!”
江建德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道:“母亲,孩儿是通过朋友购买的,完全不知这笔的来历。”
宋远鸿似笑非笑地饮了口茶,叹息着摇了摇头:“依我说,这盗笔的两位下人,你们非但不能罚,还得好生感谢他们。”
老夫人听他话里还有别的意思,立时问道:“宋公子,莫非这笔还有什么来历?”
宋远鸿依然在笑,但眼中冷意已经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老夫人是聪明人,何不想想这牡丹纹毫是何人使用的,又有何意寓?”
老夫人身体一震,是了,她怎么忘了这茬!
牡丹纹毫是前朝庸帝所用,虽他最终被大燕始皇所杀,但他好歹坐过龙椅,江建德一普通侯爷,竟也敢用天子曾用过的东西?若是有心人将此事传出去,定会给江建德扣上一顶有心皇位、欲夺龙椅的大帽子,到时候流言蜚语一起,江建德就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到时候整个江府都将成为谋逆的罪人,被举家流放是轻的了,就怕沦落到全家抄斩!
事实上,前生时江府就是因为这一枝看似毫不起眼的笔,落到了最后全家流放的下场。江泓之前生追随宋远鸿,自然听闻了牡丹纹毫的来历,所以他才故意强调江丞盗的是牡丹纹毫。因为这些话,由宋远鸿说出来更有权威性,而他说出,别人只当他是在为江丞辩解而胡诌的。
前生,宋远鸿即位后,便开始秘密处决三皇子与太子党,可奈何拥护三皇子的江建德隐藏得极深,表面证据都掩盖得极好,让他无从定罪。后来经过江泓之,他才意外发现江府上有牡丹纹毫,于是他立即以牡丹纹毫是前朝天子之物,江建德涉嫌谋逆的罪名捉拿江建德,最终流放了江建德的亲眷,并将侯爷之位封给了当时与江建德断绝父子关系的江泓之。
不过现在的宋远鸿,还处于势力酝酿阶段,自然不知道日后会需要用到牡丹纹毫去定江建德的罪。因此他牺牲到牡丹纹毫这一契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老夫人一阵恶寒,眼前的是什么人,是当朝天子的十三皇子,若是这牡丹纹毫经由他的金口说到当朝天子耳边去,那他们还要不要命!她此刻方醒悟过来,这笔盗得好,盗得妙,就该把这灾祸的东西盗走了拿去卖,以免坏了江府的名声!
当下她迅速反应,朝宋远鸿行了一个大礼,诚惶诚恐地道:“宋公子,老身多谢你的提醒。老身愚钝,不知实情,立德又是个糊涂人,不知这笔的来历,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你见谅。”
宋远鸿不轻不慢地放下茶盏:“老夫人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提醒了你们一声,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说是这么说,但他却没有一点要让老夫人起身的意思。在场的人看着这一幕,心底都来了一通脾气,宋远鸿到来不说尊敬他们,还隐隐有威胁他们的意思,这要是个正常的人都忍不住。
大夫人方被江建德夺了权利,这会儿见老夫人弯身久了,就假意地关切了一声,想着能讨好老夫人:“母亲,您的腰不好,有什么话好好说,宋公子也是深明大义之人,想必不会为难你的。”
“放肆!”江建德大声一吼,把大夫人的话都吓退了回去。
老夫人此刻只恨不得掐死大夫人,大夫人这话不就摆明了说宋远鸿不识礼数,故意为难么?老夫人不知宋远鸿的身份,以为他只是江建德的朋友,出言当然没有忌讳,但老夫人是知道的,哪怕宋远鸿说要了他们江府所有人的命,他们全府的人都得磕头谢恩,更何况是让他受她的礼了。
果然宋远鸿闻言后,面色稍稍有些变化,转看向挺直了背脊的大夫人,不怒反笑:“老夫人,您媳妇倒是直性子。”
“是……是……”老夫人冷汗淋漓,揩了一把虚汗,又瞪了委屈的大夫人一眼道,“她说话较直,还请你莫与她较真。”
“自然不会,”宋远鸿看向一旁的江丞,笑道,“我与江弟有几分交情,知道江丞为人如何,这盗笔一事恐怕并非如此简单,江丞你何不将实情告知呢?”
江丞一愣,没想到话语权转到了他身上,见众人目光已经凝聚过来,便接过话头道:“其实小的盗笔,一是为了凑银钱给少爷买礼物,二是……因为少爷告知过小的,牡丹纹毫的来历,当时心想既然此物不祥,若是留在府上,连累了少爷怎办,而大少爷又不甚钟意该笔,于是便与江直策划盗笔了,没想到……”
“不!江丞你别说了,”江泓之突然插话进来,深深地看着江丞,“我差些害了你,你何苦替我掩饰……”
老夫人听着意思不对,便追问道:“老三,你此话何意?莫非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祖母,是我不对,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他蓦地向老夫人磕了个头,痛心地道,“其实是孙儿囊中羞涩,起了贪念,恰时从宋大哥口中听闻了牡丹纹毫的事情,心想若将牡丹纹毫盗去,既能救了江府,又能小赚一笔,于是孙儿便让江丞盗笔,秘密将其贩卖。祖母,从始至终都不关江丞的事,他都是听我命做的,只是孙儿……孙儿……”他哽咽地捂住了眼睑,痛心地道,“孙儿没胆子承认,方……方让他替孙儿受苦了。”
第二十四章:丞自由了
江泓之突然这么说,在场之人都惊讶不已,老夫人也懵了,问道:“你为何之前不说?”
江泓之低头道:“祖母请您原谅,孙儿好不容易能亲近您,又怎敢承认自己犯了大错。可是江丞……江丞竟一直维护孙儿,孙儿良心……着实过意不去。祖母,孙儿只是想好好尽孝,并无坏心啊,您要罚就罚孙儿吧。”说罢,他竟像哭了一般,捂着双眼闷头栽在了地上,像无助的孩子般呜呜悲鸣。
江丞被江泓之那不知真假的哭声给懵住了,当下为了演戏,也顾不上面子,挣开了侍卫,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江泓之的面前,扯开嗓子嚎:“少爷,不关你的事,这都是小的做的,都是小的做的,老夫人,”他猛地抬首,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泪眼朦胧地道,“请您罚小的吧,这不关少爷的事。”
好好的一出诬陷大戏,经过宋远鸿一搅合,竟成了一幕为了拯救江府,而演绎出的主仆情深大戏。而这正拨中了江泓之的算盘,他打算得好,如果一开始江丞被诬陷的时候,他就出来说是自己命令江丞做的,那大伙儿定以为他是为了救江丞而故意顶罪,没人会信。但若到了这地步,他才怯弱地出来说是自己所为,那这既符合了他身为主子命令下人做事,让下人顶罪的常理,又印证了方才他为何一直冷脸不帮江丞——因为他刚讨老夫人欢喜,所以不敢帮江丞。
老夫人听着江泓之的哭声,心尖儿都疼了。想想这孙儿没什么坏心眼,盗笔也是为了自己,还意外救了江府一命,这惩罚她是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老夫人心头刚要软下,免了江丞的罪名,谁知江建德却不死心,横插了一句进来:“母亲,无论这牡丹纹毫有何来历,他们盗笔初衷如何,盗笔始终是盗笔,手脚终究是不干净的,若是我们不小惩以戒,日后传出去岂非让人笑话。”
宋远鸿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他眉头微微蹙起,江建德真是没有眼色,自己都与江泓之称兄道弟,并为江丞“伸冤”了,江建德怎么还敢当着他面要求惩戒江泓之主仆二人。
原来,江建德了解到宋远鸿是十分遵从律法的,哪怕是其最亲之人,只要犯了错便需得重罚,因此江建德以为他出面搭救,只是为了减轻江丞的罪名,而非要让江丞脱罪,故而大胆地揣度了他的想法,摆出了一副遵从律法,严格执法的态度。
可惜他这次押错了赌。
宋远鸿眼底露出几分鄙夷,挑了挑眉头,慢条斯理地道:“侯爷此话便不对了,依我看,这江丞是个可塑之才,若是罚了他,反而会显得侯爷您小人肚量,倒不如放了他,当做个顺水人情,让其欠您一个恩情。”
“这……”这么一听,江建德就听出了宋远鸿的态度,心底一寒,立时想顺着宋远鸿的意思发话,但宋远鸿却打断了。
“江丞不惜身负骂名,也要维护主子,可见其忠心耿耿,而盗笔的整个经过,也彰显出其聪慧十分,至于那些威胁江直亲妹的言论,是真是假,谁人知道呢?侯爷你说,这样忠心又聪慧的下人,侯爷能去哪儿找?”宋远鸿又拨动茶盖,轻轻地撇开茶渣,在氤氲的茶雾中平淡地道,“我向来惜才,觉得他做一下人太过可惜,不知侯爷是否愿意割爱,让他到我府上做一侍卫?”
江建德为宋远鸿颠倒是非的能力暗暗咂舌,等到宋远鸿把话说完时,他已经完全懵住了。宋远鸿这是要把江丞买走?若是江丞被买走,日后他还怎么找借口对付江丞,进而对付江泓之!他眼底轰地一下冒出了怒火,却敢怒不敢言,宋远鸿是王爷,他敢说一句不同意?
他被气得两鼻孔都冒了热气,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把江丞这把柄送了出去!真是硬着头皮,磨碎了牙,他才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您能看中江丞,是他的荣幸。江丞,还不过来向新主子磕头!”
江泓之与江丞也万万想不到,宋远鸿会偏帮至此,如果江丞真做了他的侍卫,那他便能脱离江府这一苦海,日后不必看江建德这些渣滓的脸色,也不必担心会被他们诬陷。
然而,江丞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失落。
他自由了?为什么却有些难过,明明最该得到自由的人,是江泓之……
他沉默着看向身边的江泓之,江泓之因为做戏,眼睛发红,脸色看起来有几分凄惨,像个丢了玩具的小孩一般无助。
此刻江泓之的眼底写满了挣扎,一面想放开江丞,一面又想让江丞留下陪伴。他蜷起的拳头无数次松开,又无数次地狠狠握紧,如果不是因为握拳,他一定控制不住拥住江丞。
事实上,江泓之也控制不住了,在宋远鸿得到江丞卖身契的一刻,他蓦然大力地拥住了江丞:“江丞……”声音里竟然有了几分哽咽,可话到嘴边,他却苦涩一笑,“保重。”
“少爷……”江丞愣愣地低喃,怀抱炽热得他全身都快烧了起来,然而这暖意很快便离开了——江泓之放开了这个怀抱,并将他推向宋远鸿。
明明不舍,为何还要放开他?如果他走了,以后还有哪个下人照顾他。
江丞内心也是一阵挣扎,他完全没意识到,他此刻心心念念的都是江泓之,而不是一个为了完成任务而必须跟随的nρc。
江泓之第一次在他心里,有了血肉。
“我不……”江丞一咬牙,就要脱口而出不要离开的话,然而江泓之却快他一步按着他磕了头,替他谢过宋远鸿。
“江丞,保重。”他再一次提醒江丞,他们即将分别的事实,又倏然压低了嗓音在江丞耳边轻声道,“等我。”
等我……简短的两个字便如命令一般,砸进了江丞耳里。
仿佛心有灵犀,江丞似乎读懂了江泓之的意思。只有他先脱离这个苦海,江泓之才能毫无顾忌地毁灭那些人渣。
江丞沉默地给宋远鸿磕了头,谢过他之恩,在他点头之下,站到了他的身后。
宋远鸿将江泓之扶起了,笑道:“江弟,你可别怪为兄抢了你的下人,实在是为兄欣赏他得很。”
江泓之也微露一笑,看了眼神情落寞的江丞道:“江丞能跟宋大哥您,是他的福气。”
“是极是极,”江建德僵硬着脸,也跟着拍几声马屁附和道,“江丞能得宋公子你欣赏,是他八辈子都得不来的福气,江丞,你还不向宋公子谢恩!”
江丞被江建德整得一肚子的火,如今好不容易事情了了,就憋不住地喷火了,硬生生地道:“侯爷您如今并非小的主子,小的若是听您的话便不太妥当了,但主子的大恩大德,小的又十分想感激,这您不是故意为难小的么。”
江建德一愣,登时气得两眼一翻。江丞言下之意,就是我已经不不是你的奴才了,凭什么要听你的话给人家谢恩,可我又十分感激新主子的大恩,很想谢恩,但我谢了,岂不是听了你这旧主子的话?但如果不谢,我心里过意不去。
江丞这话怎么都透露出一丝江建德在阻止他谢恩的味道,宋远鸿虽知江建德是习惯性命令使然,但经江丞这么一说,倒真觉得有点这么个意思,看着江建德的目光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