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最后小舟终于蹦出来这个词来。
夏末小有得意。
“简直就像是为了开趴而存在的。”小舟又转了两圈,东瞅瞅西看看,“有广场恐惧症的人一定不敢住你的房子,棚顶比正常的住宅高,是吧?高三米五?四米?结婚的时候,嫂子会不会生气?女孩一定不喜欢这里。哦,你不打算在这里结婚吧,这是私人空间?”
“女孩都不会喜欢这里吗?”夏末去洗手间冲澡,在门口回头迷惑地回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去年把零花钱都花在装修上了。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小舟在沙发上坐下,连沙发都不大,大概能勉强躺下一个人。这里不是会客用的,夏末这间没有任何隐私的屋子完全是为独身的自己打造的。“哥你今年会结婚吗?”
“应该不会那么快吧。”夏末打开了淋浴的花洒,水声隔绝了继续聊天的可能。
小舟站起身走到窗前抚摸了一下钢琴,认出是小时候在夏末家弹过的那一架。不是特别贵的钢琴,还特意带过来,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夏末,比起其他人,总能多那么一点人情味。
他靠在窗前的纱帘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见凌乱的桌面上立着一只相框,照片上是夏末一家人的照片,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拿在手里的照片上确实只有三个人。他不该有的自作多情的期待让他羞愧,那股幼年时闯入别人家的羞耻感突然爬了出来,他连忙把相框放下,好像自己拿了人家不该碰的东西。
“小舟。”夏末出来的太快了,小舟觉得他似乎皱了下眉,“还在站着,快到床上躺着。”
“只有一张床。”小舟说。
“哦,对。”夏末站定,难得懊恼地抓了把头发,“我总拿你当小时候。不过我可以睡沙发,你要是答应跟我一起住的话,我还可以再买床,反正地方足够大。你想先冲洗一下吗,今天你也热了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一起住了?
“我的意思是说,发烧了会流汗,会把你的床单弄脏。”小舟说,“我们去吃饭吧,我想请哥吃顿饭,然后我今晚还是回去了。”
夏末静了一下,打量着小舟,小舟有点抗不住他的目光,不自然地回避了。夏末走近他,牵住他的手,把他往洗手间带,“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你回去?去冲洗一下凉快凉快,然后进被窝去我要开空调了。”
小舟被塞进洗手间,夏末在外头啰嗦,“我就不进去帮你洗了,免得你揍我,长大就是会变不可爱。浴巾里面还有,我去帮你找套舒服的衣服当睡衣。吹风筒在洗手池边上,看见了吧?出来就乖乖到床上去,我来简单做个晚饭。”
小舟没有出声,隔了好半天突然想到自己惊异地正站在夏末的浴室里。他慢吞吞地在夏末的浴室里转了一圈,收拾得还算整洁,暖色的瓷砖,成套的浴巾毛巾在架子上叠得整齐,普普通通的深蓝色的格子。他想起第一次见夏末,被他扯进浴室里喷水抹泡泡。
他在镜子前面站了半天,看自己的脸,儿童的圆脸已经被拉长,他现在看起来与夏末的年纪都接近,不像曾经能被他扛在肩头的模样了。
小舟洗了个澡,披着夏末的浴衣出来直接扑倒在大床上。他不想再客气,也没力气再想什么,头是有点疼。房间太大,他趟在床的这边是看不见正在厨房忙活的夏末。他又松了口气,从摆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里喝了水吃了药,毫不客气地捡起夏末放在床上的T-shirt和一条棉布睡裤穿上。裤子稍微有的点长,盖到了脚踝,说明他到底没长过夏末,个头上还是稍微矮了点。
他踢踢裤脚,滚进被窝,“我上床了。”
“那我开空调了,你把被子盖好。体温计在你旁边,你量量体温。”
他听见夏末的声音,絮絮叨叨随便得就好像他们一直在一起。他没有回答,慢慢地缩进被子,突然在被子和枕头上闻一闻,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放松地陷入松软的床垫之间,心境变得平和起来,仿佛像是回到了童年,几乎来不及翻身,他就睡了过去。
室内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了模糊的橘色灯光从厨房的方向透过来。小舟在半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看了那个方向好几次,床铺舒服得让他没法彻底醒过来,耳边似乎听到了窗外的雨,他在梦里不断回到八岁那年的那场雨里,他看着小学一楼大厅后窗上被雨水冲刷的水迹,内心一片空虚地等待着自己的未来。然后,那一次夏末来接他了,他得到了一把星际宝贝的小雨伞,在大雨中牵着夏末的手,夏末跟他说不会分离,永远都不会。
他在梦里不知足地痛哭起来,为后来的一切觉得不公平,他的内心住着一个贪婪的恶魔,他总是很饿,在梦中他都能为自己觉得恶心和羞愧。有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于是觉得自己就是夏末,他学着记忆中夏末的模样尽责地照顾着身边的人,然而模糊的影子里,他在照顾的是幼年的自己。
他从孤寂的噩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旁边的夏末,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见他张开眼睛就是一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说,“睡得好香”。
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搂住夏末的脖子,夏末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小舟冷静下来也开始忐忑不安。他的情绪又开始紧张了起来,胸口的疼痛抽紧了,极不应该地听见自己的内心又在嘀咕着埋怨,如果夏末要他,如果夏末那时候把他收在怀里,他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痛苦,不会弄懂许多内心的黑暗。
尖酸,丑恶,就像烂树根下穿梭的老鼠,他厌恶自己到了极致。甚至有一会都没有感觉到夏末抱紧了他,不知道那只大手在他的脊背上抚摸了多久。
小舟松开了夏末,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被夏末眼里的柔软吸引。夏末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面颊,轻柔地触碰着他,所有他触碰过的皮肤都痒痒地发烫,浓重而甜蜜的幸福裹挟了他,他的内心被这种感觉胀满,痛苦和自我嫌恶仿佛被温暖的池水带走,连呼吸都变得清甜可口。
“你真可爱。”在他失去外壳的片刻中,夏末不知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笑了出来,猛地重新把他搂住,逗小孩似的,“长这么大还是这么可爱,听哥哥的话,哥哥家里没关系,但是以后不可以随便去别人家里,不能穿别人衣服,更不能随随便便就在别人家里睡着。你虽然是男孩子,但是长得太可爱了,也要提防变态。”
夏小舟尴尬不已,恼火地推开夏末。他感觉得到,夏末或多或少依然把他当作一个八岁的孩童对待,不论是言语中时不时泄露出的温柔,还是毫不在意的亲昵。他当然知道夏末的性向相当模糊,但是他也能肯定夏末在这方面对他没有任何想法,他对他的亲昵是无意识的。
至少夏末做饭的手艺还不错,他煮的粥里加了肉松,味道相当不赖。
夏末一直在试图了解他,但他整顿饭都沉默着,除了刚醒过来失态地搂抱夏末,他始终跟夏末保持着距离,不冷不热。
夏末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到他的脸上,锲而不舍地努力挖掘他这个沉默的弟弟,百折不挠。小舟越是不吭声,夏末撩起眼皮子露出的精光就越来劲,兴致盎然,好像小舟是个星级越来越高的解密游戏。
“你住的地方条件好吗?在什么区?是不是离那家星巴克不远?”夏末换了个方向打探信息。
小舟隔着饭桌无言地看着他,他毫不气馁,“我猜条件一定很一般。有室友吧?那还不如跟我做室友。你说呢?”
“你介意跟我睡一张床吗?你不介意吧?你小时候一直跟我睡来着。恩……衣服总是穿得那么帅,你有洁癖吗?我只有桌子比较乱,有时候会忘记擦灰……”
“没有洁癖,也没有特别的性格。”小舟终于忍不住回答了这个问题。
“哦——”夏末拖长声地说,皱眉思索了一番,小心地说,“小舟,那你来陪哥哥住好不好?你独身在外,我这又不是没地方,还放着你没人照应,不太好。不过你……是不是生哥哥的气?”
“我从来也没有生气,”小舟成心回避,“我吃完了。”
“你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很矜持。”夏末狡猾地看着他,试探地触碰他的底线,“自尊心特别强的小孩,心里是怎么想的,从来也不会说出来。”
小舟正捡好碗盘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眼神碰撞在一起,小舟的目光太过安静,夏末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虽然刚才找茬的是他。
小舟恰到好处地收回目光,转身去厨房洗碗。夏末没觉得自己被冒犯,倒是恰到好处地体会到自己被孩子给怂住了。他站起身,大长腿踢开椅子,两步就凑到小舟身后,伸手去接盘子跟小舟一起洗碗。他看见小舟的头低得更深了,不过仔细看看倒不像是讨厌他的样子,甚至也谈不上排斥。
夏末干活的速度比小舟快很多,快手快脚地把小舟的活都抢了过来。看看小舟的低烧也退了下去,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他去床上休息。
看着孩子说什么做什么,特别乖巧听话,夏末就犯起贱来,“要不要我弹一段轻松的曲子,帮你入眠。”
“好主意。”小舟爬上床,回头看夏末向钢琴走过去,“那就Goldberg Variation吧。”
夏末的手都放在琴键上了,结果如芒在背,转头看那个说的轻飘飘的孩子,“能换一个简单一点的吗?”
“就想听这个,轻轻松松的曲子。”小舟踢开被子,舒舒服服地在床上找了个位置,“特别想听。”
夏末回头冲他伸出大拇指,“你牛!我想起来了,你今天一天都在报复哥哥,是不是?”
“你又不可能弹不下来。”小舟笑了,从枕头上望着夏末。
夏末难得看见他的笑容,忍不住也跟着笑了,“我弹这个就是亵渎大师,你诚心找机会嘲笑我。”
“我什么时候嘲笑过你?”小舟脱口而出。
别样的熟悉和亲近又在室内陡然生成,夏末没有说出话来,小舟也沉默着。宽敞的房间里,夏末坐在圆形窗子的那一端,跟床上的小舟遥遥对视良久,凝固的不知是什么。
夏末转头长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仿佛能赶走那些凝固的情绪。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出了头几个看似随意慵懒的音符。
小舟把被子拉高扯到鼻尖下盖住了半张脸。琴声从夏末的指尖倾泻而出,夏末没有谦虚,他一定是很久没怎么弹琴了,时不时地有生疏的停顿,可那本就是一支温暖慵懒的曲子,夏末偶尔的犹豫在小舟听来更加亲切温柔,精致工整的音乐在这一刻更有生命的感觉,夏末短暂生疏后的流畅也更甘美。他忍不住微笑,想到夏末看起来过的很好,其实很好。
这天晚上夏末就睡在他旁边,跟小时候一样。不过小舟很久都睡不着,他试了很多种办法,最后还是抑制不住胸口的渴望,趁着夏末睡熟,他悄悄伸出手,慢慢地移动,一直到挨上夏末的脊背。 他一动不动了,只是手背挨着一点,即使夏末发现了也不至于觉得不舒服。
这也就足够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整个心终于放回了地方,血脉都顺畅了起来,他满心满心的快意,舒坦得像是烟鬼在电影里男女主角接吻的无聊空档里终于能走到门外吸上一口烟……更像小时候,他半夜做了噩梦,伸出手摸到夏末,立刻觉得妖魔鬼怪全都退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