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民苦不堪言,以静坐抗议。
姚百汌想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又或者他只是为了泄愤,将对他兄长的怨气尽数发泄在百姓身上。
他将参与静坐的近千人尽数杀掉,祖渊一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但与此同时,民间再无人敢公开说姚百汌的不是。
消息传回盛京,病重的先皇被生生气死,那么多无辜黎民的尸骨竟然铺成了姚百汌称帝的最后一级台阶,何其讽刺。
第71章
姚书会猜想,姚百汌的意思极有可能是想将那些酒人全部杀掉;毕竟对方一直将祖渊的惊变作为他平生得意之事对人讲起。
姚书会知道怎样才能讨好姚百汌,但他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他不能让那些酒人遭受无妄之灾。
虽然他并不清楚,套上枷锁成为人的奴隶与死亡,哪一种更让酒人恐惧。
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姚百汌还在等着他回答,他只能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那个群体,他答:“臣以为,应当将那些酒人收归朝廷,为朝廷所用。”
姚百汌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转而问花宁:“花卿以为如何?”
花宁斟酌着开口:“臣以为应派兵围住洞天村,以防其中的酒人逃脱;至于该如何处置,恕臣愚钝,一时想不出良策,陛下不如听听群臣的意思。”
姚百汌颔首:“花卿所言极是。”
姚书会自觉疏忽,花宁这样的回答才是最完美的;不过也没关系,哪有臣子能事事如君主的意?
姚百汌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圣旨,对两人道:“此事便按照修卿所言,你二人各到行宫挑选十人随你们同去偃都,务必将活人带回来。”
“汝等入夜后再出发。此事需秘密进行,以免节外生枝。”
“若遇阻拦,不问来路,格杀勿论。”
“至于温止寒的府邸,朕自会派人将其团团围住,温止寒的下人绝无机会向其他人通风报信。”
姚百汌所指的阻拦自然是来自温止寒的党羽或是颍川的人。
姚书会在心中感慨,姚百汌掌权多年,如此暴戾却不至于王朝覆灭,其心计与手段非常人可比,每个计策都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几句话就将温止寒所有退路堵死。
不过这样也好,如今他母亲自顾不暇,想必抽不出精力来帮温止寒;而温止寒的人不知道,便能少一些无谓的牺牲。
毕竟他不能昭告所有关心温止寒的人,他有十足的把握救出温止寒,救出……他的英雄。
姚、花两人皆答是。
姚百汌又道:“如今老六扣着温止寒,想来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你二人路上不必过于劳累。”
两人齐谢姚百汌。
姚百汌道:“修卿留下,朕还有话要说。”
花宁躬身退下,室内只剩姚百汌和姚书会两人。
姚百汌将一个瓷瓶递给姚书会,道:“这是张医师开的药,记得按时涂抹。”
姚书会接药道谢的同时有些疑惑,姚百汌突如其来的关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他听到姚百汌继续道:“待汝从偃都归来也该及冠了,朕届时赐婚你与永乐。”
姚书会听到这句话时心下一震,他低头拱手:“臣出身低微,不敢高攀永乐公主。”
姚百汌温声对青年道:“永乐对你一见钟情,朕愿成人之美。”
姚书会正打算再辞,姚百汌忽然冷了神色道:“汝难道对永乐不满意?亦或是想抗旨?”
姚书会垂下眼眸,轻声道:“永乐公主乃人间绝色,臣与贵主是泥与云,臣从不敢肖想。陛下与贵主若能看得上臣,臣自然喜不自胜。”
“哦?”姚百汌道,“既然如此,让朕招赘如何?”
在太康,入赘是为一个男人之耻,在外人看来,这个男人若不能做出一番大事业便是无能,若有些成就便是全仰仗妻子的娘家,因此大部分男人是不愿意入赘的。
姚书会明白,这恐怕是是姚百汌早就想好控制他的手段;对方想用至高无上的皇权拴住他、在社会关系上打压他,让他难以成为下一个温止寒,也让他成为能制约下一个温止寒的人。
姚书会此时骑虎难下,如若不从,极有可能失去手上的一切,更有可能被姚百汌以抗旨为名处斩。就像是头上悬着一把随时会下落的剑,没有人知道那柄剑什么时候会落下,更不知道剑落下时会不会被砸伤。
但姚书会若从了,那便是一场赌上人格的交易。
姚书会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救温止寒,他只能将权利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故而他只能同意,没有第二种办法。
万千思绪从姚书会脑海中过了一遍,他以为自己思考了很久,但实际上不过是弹指间。
最终他恭恭敬敬地答:“随陛下安排。”
姚百汌满意地抚须笑道:“那朕就在盛京等候卿的凯旋了。”
准备过程按下不表,收拾完毕后,一群人骑着各自的良驹,浩浩荡荡往偃都而去。
姚书会心急如焚,恨不得早一日到达,看看温止寒的情况。
路上,他终于忍不住,对花宁道:“花百户,陛下体恤你我路途辛苦,我等理应明白陛下心中焦急。文想先行一步,至偃都查看一番——兽潮是否平定,六殿下处是否一切安好,再看看能否从大司酒口中撬出点什么。届时也能早些给陛下去信。“
花宁比姚百汌好骗得多,他点点头:“修镇抚辛苦。”
姚书会终于得到了独处的机会,他放松了挺直的肩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除去同温止寒在一起的时刻,其他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戴上伪装面具,让自己看起来更稳重些,以便让人们将他归入“可信赖者”的行列中。
但这样很累。
姚书会不敢放松太久,他的爱人还在偃都,在他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前,他必须时刻绷着弦。
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马都被他跑死了好几匹,如此星夜兼程之下,他终于到达了偃都。
在距离偃都还有三十里地时,姚书会遇见了迎接他的人,是狄青健。
狄青健话不多,见到姚书会也只是拱了拱手道:“青健奉王之命前来迎接修镇抚。”
姚书会知道狄青健是自己人,因此少了几分顾忌。他在马上随意一拱手算作回礼,而后凑上前去小声问:“温酒官还好吗?”
狄青健答:“除去被囚禁,一切都好。”
姚书会高悬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归位,狄青健虽然只是很简略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他足以推测出,温止寒还没有受刑,在姚镜珩的关照下应当过得不错。
姚书会真诚地道:“多谢。”
这回狄青健倒是多说了几个字:“在下从来是奉命行事,等面见了王再当面道谢罢。”
到了偃都,最先见的自然是姚镜珩。
姚镜珩屏退下人,开口的第一句就让姚书会大惊失色。
“萧修平反了。”
姚书会差点没端稳手中的杯子,让那杯好茶便宜了桌子,他反问:“大司兽?”
姚镜珩道:“我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兄长,届时再讨论此事。”
姚镜珩领着姚百汌推开囚禁温止寒的卧房时,温止寒正提着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他听到响声便落了笔,笑意盈盈地转过身。
门还没有被关上,姚镜珩看着眼神都快贴到一块儿的两人朗声道:“孤还有些事务不曾处理,此处便交给修镇抚了。”
姚书会道了有劳,反手关上了门。
他转过身,飞扑入温止寒的怀中,眼泪簌簌往下掉。
他哽咽着说道:“云舒清癯了不少。”
温止寒拍着青年的后背,好笑地说道:“快及冠的人了,怎还这般爱哭鼻子?”
姚书会不答,抽噎了两声,眼泪依旧没止住。
“不哭了,我没受什么苦。”温止寒又道,“坐下来我同你细说。”
温止寒用指腹为姚书会抹去眼泪,又为对方斟了一杯茶,才开口道:“我本该被押入牢房,六殿下以尚未会审,不能算戴罪之身为由,免去我牢狱之苦,吃穿用度也一切如常。”
姚书会问:“洞天村的酒人……确为云舒所养?”
温止寒点点头:“那些都是些不该死的酒人,亦或是其他官员献与我的。我倒没想到会在这里栽了跟头。”
姚书会又道:“方才云舒在写什么?”
温止寒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姚书会:“很早就想做了,但因公务繁忙一直未能得空。算作定情信物,好不好?”
香囊正面绣了“平安”二字,背面绣了一对鸳鸯,字迹工整、鸳鸯栩栩如生,比起之前的婚服绣工更加精巧。
姚书会郑重地双手接过,问:“是平安符么?”
温止寒点点头:“方才在写《平安经》,虽然平安符中已经有一份了,但总想着能完美些就再好不过。不过越心急越是写不好,索性不换了。”
《平安经》是放在平安符中的经文,大意是祈祷佩戴之人平平安安,各路妖魔鬼怪切莫近身。
姚书会本想将平安符佩戴到腰带上,但又想起他和永乐公主的婚约,顿时垮起一张脸,在心中痛骂狗皇帝。
“怎么了?”温止寒问。
姚书会将来龙去脉说与温止寒听。
温止寒听后亦是眉头深锁。
姚书会怕温止寒吃醋,忙道:“我都想好了,回去之后先以容貌有损拖延婚期,待云舒脱了险,我便回绝了那狗皇帝。我不要与那公主成亲,只有夫妻之名也不行!”
温止寒笑着竖起食指放在姚书会嘴唇前:“嘘,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第三更,先放一个请假条在作话ovo
第72章
姚书会被对方含笑的神情所俘获,憋在胸口的郁结之气顿时消散无踪,他凑上前去,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了对方修长的手指上。
温止寒一愣,将手指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姚书会被撩拨得耳根一热,对方这是想表达他们通过手指接吻的意思吗?
温止寒道:“修文,你听我说。”
“如今萧修平起兵造反,我又被认为有不臣之心,太康乱做一团,是让一统天下、让天下改换明主最好的机会。”
“想要百姓少受纷争之苦,需有人在朝、有人在野,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姚书会问:“云舒是让我娶公主吗?”
温止寒笑着道:“我从未这么说过,我不过是分析与你听。你若娶了公主,仅有夫妻之名就罢了,若有夫妻之实,我会不舒服。”
“不过,如今我恐性命难保,你同公主如何,我大概是看不到了。在我行刑前,不要娶她,好么?”
“若我的性命能换来天下太平,我愿以身殉道;但如今我已失势,恐不能再护佑你,你不必以我的志向为行事准则。”
“你若想替你母亲、替我完成夙愿,便迎娶公主,留在姚百汌身边;你若无意公主,便逃到你母亲处,想必她很快便能平定颍川内乱。”
姚书会听懂了温止寒想表达的,对方是想说的无非就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温止寒要姚书会把他当做一颗弃子。
他揪住温止寒的衣领,愤怒地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薄情寡义的人么?我为了救你想了多少办法,一路不眠不休就为了见你一面。你如今却只想着推开我,独自去面对针对你的死局。你当真让我心寒!”
温止寒在救下对方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仅用了半年有余便快速成长成一位可属大事,当一面之人;更没想到,他们会在日常相处的过程中互相中意对方,成为爱侣。
他将手贴上姚书会的手背,他手心的温度比青年冷一些,他轻声道:“修文,你都说了这是死局,我如何逃得过?”
姚书会一时语塞,他没想到对方一点不避地承受了他的怒火,更没想到对方对自己的前路如此悲观,悲愤之下,他生生红了眼眶。
他双手捂住温止寒微凉的手,带着哭腔开了口:“云舒,我们一起逃吧,逃到颍川枫亭也好、逃到没有人认识你我的天涯海角也罢,总之离开太康。若能摆脱姚百汌,我们便过无需勾心斗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若不能,就算做一对亡命鸳鸯我也跟着你,我学了刀法,换我来护你周全好不好?”
温止寒吻上了姚书会的眼睛,将姚书会揽入怀中。
他做着最温情的动作,嘴上却说出了最不留情的话:“修文,这么做我与你父母多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况且太康如今大厦将倾,天下这盘棋局中你我有多重要你不是不清楚,怎可这样一走了之?再说我若同你逃了,会有多少人因你我而死,你知道么?”
虽然明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姚书会依旧没忍住崩溃大哭。
“修文,你很清楚,我的辩驳、我做过的贡献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他们要的是我认罪,他们要把我彻底写做太康的耻辱。”
“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认下自己的罪名,再借你的手拔掉些朝堂中的蛀虫、削弱姚斯涵的势力。”
姚书会死死搂住温止寒的脖子,拼了命地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云舒那么好,为什么注定只能做满身污泥的牺牲品?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享万民敬仰、受君主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