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生意人躲闲事的心思瞬间便造作起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询问细节。
旁的不说,唯独伙计千万分确定的一点,就让老板心惊——劫车的人穿得是胜天镖局的衣裳。
老板道:“你在家休息,有人来问,便说是被酒鬼寻衅,工钱我照发你,别提马车的事。”
伙计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老板怎么说,就怎么做呗,有工钱拿就行。
就这样,日子过了四天,老板也不知道,自家店里被抢的那架马车,是不是如今在街市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鬼马车,但即便是,他也不想惹官非、沾上命案。
更何况这命案的苦主是官家,另一边是在胜遇府极有威望的胜天镖局。
两边儿都是爷,谁都得罪不起,索性闭口不言。
车厢老子不要了——舍小财,才能平安顺遂。
但他心里终归是有事的,也就每日心神不宁的看店,一有人经过便先惴惴的观瞧是不是官府来人了。
这日一早,他照常开门,连续惨淡了几天的车行,今儿个顶门来了五六名客人。
为首的是个秀气的公子,身后跟了几名侍从模样的人,
开门做生意的老板,阅人无数,打眼便看出这公子气韵非凡,他身后一人更是出众,那人眼睛上蒙着黑纱,看年岁,好像比他家公子略小几岁,更奇的是,这蒙眼的瞎子走路不光不用人扶,反倒比明眼人还利索。
瞎子进得门来,便客气道:“请问,若是想租车,需要办什么手续?”
老板一看生意来了,笑脸相迎:“不知贵客,要租拉货的车,还是坐人的,有普通一点的,自然也有好的。”
赵煜不动声色的把车行的老板和在店里闲得难受的两名伙计打量了一番——这几人脚步虚浮,没人是练家子,更甚,那恶徒即便是挑衅,也不会以这种脑子被驴踢了,相当于直接自暴的方式挑衅。
但赵煜行事也还是谨慎,答道:“几日后,想运些布匹去都城,家眷也会跟着,掌柜的带在下看看车吧。”
老板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合着是三天不开张,要给攒个大买卖呢。
立刻应承道:“好说好说,二位这边请,”又吩咐店里的伙计道,“去待客厢房沏一壶茶,备上水果。”
赵煜二人随着车行老板步入后院,车行的院子极大,院子里停着约四五十驾还没套马匹的车厢,规格确实看得出参差。
赵煜一眼,便看见有几辆车子,与那架“鬼马车”一模一样,正是市面上非常常见,毫无特色的款式。
赵煜见四下无人,便道:“掌柜的,那个款式,”说着,他指了指斜前方,“‘甲子’号的车厢,租给谁了?”
得吧,车行老板的一听,心凉了半截子,赵煜身后的盲眼年轻人非常适时的拿出腰牌,在他眼前一晃。
老板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成真了,果然是怕啥来啥,他忙作揖,低声道:“原来是官爷,甲子号的车厢,几日前被人劫去了,劫车的人的穿着,是胜天镖局的衣裳,我这……一般的小老百姓,不敢惹呀。”
胜天镖局。
赵煜在胜遇为官时便知道的,钱天崖和安一更是和这一众人有过往来,用安一的话说,那些镖师骨子里就是土匪。
想了想,赵煜问道:“看清劫车人的面目了吗?”
老板摇头:“被劫的是店里的伙计,他说那人蒙着脸,但衣裳确实是镖局的,说话声音也像是自己改了腔调。但……”
他说着,便迟疑起来。
赵煜道:“老板无论有何猜测,但说无妨,今日说的话,在案情未明时,本官不会透出去半个字。”
那老板“咳呀”感叹一声,道:“我家那伙计说……看身形,那劫车的人,像是……少镖头江顾帆。”
嗯……
若真想隐瞒身份,为何要穿镖局的衣服?
这是挑衅,还是刻意嫁祸……
无论如何,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是凶手栽赃嫁祸,那么选中胜天镖局,也自有他的道理。
赵煜一双眼睛转了转,向沈澈道:“沈侍卫,咱们去会会这些镖爷们。”
老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沈澈非常板正的躬身抱拳,低声道:“卑职定护佑大人安全。”
他答得正经,赵煜多少觉得有点噎得慌。
原地不动,声色不动地,悔不当初了片刻,迈步向外走去了。
第19章 徽纹
赵煜在胜遇府做过一年多父母官,他自然知道树大招风的胜天镖局在哪。
隧向车行老板租了几匹马,往胜天镖局的方向去。
他骑在马上,没有疾驰,默默的照顾着沈澈这只瞎猫,太子殿下平时骑得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马儿,这回骑上匹普通的,万一沈侍卫出师未捷,先被马甩下来,也是个好说不好听的事儿。
结果没走多远,他发现自己这一片苦心,全然白费——
那人在马上悠闲得不行,单手松松的带着缰绳,跟在自己身旁,颇有进退的扮演着侍卫,一直保持着比自己的马儿慢半个头的距离。
“你平时遇上案子,也这么不眠不休么?”沈澈道。
他突然开口,赵煜心口一紧,收回心虚的目光不看他,却又恍然反问自己:我慌什么?
“平时很少有这么丧心病狂的凶手。”赵煜表面平静的答道。
沈澈又道:“令尊在朝里威望那么高,若是有他提携,你在朝中做官,岂不安省,怎么净往外阜跑?”
等了片刻,赵煜没答,就在沈澈以为他不会答了的时候,赵煜平淡的答了:“不喜欢党争。”
“唔……是挺烦的。”沈澈深表认同,敏锐的察觉到赵煜像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换了个茬儿,“听那车行老板的意思……胜天镖局似乎口碑不好?当初你在这儿为官,怎么没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赵煜彻底不想回答了,做父母官,又不是落草为寇,还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套……
但细想,这个道理,沈澈身为太子,该比他领会得深刻。
可想而知,这人开始没话找话了。
赵大人隧而决定催马快些走,赶快把自己那点儿白瞎了的苦心敛罗敛罗,收拾起来,就又被沈澈抢了先,太子殿下压低声音道:“大人,一会儿不如让我会会江游北?”
江游北是胜天镖局的总镖头,虽然在江湖上和胜遇府都算有一号,但常在都城的太子,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头?
赵煜越发看不透沈澈的深浅了,正有所思,沈澈突然挥鞭在赵煜的马屁股上轻轻一抽,马儿顷刻便小跑起来。
“赵大人一向是这么不动声色的贴心属下眼疾,”说着,太子殿下纵马赶到赵煜身侧,恰到好处的贴近赵煜耳畔,“你的温柔,我心领了,咱们走快些吧。”
赵煜忍不住掸扫被沈澈的吐息掠得痒痒的耳廓,突然反应过来——他骑术这般精湛,自都城到胜遇府来,又何必坐马车?
是为了照顾他有伤在身么?
啧……
赵煜几人在镖局门前驻足。
马还没下,就有人迎上来,直言喝问道:“干什么的?”
哪里有半分打开门做生意的模样。
赵煜当然不能惯着他们,索性居高临下的不下马。正待说话,身旁的沈澈就催马上前,凛声道:“我家公子途径此处,有笔买卖要与你们总镖头谈。”
说着,甩手抛给迎上来那人一件事物。
那人抄手接过,见是一小块金镏子。
他见钱眼开的本事炉火纯青,看眼前这几人穿着不打眼,可这瞎子身为手下人出手都这般阔绰,更不用说他家的公子了。
想来是出门在外,财不露白。
一瞬间,他换上另一副面孔,点头哈腰道:“几位稍候,容小的进去回禀一声。”
沈澈的所为,多少出乎赵煜预料,但这样也好,谁跟钱有仇呢,虽然早就看胜天镖局不顺眼,但思来想去,还是查清劫掠马车那人的深浅,更为重要。
门侍进去通禀的功夫,赵煜便端详起镖局的布置,透过大门,见镖局大院子里,搭着一座了望木塔,弄得好像山匪寨子。
塔楼尖上有一面旗帜,绣着镖徽。
但高处风急,那棋子随风呼啦啦的扭来扭曲,着实看不清具体图案,只依稀见上面一个猩红的镖字,略显扎眼。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赵煜几人只等了片刻功夫,便有人高声自门里招呼道:“贵客上门,有失远迎,哈哈哈哈!”
话音落,人影由远及近。
为首的是个老人家,腰杆儿倍儿直,步履生风,他须发都花白了,精神头倒好,双目炯炯有神。
再看他的面色,是自皮肤底子里泛上来的一层红润,若非是他面庞略消瘦了些,这般肤色面貌,就如年画里的老神仙一样。
这老头子就是江游北,做胜天镖局的总镖头三十余年了。
他的名头,赵煜听过,但一直不曾相见。
传闻中,他极会应承场面,年轻时就是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扶摇直上,接了很多官面儿的生意,才把一度破败的镖局发扬光大。
可后来,他面上对官府敬畏有加,私底下,偷镖、黑吃黑的勾当没少干。
好像与他相熟的官员们也忌惮他越发恣意妄为,怕惹祸上身,便渐渐对他疏远了。
但这事若细想,江湖人对上官府,终归该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为何没人找他麻烦?
不愿,还是不敢?
有意思极了。
记得赵煜来胜遇府上任之初,江游北便递上拜帖表忠心,说自家镖局绝对安安生生的,不给官老爷惹麻烦。
赵煜只让人回了一句“江总镖头说到做到便好。”
没有见他。
相安无事一年多……
今日终于要相见了。
江游北快步到几人近前,抱拳笑道:“贵客,随老朽堂里请吧。”
而后,亲自为赵煜稳住坐骑,引他下马,才引众人进堂去了。
镖局正堂,江湖气尤为浓重,地上铺着一张虎皮毯,迎面墙上,装裱着卷轴,凌厉有风骨的写了“义行”二字。
江游北极为敞亮的朗声笑着,请赵煜坐下。
赵煜扫了沈澈一眼,见他在自己身旁负手而立。
算是极为能屈能伸。
“公子怎么称呼?”江游北在主家位置上坐定,笑着问道。
赵煜笑而不语,十足十公子爷的派头,这种事儿,上辈子就驾轻就熟了。
身旁沈澈果然极为适当的接话答道:“我家少主姓赵,在下沉正,是公子的贴身侍卫。”
江游北看这侍卫好像眼睛不便,但他见多识广,心知天下之大,能人多得是,即便他真瞎,也该是个有过人之处的瞎子,便道:“原来是赵公子和沈少侠,不知公子有何买卖要与老朽谈?”
沈澈道:“请总镖头屏退左右。”
江游北微一迟疑,还是摆摆手,待镖师们退下,他才道:“沈少侠有话可但说无妨了。”
沈澈从怀里摸出一只锦囊,蛮恭敬的放在桌上,道:“想请江少镖头,亲自押镖上都城一趟,至于报酬和押运之物,全在这只锦囊里。”
江游北面带疑色,展开锦囊口子往里看,没把东西倒出来。
这是行规。
既然对方没挑破明说,便是不想把东西放到桌面上来讨价还价。
待他看清锦囊里的事物,不禁变了脸色,把沈澈和赵煜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
最终目光落在沈澈脸上,凝视半晌,道:“尊驾……你……姓沈……”
终归话说一半,没了后文。
自沈澈抛出锦囊,赵煜便开始丈二和尚,不知太子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江游北的神色,沈澈给他的东西极为特别。
赵煜便隐约觉得沈澈醉翁之意不在酒……
面儿上是在帮着自己试探江家父子,可其实他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虽然但是……
箭在弦上。
赵煜为人好歹是精明的,也就配合沈澈,不动声色的看着江游北。
双方就含情脉脉的相互审视了半晌,江游北终于赔笑起来,道:“犬子不成器,押不了这么重要的镖,不如让老朽亲自前去。”
赵煜接不上话,只得继续假装高深。
沈澈则不理江游北,转向赵煜道:“公子,既然总镖头不愿接这趟镖,咱们便走吧。”
说着,向赵煜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煜二话不说,起身便走。
“诶——留步留步。”江游北见对方一言不合,起身便走,只得快追两步,拦在二人身前。
他眼睛在这二位脸上打转,想确定这二人离开之意是否决绝。
只是,即便江游北是江湖老油条,但他遇到的是赵煜。
赵大人皮囊年轻,忽悠人的能耐经验可是自上辈子就积累下来的,怎么可能被江游北一眼便看出情绪。
江游北又看向沈澈。
……
这位心灵的窗口遮了“纱帘儿”,更看不出什么了。
江总镖头只得败下阵来,叹息道:“并非老朽推诿,实在是……犬子……不成器。”
沈澈淡淡的道:“上头指名要江少镖头押镖,这并非在下能左右的,总镖头连人都不让见,就推诿,在下与公子回去只有据实交代,至于上头怎么想,莫说是在下,就连我家公子也插不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