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都是群打仗的糙汉,但能混到梁烨眼前的都不是些没脑子的,只这一出就明白了丹阳王看不上这位卞小将军,或幸灾乐祸或冷眼旁观。
丹阳王是能在大都一手遮天的人物,得罪谁不好得罪他。
高台之上,东辰和北梁的人分坐长桌两侧,王滇对面坐着的是虞破虏,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位少年将军的模样,眉眼锋利冷锐,煞气满身,看上去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看他的目光很不和善。
王滇笑吟吟地对他拱手行了个礼,对方紧抿着唇,回了他一礼。
对方的右臂动作有些僵硬,很显然梁烨阴得那下还没好利索,不怪他看起来要吃人。
双方和谈,归根结底就是把之前撕破的脸皮再缝缝补补糊上层漂亮的外皮,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和和气气好像又亲如兄弟。
王滇说话做事向来漂亮,生意场上掀了桌子骂了娘的回头还能坐在一起把酒言欢称兄道弟,如今对着东辰的人也是十分和气,一群人唱红脸的唱白脸的插科打诨的,演得好一出大戏。
王滇一方无意再战,虞破虏一方急着回王都,亲切友好的会谈过后,川南之盟就这样顺利地盖了章,速度之快仿佛大家来走了个过场。
最终以东辰退兵回华东郡,北梁撤军至川松郡罢休,但王滇软磨硬泡,到底是夺回了赤兰郡——东辰也差不多和梁烨一样的想法,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要了也没什么大用。
这场战争从大年初一打到了春天过了大半,东辰势在必得,北梁背水一战,谁都没想到最终会是以这种相对而言平和的方式结束,东辰因为申尧这一死动了根本,北梁因为王滇暂时稳住了大都得了喘息之机,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时也命也,东辰迈出的一统三国的第一步便踩进了坑里,再次等到这般时机已不知要何年何月。
最起码,北梁一时半刻是完不了蛋了。
王滇靠在椅子上松了口气,说不上是轻松还是遗憾,梁烨这皇位坐得稳了,不安稳的就该变成了他自己,待回了大都,梁烨是不可能放任他握着这般滔天权势的。
不过日子还长,他有得是时间好好跟梁烨斗。
他慢吞吞落在最后下高台,卞凤跟在了他身后,“王爷真是巧舌如簧,长袖善舞,难怪能得陛下如此宠爱。”
王滇笑道:“卞小将军过誉,都是我应得的。”
卞凤被他猝不及防噎了一下,声音微冷,“王爷日夜都随陛下在一起,军中已有非议,难道王爷真打算做那惑乱君上的佞臣吗?”
王滇失笑,“卞小将军此言差矣,我为北梁战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陛下不忍让我在营帐之间来回奔波,我们商讨的都是国家大事,怎么到了小将军嘴里,就成了惑乱君上?”
“你——”
“哎。”王滇停下脚步,转头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温和,“卞小将军如此关心陛下,不如亲自去问问陛下。”
卞凤冷笑,话里有话道:“身为臣子,怎能如此不识好歹僭越礼数给陛下添麻烦呢?”
“知道就好。”王滇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不该想的就别痴心妄想,本王最厌恶别人觊觎自己的东西,卞小将军。”
卞凤盯着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王滇轻笑了一声,转身拢了袖子便下了高台。
梁烨出大帐迎接,不等王滇真跪下他就一把将人托了起来,王滇攥住了梁烨的手腕暧昧地摩挲了一下,梁烨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捏了捏他的胳膊,松开了手。
说话时,他故意偏头附在梁烨耳边,不着痕迹的亲了一下他的耳朵,梁烨压根没放心上,低头仔细看着手上的盟约,王滇对着不远处的卞凤露出了个冷淡的笑。
王滇挑的角度极其刁钻,只让他“恰好”看见,明晃晃地挑衅和炫耀,卞凤黑着脸紧紧攥起了拳头。
返程路上,马车帘子紧紧闭着。
梁烨闷哼了一声,揉了揉被王滇咬得发疼的耳朵,狐疑道:“谁招惹你不痛快了?”
王滇将人抵在车壁上,淡淡道:“你之前曾在信中问我找个什么理由砍了卞凤的脑袋,我现在想好了。”
“卞凤……”梁烨皱了皱眉,“他——嘶,你轻点!”
王滇手下的动作没停,凑上去将人吻了好几个来回,语气不善道:“怎么,舍不得了?”
梁烨扬眉笑道:“之前你还劝朕留着他。”
“小兔崽子盯你跟盯块肥肉似的。”王滇满意地看着梁烨沉溺在情欲中的模样,想到卞凤这般意淫过就暴躁到想杀人,语气阴森道:“你是我的东西。”
梁烨随着他手下的动作重重喘了一声,神色餍足道:“他惹了你去收拾他,来折腾我作甚?”
王滇拿着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偏头盯着他勾唇一笑,“兴之所至。”
梁烨看他这幅冷淡又蔫坏的模样,心里被勾得发痒,奈何马车外人太多,只能遗憾作罢,“该让充恒跟着来。”
王滇一言难尽道:“放过小孩儿吧,天天跟在身边守着都不知道学了些什么东西。”
“他早晚要娶妻生子,早学了早会。”梁烨大言不惭道。
王滇抽了抽嘴角。
梁烨低头捏着他的手指,轻描淡写道:“卞如风想让她儿子当个无拘无束的大将军,跟她当年一样,卞凤是她儿子,朕……就当给她个面子。”
王滇听明白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使劲捏了捏梁烨的掌心,“也好。”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人高声道:“启禀陛下,王爷,回营了。”
第143章 速回
“充恒!大哥!他娘的你到底要去哪里!?”眼看天色已黑, 杨无咎被马颠簸得想吐,大声对着前面的影子吼。
“吁——”充恒勒停了马,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峦, 拧起了眉。
“吁!”杨无咎在他身后停下, 看着面前阴森恐怖的山, 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充恒攥紧了手中的剑,转头看向他, 不耐烦道:“你跟来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我请你帮忙你连个准话都没给我不得跟上来问问?”杨无咎在他冰冷的目光里咽了咽唾沫, “而且、而且你看了那纸条二话不说就跑了,你不怕陛下回来降罪吗?那纸条上到底写得啥?你不怕有人诳你来有陷阱啊?”
充恒掌心的纸条早已经被揉皱,杨无咎的话他恍若未闻,“这是我的私事, 与你无关, 回去!”
“那不行,我都跟到这里了。”杨无咎说:“再说你还没答应我。”
充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答应你,滚。”
杨无咎咬了咬牙, “不行, 这一看就不是个好地方, 我得跟着你。”
“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给我添乱还差不多。”充恒不屑道:“再跟着我就杀了你, 把你脑袋提回去给杨满。驾!”
杨无咎被他唬住, 一只手攥着缰绳犹豫半晌, 眼看人快消失在山道中, 纠结半晌, 调转了马头, “嘁, 有什么可威风的,小爷还不稀罕帮呢!”
充恒看了一眼天色,准时到达了纸上提到的地点,半山腰的破庙看上去荒废了许多年,他屏息凝神,正准备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旁边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小恒儿。”
充恒剑出鞘,猛地转头,就对上了谈亦霜的眼睛。
谈亦霜摘掉了宽大的兜帽,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剑,淡淡道:“我以为你不会来赴约。”
“你现在应该在大都皇宫,私自跑出来,主子不会放过你。”充恒冷声道。
谈亦霜自嘲一笑,“你以为我不跑,子煜便会放过我吗?我差点杀了你,小恒儿,子煜看你的性命比他自己的都重,我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充恒眼睛微微酸涩,“我……可以帮你求情。”
谈亦霜姣好的脸在昏暗中略显苍白,声音却仿佛覆上了层寒霜,“怎么求情?让我嫁给你吗?”
充恒望着她,张了张嘴,神色有些无措,“娘娘,我——”
“何必如此折辱我。”谈亦霜笑着叹了口气,“小恒儿,子煜将你抱到兴庆宫时,你才刚出生不久,我的孩子也是刚出生便夭折,子煜小小年纪,便算准了我失子之痛,才敢将你交给我照料,我视你若亲子,自认待你不薄,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你生出了这般心思?”
充恒抿了抿唇,红着眼睛看着她,“娘娘是除了主子待我最好的人,娘娘若是觉得折辱,那充恒就收了这份心思,从今往后再也不提。”
谈亦霜紧紧攥住了袖子,眼中的痛色一闪而过,“我儿夭折时,刚出生三日,尚未取名,我只给他取了个小名唤作阿恒。”
充恒浑身一震,神色愕然又不知所措。
“我给你取名,我待你好,不过都是梁烨算计来的。”谈亦霜神色冷漠地看着他,“你自始至终不过是我家阿恒的一个影子。”
充恒充恒,勉强充当着她的阿恒,借此来缓解着一个女人的丧子之痛,换取一宫之主的庇佑,在吃人般的后宫里磕磕绊绊地长大。
所以梁烨有能力保护他之后,便再不许他随意靠近康宁宫,所以在知道他的心思后,脸上才露出了那般古怪的表情,甚至一度纵容。
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和谈亦霜绝对不可能。
充恒攥紧了手里的剑,红着眼睛瞪着谈亦霜,紧紧咬住了牙道:“那就请娘娘……随我回去,擅逃出宫的罪名我可以帮忙掩盖,只要您说出幕后之人的名字,我会求主子既往不咎。”
谈亦霜在阴影里望着他微微一笑,“小恒儿,你还没明白吗?你回不去了。”
“你和梁烨的命,都要留在这里。”
从破庙的四面八方涌出来了无数人影,缓缓地朝着充恒靠拢。
——
东辰军队连夜撤退,楼烦军队也无意独自与北梁大军抗衡,梁烨和王滇同众多将领聚集在大帐中重新布防。
焦文柏的二十万大军是从南军驻防各郡的府兵中抽调的,现在还是要原路返回,尤其要加重对东南三郡的防务,焦炎依旧驻守在宁明郡,原本王滇觉得让他守川松和安汉比较稳妥,但却被梁烨否了,安汉川松连着东南三郡,老子儿子守着北梁半壁江山,他是决意不肯的,王滇也只能表示理解。
川松和安汉分别交给了两个王滇不太熟悉的将领,北军的防务梁烨给了吕恕,当务之急是要整顿好北军,梁烨带出来的这二十多万人,相当一部分填补了北军的窟窿,还有一部分被安置去了赤兰,交给了卞凤。
四处都是窟窿的边境防线经此一战,勉强被重新修补了起来,最起码几年之内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变动,再起兵戈。
天色将明时,众人散去,王滇和梁烨还守在北梁的舆图前,一边吃着饭一边商量接下来的布局。
“你将卞凤扔在赤兰郡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他倒以为是我给你出的主意。”王滇靠着小几喝了口粥。
“毕竟你善妒。”梁烨咧嘴一笑,眯起眼睛看着赤兰郡的地理位置。
王滇往他嘴里塞了口小咸菜,看着布防图道:“赤兰、川松、承元三郡拱着华东郡,你是生怕东辰不知道你想收回华东的心思。”
梁烨将小咸菜咬得咯吱作响,哼笑了一声:“将华东打下来养你,省得天天嫌弃朕没家底。”
王滇咬了口饼,就着粥艰难地咽下去,“确实够穷的,再不想想办法,下半年的军饷都凑不齐。”
梁烨道:“官制都已经改了,其他的索性一起改。”
“我再当这个出头鸟,回去就能被大都那群豺狼虎豹撕了。”王滇踢了踢他的小腿,“少拿我当枪使,你换个人薅。”
“比如?”梁烨真诚发问。
王滇很没有道德道:“比如我们尊敬的十六兄。”
两个人脸上同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王滇拧着眉吃了半块干饼,又和梁烨商量好带多少人回大都,忽然道:“怎么半天不见充恒?”
“不在你帐中?”梁烨问。
“不是你给他派任务了?”王滇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掀开大帐出去,外面已经升起了太阳。
充恒虽然爱玩,但是向来有责任感,只要梁烨出现,他就老老实实跟着,梁烨要他看着王滇,他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王滇,这种一天一夜不见人影的情况属实少见。
“是不是病了?”王滇不太放心道:“这几日他总嫌军中饭菜不好吃,自己去山里乱打些野味。”
“他身体比我都好。”梁烨吹了声口哨,等了一会儿充恒却没有像之前一样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
“梁烨!”王滇的声音从充恒的小营帐里传了出来。
陌生的木盒里,放着柄断裂的长剑。
梁烨拿起了一块,上面刻着的字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他找人锻刀,充恒非嚷着要铸柄剑,他不同意充恒就撒泼打滚闹脾气,正是十四五岁最烦人的时候,吵得梁烨头疼,结果上好的材料大半都给他铸了这柄剑,剩下了点边角料勉强做了十几把柳叶刀。
王滇也认出来这是充恒天天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的那柄剑,一把按住了梁烨的肩膀,“充恒武功高强,对方既然把剑放在这里肯定是为了引你过去,充恒不一定有事,别乱了分寸。”
梁烨冷笑道:“朕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虽然梁烨嘴上不说,但王滇知道他对充恒有多么上心,饭亲自做,武功亲自教,当初决定离开也带着,就连让充恒跟着他下的命令也只是看守而不是保护,亲弟弟都未必能护到这个份上,仿佛养了半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