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梦一脸惨不忍睹地别过眼睛。
小师叔你清醒一点!他刚才还说要杀你!
“岳景明之前说白玉汤喝多了人会变傻我还不信。”肖春和似笑非笑道:“我看你怕不是泡进汤里了。”
梁烨得意道:“王滇可比白玉汤好多了, 师叔你不懂。”
王滇轻描淡写地看了肖春和一眼, 要多挑衅有多挑衅。
肖春和终于知道岳景明为什么就训这个小徒弟训得最狠了——这要是他徒弟, 他非得抽死不可。
看看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看看这欠揍嚣张的态度!
一个就够让人头疼的, 两个凑在一起简直能将人气死。
——
应苏坊的某处宅院里。
单臂的少年跪在地上, 望着面前紧闭的房门, 哑声道:“爹,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见儿子一面吧。”
门口紧闭着没有动静。
“爹,我是不想效忠崔语娴和她背后的世家,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背叛您。”杨无咎红着眼睛道:“当年要不是您将我捡回来,我早就冻死在街边了,您给我吃给我穿,纵着我无法无天逍遥度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您的恩德,在我心里您就是我亲爹,我……”
他抬手使劲摸了把眼泪,“我就想以后能让您抬起头来做人,给您光宗耀祖,不再让人瞧不起您,我效忠陛下,也不是因为什么忠君爱国,只是想——”
门倏然被人打开,露出了杨满那张皱纹丛生的脸,他黑着脸细着嗓子呵斥道:“你这个小杂种在说什么!这话要是让陛下听见焉能有你好果子吃!”
杨无咎见他开门,惊喜地抬起头来,“爹!您终于肯见我了!”
杨满却惊愕地看着他空荡荡的那只袖子,“你的胳膊呢!?”
杨无咎张了张嘴,心虚地垂下了眼睛,小声道:“没事啦爹,已经好了。”
“胳膊呢!”杨满佝偻着腰去摸那只袖管,声音嘶哑又愤怒,“谁干的!?是不是梁烨!”
“不,不是的爹!”杨无咎赶忙单手扶住他,“是我上战场的时候大意,被个鞑子砍断了胳膊,伤口化脓又治不了,最后才只能全截了。”
杨满愕然地看着他。
“一点都不影响活动,爹你看,我还学会了不少功夫,力气都大了许多。”杨无咎赶忙和他解释,甚至为了证明自己力气大,单手就把杨满扶了起来,“我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楼烦人!北军一事传消息有功,陛下还赐了爵位给我!爹,你看!”
杨无咎单手去解身边的包袱,因为太着急一下没能解开,越着急越解不开,杨满见状蹲下来帮他将那个不大的包袱解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爹,这是陛下给的爵位诏书,这个是我杀敌立功的嘉奖券,这些都是我挣得银子,在路上背着不方便就都兑成了银票,还有这个……这个是我在路上给您买的……”杨无咎开心地同他介绍着包袱里的东西。
这些赏赐的银两和爵位从前在杨满眼中实在算不上什么,他是崔语娴身边的心腹,单他随手赏给下人的一次就比这些多得多,哪怕被抄了家,但这却是杨无咎用血和命换回来的。
干干净净地挣来,踏踏实实地孝敬他。
杨满苍老的手捧着包袱里的军功书券和银票,老泪纵横,“你这个傻孩子,你是要你爹的命啊……”
杨无咎傻兮兮地冲他笑,“爹,我现在好好的,也给您脸上争了光,我看现在谁还敢看不起您。”
杨满不是个好人,他跟在崔语娴身边助纣为虐几十年,也算恶贯满盈,最后捅向崔语娴的那一刀,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早就投靠了梁烨的杨无咎,他当初只盼着梁烨能看在这一刀的份上,留杨无咎一条性命,自己能活下来完全是意外之喜。
他只敢龟缩在这处偏僻的院子里,不敢出门,也打听不到杨无咎的消息,不知道人是死是活,打点了许多人,才得了一句“你养了个好儿子”,却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
得知杨无咎回来,他是既喜且怒,人跪在门口一天一夜,最后因为杨无咎失言他才赶忙开了门,谁知道却看到个没了胳膊的儿子。
父子两人正抱头痛哭,小院紧闭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不客气地踹开,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杨无咎一把将杨满护在了身后,提起了旁边放着的刀,怒喝道:“谁!?”
梁烨负手走了进来,目光径直掠过了瞬间惊恐的杨无咎和杨满父子,挑剔地打量着巴掌大的小院,嫌弃地轻哼了一声。
“叩见陛下!”杨满赶紧拽着杨无咎跪在了地上行礼。
“朕就说这片没什么像样的宅子。”梁烨转头对身后的人道:“你非要跟着来。”
杨无咎大着胆子抬头偷偷去瞧,就看见王滇跟在梁烨后面进来,登时一喜,紧接着就看到了道士模样打扮的一男一女,看着年纪都不大,然后就对上了充恒警告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低头,就被杨满一只手按住后颈压到了地上,猝不及防啃了一嘴的土。
他爹刚才还站不起来用人扶,这会儿简直力大如牛能把他就地埋了。
王滇打量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父子俩,就听见梁烨冷飕飕道:“住这种地方,真是委屈杨大监了。”
这话夹枪带棒委实不客气,杨满登时跪得更低了些,声音颤巍巍道:“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梁烨眼中泛着恶意的兴味,对瑟瑟发抖的杨满露出了个瘆人的微笑,“朕犹记得大监昔日风光,你有什么不敢的呢?”
他和杨满的仇仔细算起来并不比对崔语娴的少,当初他利用杨无咎来离间崔语娴和杨满颇费了些心思,杨满最后又帮他解决了崔语娴,这才侥幸留下了条狗命,但不代表着他不记仇。
王滇瞥了一眼他的神情就知道这厮想发疯,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陛下向来宽宏大量,无咎,还不将你义父扶起来。”
“是,王爷!多谢陛下开恩!”杨无咎的脑子终于转了一回,赶忙将杨满扶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旁,生怕碍到梁烨的眼。
梁烨面色不虞地看向王滇。
王滇笑得温柔,伸出了一只手往前,仿佛招待客人的屋主,“陛下,请。”
梁烨冷哼了一声,拂袖往前,项梦肖春和跟在后面也进了屋,王滇对着战战兢兢的杨满和杨无咎道:“二位也里面请吧,陛下此来是有事想问杨大监,请。”
“不敢不敢,王爷您先请。”杨满悬着的心顿时落下来大半,攥紧了杨无咎的手腕,感激道:“王爷请。”
王滇淡淡一笑,抬脚进了屋。
杨满拽着杨无咎低声问道:“丹阳王方才喊你无咎,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都说人老成精,杨满能在崔语娴身边待上几十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据他所知这个王滇可不是什么善茬,总不会无缘无故帮他们。
“很、很久了,去年春里认识的,我们是朋友。”杨无咎磕巴道,他这会儿腿还有点打哆嗦,真正的梁烨可比充恒假扮的恐怖得多。
“放肆,你敢跟王爷称朋道友,嫌自己命太长了?等会儿进去别乱说话,老实待着,明白吗?”杨满低声呵斥他。
“是。”杨无咎缩了缩脖子,使劲点头。
杨满这才定了定心神,拽着人进了屋子。
一块漆黑的令牌被扔在了桌子上,梁烨笑容阴冷地盯着他,“杨满,你可见过此物?”
杨满看向了桌子上那枚令牌,待看清上面的纹路花样之后,脸色霎时一白,噗通一声径直跪在了地上,汗如雨下,“回陛下的话,奴婢、奴婢见过。”
“这是谁的令牌?”
杨满的脊背上几乎瞬间浮现出了凉意,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升腾而起,几十年前那些深埋心底的恐惧和支离破碎的惨象再次浮现,他哆嗦着嘴唇道:“是惠献帝在世时,赏给……国师的令牌。”
第175章 荒诞
梁烨和王滇对视了一眼, 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梁烨的记性虽然不好,但他手底下有无数情报网,前朝后宫往日今时的事情只要他想查, 绝大部分都能查到, 而王滇初来乍到时在宫中的藏书楼恶补了许多史书, 不能说全都记住,但也确信北梁自建国初始, 就没有类似过国师这种官位的存在。
大安朝之前的澧朝前中期曾深受佛道之害, 黎民百姓苦不堪言,中期时曾进行过大规模的灭道举措,及至大安朝,佛教盛行, 后期的灭佛活动也是轰轰烈烈, 乃至到了四国时期,各国的皇帝都对修道念佛此类活动讳莫如深,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昏君的帽子,哪怕是梁琮后期沉迷修仙炼丹, 相较前朝帝王也不知收敛了多少。
国师这种称号, 几乎就代表着灭国、惑乱、民不聊生。
哪怕是梁烨本人, 虽说岳景明救过他的性命,他自始至终也只愿意跟着习武, 甚至比王滇一个现代人更为排斥鬼神之说。
“满口胡言。”梁烨脸色一沉, 杨满顿时哆嗦得更厉害了。
杨无咎焦急地看向王滇求助, 王滇站在梁烨身后, 不动声色地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到求情的时候。
杨无咎白着脸看向杨满。
杨满趴在地上哭诉道:“奴婢、奴婢不敢妄言, 当年惠献皇帝的确曾在宫中奉养过一位道士, 此人来历不明, 整日一身黑袍示人,阖宫上下无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更不知其姓名,惠献皇帝亲封此人为北梁国师,当时娘娘、崔语娴还是皇后,亲自率后宫众位妃嫔跪于惠献帝前请他将此人驱逐出宫,但是惠献帝不仅不听,还大发雷霆,将众位娘娘全都禁了足……
然而不等封国师的诏书颁布下去,惠献帝便生了重病,眼看要不行了,那国师忽然说他有法子,没过几天惠献帝竟又生龙活虎,后宫甚至又有妃嫔怀孕,惠献皇帝大喜,自此这位国师恩宠更甚,然而三月之后,国师便离宫而去,紧接着自宫中便爆发出离奇的疫病,宫人娘娘甚至各位公主皇子病死了大半,连朝中数位重臣都在家离奇死亡……
惠献帝却认为这是国师的警示,自此便愈发沉迷仙道之说,崔语娴便是趁此掌了权,她极厌恶国师此人,育有的两子也死在了那时候,待惠献皇帝殡天,她便下令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一律处死,相关的诏书和记录也一并烧毁……”
杨满顶着花白的头发,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闪过几分惧意,“陛下,那国师妖异至极,他在宫中那段时日,诡事频发,……这块令牌,是他唯一随身携带之物。”
王滇看向那块令牌。
王煦遂和梁华大概查出了几分眉目,但当时他们一个在深闺无忧无虑,一个处在权力的边缘勉强活命,当年真正的知情者早就死绝了,留下来的恐怕也只知道皮毛,所以他们也只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猜测。
若仔细计较起来,恐怕这个“国师”就是所有事情的起因。
自他出现,勤勉的惠献帝性情大变,崔语娴开始夺权,卞沧失去了一双儿女从而生有异心,那之后才是王煦遂扮做卞如风出征,后又更改身份为卞馨入宫,同梁华合作,几方势力争夺不休,北梁自此乌烟瘴气,一落千丈。
对方的身份是个道士,外加上忽然现身的项梦跟肖春和,联想到之前他们神神叨叨提过的梁烨的死劫,王滇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之前无论是跟崔语娴斗,跟梁烨斗,还是与东辰开战殊死一搏,哪怕碰到卞凤这种蠢货马前失蹄,又或者拽出了卞沧这个幕后的老狐狸,都没有带给他这种失控感。
他不喜欢这种虚无缥缈地处在未知领域的感觉,像极了郁症发作时那些虚幻又纷繁的濒死恐惧。
知己不知彼,就会失去先机。
更让他烦躁的是,他几乎不受控制地开始思索起自己这场略显“突兀”的穿越,他极力回避,脑子却越发清明。
他宁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因为猝死而穿越到这个未知的朝代,和梁烨相遇,然后被迫适应留下来,而非——他冷淡的目光落在了肖春和身上。
肖春和冲他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怀疑真实,梦境就会坍塌。这个念头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备,不顾在场这么多人,一把按住了梁烨的肩膀。
那力道让梁烨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握住了王滇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抬头看向他,“怎么了?”
王滇的力道瞬间变得更大,然后逼着自己松开了手,扯了扯嘴角道:“没事,可能晕马车了,陛下恕罪,我出去一下。”
他不敢看梁烨脸上的表情,强行让自己停止一切的怀疑和猜测,直到被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背后阴冷的感觉才逐渐消散。
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上真有穿越如此荒诞离奇的事情,正如难以接受这怪诞的封建朝代竟然能够存在类似肖春和项梦此类有真本事的“修仙者”,事情的走向开始脱离他固有的逻辑体系和认知,他被冲毁的世界观无法得到修正,故而做不到全盘接受——
他只会开始习惯性地怀疑世界的真实与否。
“人太聪明了不是件好事情。”肖春和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王滇只觉得自己现在如同崔语娴一样,厌恶极了这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如果不是他们的出现,他依旧可以对自己穿越这件事情当成一件既定的前提,而非是某种可能的结果和条件。
“你在怀疑什么?”肖春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狐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让王滇只觉得悚然,“你又猜到了什么,小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