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烨置若罔闻,大步走到床边将人放到了龙床上,“李步!”
“老臣在。”李步小跑着跟了上来,心惊胆战道:“陛下,您身上的伤不宜用力。”
“看他。”梁烨黑着脸道:“朕无事。”
王滇身上大部分都是鞭伤,肚子和胸口上有大块淤青,像是被人踹出来的,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淌血,整个人看着伤痕累累,苟延残喘。
偏偏他本人还无所觉,皱着眉道:“死不了,给你省了笔丧葬费。”
梁烨眯了眯眼睛,正要说话,云福忽然进来通传,“陛下,焦炎将军在外求见,闻太傅等人也想求见陛下……”
“赶紧去,别耽误正事。”王滇拍了拍他的胳膊,对李步道:“你先帮他把胸口的洞处理一下。”
梁烨饶是再不满意,最后也不得不匆忙离开了后殿。
王滇这才算真正松了口气,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李步小心翼翼地给他处理着身上的伤口,安慰道:“大人,这些鞭伤虽看着吓人,但都没触及根骨,不会有大碍。”
王滇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那人打得时候收着力道,他几乎瞬间就判断出对方很可能是梁烨安插进去的人——梁烨这般心思缜密,若真不想让他死,哪怕做戏也是要做足准备的。
不过就是很让人不爽罢了。
他在一片混沌中恍然想,梁烨果然是个心狠手辣思维缜密的帝王,其余的事情他都能勉强猜个八九不离十,唯独崔琦的事情,他是万万没想到。
崔琦就是梁炫,崔语娴一直将人养在崔家,却故意放出梁炫之子出来扰乱视线,她真正要推上位的是崔琦,可他却单纯地将崔琦当成了个郁郁不得志的世家公子,甚至还试图拉拢……梁烨倒是好耐心,竟耐着性子陪他做戏去劝说崔琦,实际上却早就暗中将崔琦策反了过来,打了崔语娴一个措手不及——
同时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让权宁带走那个小孩,梁烨半点都不着急,甚至故意不管借此来稳住他。
梁烨藏在疯癫乖张的迷雾里,精细巧妙地利用着所有人,半真半假地落子,虚虚实实,用一个崔语娴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迅速而又血腥地实现了权力的更迭。
设身处地的想,若他坐在梁烨的位置上,完全做不到如此迅速。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梁烨说不定已经布好了更多的局。
身上的伤和脑子一阵阵地发疼,王滇拒绝再去想这些东西,从梁烨疯疯癫癫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就下意识地将对方当成了个没人疼没人爱被活活逼疯的傀儡皇帝,此后再多阴谋与算计,都没能让他摆脱这个刻板印象。
真他妈牛逼。
王滇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睡梦中都在浑浑噩噩地分析梁烨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如何巧妙地布局,怎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奈何睡梦中智商有限,还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最后就只能逮住梁烨暴揍一顿来发泄。
他是被人活活亲醒的。
睁开眼,刚才在梦里被他暴揍的人正笑得一脸无辜乖巧,“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王滇嘴唇被亲得刺痛,他麻木的抹了把脸。
梁烨眸光幽深地望着他,“崔语娴死了。”
王滇缓慢地眨了眨眼。
梁烨低头亲了他一口,同他耳鬓厮磨,亲昵道:“朕之前在大殿上所说并非虚言,你立了如此大功,朕该同你共享这天下。”
“王滇,做朕的皇后。”
王滇沉默良久,在他愈发探究的目光里,白着脸咳嗽了好几声,缓缓开口道:
“你他妈坐到我手了。”
第82章 大雪
梁烨愣了一下, 一边挪一边嘀咕,“朕说怎么有点硌。”
王滇抬起发麻的手使劲揉了揉,梁烨伸出爪子帮他揉, 喜气洋洋地问:“你喜欢何种样式的婚服?喜欢哪座宫殿?朕已经让太史局看了日子, 下月十五正是吉日, 届时朕——”
“梁烨。”王滇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问他:“你为何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梁烨疑惑道:“朕为何要问?”
紧接着他觑见王滇冷淡下来的神色, 不得不耐着性子道:“你为朕不顾生死, 如此心悦于朕,自然愿意。”
“我不愿意。”王滇被他骤然变大的手劲捏得倒抽了口凉气,“操!”
梁烨赶忙收了力道,有些无措地望着他, 眼睛里全是茫然和不解, “为什么?”
王滇一时有些不确定他到底在演戏还是真的在疑惑,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神色认真道:“我不喜欢做皇后,你若真的想封赏我, 不如提一提我的官位, 封个爵位赐宅赐地, 唔,若皇商有缺, 匀给我一份也可以。”
梁烨皱眉道:“朕给你半个大梁你不要, 却只要这些零碎的玩意儿?”
“你若真给我半个大梁我当然要。”王滇失笑道:“但你自己想想, 我当了你的皇后就是你的附属品, 我和我名义下的任何东西全都是你的, 陛下, 你要大梁就够了, 我实在微不足道。”
梁烨的神色顿时阴沉下来,不悦道:“朕没有想过这些,你就算成了朕的皇后还是王滇,天下都是你的,你又何必算计这些?”
“当商人的通病,就是这么满身铜臭,不仅算计,更不想做赔本买卖。”王滇拿出了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坦然道:“陛下,该我得的一分都不能少,我不要的,你若硬逼着我要,保不齐我就成了第二个卞如风。”
梁烨压平了嘴角,“你威胁朕?”
“这算哪门子威胁?”王滇失笑,“我说得都是实话,你和我没必要走到那一步,公事上你该怎么封赏就怎么封赏,你是君我是臣,私底下咱们继续好,好得了就过,若哪天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怎么样?”梁烨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周身的气息冷冽又强势,他压低了声音问:“朕不会让你离开的,你是朕的,死了这条心,王滇。”
王滇啧了一声:“好不了了就当君臣,我豁出命挣的家底放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
梁烨一怔,狐疑道:“真的?”
“我身上还有蛊虫,能跑哪里去?”王滇叹了口气,“总而言之,不当皇后。”
梁烨眯了眯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既然你不喜欢,朕便不勉强。”
“认识你这么久,终于说了句人话。”王滇毫不吝啬地夸奖他,“真棒。”
“……”梁烨的目光犹如实质般黏在他脸上,眼底的欲望和炙热丝毫不加掩饰,“但你答应过朕要圆房,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便让朕得偿夙愿,如何?”
王滇指了指他的伤口,“然后今日夺权成功,明日风光大葬?”
梁烨勾了勾嘴角,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亲他的脖子,“朕身体好。”
王滇垂着眼睛道:“起来,让我亲一下。”
梁烨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亲了上来,王滇将手插进了他柔软的发间,使劲抓了一把,梁烨大概很想将他抱住,却又顾忌他身上的伤,只能使劲扣住他的手,急躁又粗暴,恨不得将他嚼碎了吞下去。
王滇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梁烨被迫仰起头来,王滇趁机喘了口气,就对上了梁烨不爽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掌慢慢滑到了他的后颈上,低声道:“你先帮我。”
梁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就要动手,王滇反手扣住他的腕子,摩挲了两下,“不许用手。”
这厮眯了眯眼睛,不是很情愿,王滇指了指门口,“时候不早了,要不你去歇息。”
梁烨权衡了片刻,大概觉得这样能睡到人很划算,勉强答应了下来。
虽然伤口还隐隐作痛,但有时疼痛也能成为某种良好的助兴剂,尤其是当他瞳孔里倒映出梁烨那张脸。
明明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
梁烨冲他龇了龇牙,嘴唇还泛着些许红,王滇用拇指抹了一下他的嘴角,笑道:“真漂亮。”
梁烨眉梢微动,有些迫不及待地解衣衫,却被王滇抓住了手。
“等伤好了。”王滇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了血丝,他有气无力道:“你身体好,我不行,会死在床上。”
梁烨看见他嘴角的血眼底闪过瞬间的慌乱,继而慌乱变成了被戏耍的恼怒,“你敢骗朕?”
王滇勾起嘴角冲他笑,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腰,避开他的伤口有气无力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子煜,我难受。”
梁烨气得眼底冒火,然而王滇跟没骨头一样趴在他身上,还时不时咳嗽两声,他登时浑身僵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尽管他们关系亲密,但王滇罕见有跟他服软的时候,这可远比其他事情带来的刺激更大,梁烨下意识地吞咽了两下,试探地将手放在了他腰间,“再喊一声。”
王滇闭着眼睛勾了勾嘴角,“子煜。”
梁烨原本虚虚搭在他腰间的手骤然用力,让他整个人都贴在了自己身上,不管不顾地将他抱紧。
“伤——”王滇被他吓了一跳,本来只是逗弄着玩,这会儿心脏一下提了起来。
梁烨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低声道:“没事,让朕抱一下。”
王滇不赞同的皱眉,却忽觉颈侧的呼吸微微发颤,梁烨说:“崔语娴死了。”
“嗯。”王滇伸手慢慢摸着他的后背,“死了。”
“朕再也不用喝白玉汤了。”梁烨又说。
王滇心里一揪,“嗯,不用喝了。”
“朕能记住想记住的人。”梁烨的声音透过衣衫,微微发闷,“……也能去秋猎。”
王滇摸了摸他的脑袋,后知后觉道:“你没去过秋猎?”
梁烨没吭声,过了许久才闷声道:“没去过。”
王滇眉梢微动,难怪之前有段时间梁烨老是嚷嚷着要带他去秋猎,好似秋猎是件很稀奇的事一样……
他没有细问其中缘由,直觉梁烨可能也不愿提及原因,于是王滇说:“现在都冬天了。”
梁烨抬起头来,冲他道:“等明年秋天朕带你去,教你猎鹿。”
打猎小能手王滇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到时候你教我,猎了鹿血给你壮阳。”
梁烨抱着他笑了起来,王滇也跟着他笑。
看得出来梁烨今天很开心,王滇忽然有些后悔非要挑今天拒绝他,大概这算得上梁烨活了二十多年为数不多值得庆祝的日子。
满腔欢喜地跟他分享成功和喜悦,毫不吝啬地同他分享自己的江山,结果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且不论这厮那满肚子阴谋诡计和精湛的演技,但王滇知道他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是真心实意。
可惜有的事情不是真心实意就能如愿。
“外面好像下雪了。”王滇问:“梁烨,看雪吗?”
一刻钟后,两个一个比一个伤得重的人小心地躲过守着后殿门的太监宫女和侍卫,悄无声息的溜进了议事殿大殿。
夜晚的大殿空旷又寂静,只燃了两列幽幽的长明灯,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冰冷威严的龙椅在高堂之上,俯瞰着整座大殿。
王滇歪过头看着那把椅子,只觉得原本就冷寂的大殿愈发冷了几分。
“看什么呢?”梁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王滇指了指那把龙椅,“那椅子有些硌人。”
“唔。”梁烨点点头,“朕也觉得,改日让他们砸了换一把。”
王滇笑了笑,牵着他的手慢吞吞地往前走,“龙椅可砸不得,你若砸,那些老家伙能将你喷死。”
梁烨挑了挑眉,“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你听过一句话吗?”王滇说:“当一个人挣脱了所有枷锁,他便真正失去了自由。”
梁烨皱了皱眉,“没听过。”
“相传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位知识渊博的哲人。”王滇说:“这大殿中有些冷,明日让人把窗户修一修。”
“然后呢?”梁烨问。
“然后就不会冷了。”王滇往他身边挨了挨。
梁烨道:“朕是说那位西方的哲人,然后呢?”
“没了。”王滇笑眯眯道。
梁烨欲言又止,大概很好奇那位哲人是谁,王滇故作不知,拽着他出了议事殿大门。
远处天际灰暗阴沉,一座座巍峨恢弘的宫殿矗立在那里,如同数不清的庞然大物,随时都能将人吞噬,空中飘着细雪,让夜色愈发朦胧起来。
王滇伸手去接,那点下雪刚碰到指尖便化开,微微发凉,他搓了搓手,拢起了袖子。
梁烨身上披着件同他一样的厚重披风,平静地眺望着远处的宫殿,突然开口道:“朕幼时曾听人说,议事殿是皇宫中最高的宫殿,站在这里便能看清楚整座皇宫。”
王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一片苍茫雪景。
“朕却从未看清过。”梁烨转头看向他,“就像人心,朕看不清,也不敢看清,自以为看清了就会死。”
王滇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梁烨缓缓道:“朕想相信你,但是朕做不到。”
王滇笑了笑,“我知道。”
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被风裹挟着飘进了廊檐,落到了发间,久久未融。
王滇呼出了口热气,垂下手来,手背轻轻碰了一下梁烨垂在身侧的手背,“冷不冷?”
梁烨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不冷。”
“恭喜。”王滇偏过头,温柔又郑重地吻在了他的唇上。